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同事们都叫我“小h”,就连比我小那么几岁的学生,也称呼我“小h老师”。我从教的那所学校,是一所仅有8个班的农村中学,二十几位教职工,并非是区别于另一位年长于我的h老先生,才叫我“小h”,而是我在所有的教职工中,年龄最小,工龄最短,资历最浅的缘故。
我乐意接受这个“小”字,它与我的身份,与我在群体中的位置,相称相符。我尊重所有的同事,听从所有人员的指派,从不觊觎,绝无奢望,用现代思维来诠释:不具备有向任何人挑战的能力,对谁也抅不成潜在的、实质性的威胁。正因如此,我也得到了那么多的指教、关怀、体谅和呵护。几十年风雨过去了,怎么不让人去追怀那段被人称作“小”字、阳光明媚、天空高远、和风细雨的如歌岁月。
3年后,我被调到另一所中学。事就这么巧,教职工中,竟有3位我哥哥中学时的同学,有2位我的老乡,他们早就和我熟得很。学生时期,他们都把我和哥哥排起来,叫我“小二”,如今我已是有3年教龄的中学教师了,但他们见到我,如同见到我哥哥,“小二、小二”的,叫得更加亲切。
我有个学生,是一位什么亲人都没有的孤儿。说是村里管他的衣食住学,其实是完全靠我这个班主任的资助,才完成了初中阶段学业的。他比我小几岁,但不叫我老师,喊我“叔”。
那年,我在南方某地委工作的叔父进京开会后,顺便到老家探望祖母,又到我任教的学校住了两天,临走前,他告诫我:“在这里我听到该称呼你老师的,有人叫你小二,这是他们把你当成*弟弟,置于自己的关怀呵护之下。有的叫你叔,这是你有恩于他,情有可原,事出有因。但你一定要记住,今后如有人对你的称呼低于你的身份和位置,不要生气,不要拒绝,这对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相反,若有人对你的称呼,高于你的实际身份和位置,万万不可接受,否则,事后你一定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叔父讲述了令他刻骨铭心的经历。当叔父任地委组织部长时,部里一个干事,说他母亲和我们同姓,而且名字的笫三个字和我叔父的一样,论辈份,非得叫我叔父个“舅舅”。叔父告诉他,作组织工作,最忌论亲叙旧,拉帮结派,让他不要这样叫,更不能对外讲。不久,我叔父晋升为地委副书记。这位干事又来到叔父家,说他母亲回老家一问,才知把辈搞错了,他不能管我叔父叫“舅舅”,应该叫“姥爷”。当即遭到我叔父的断然拒绝和严励地批评。告诉他,你母亲确实和我同姓,至于什么辈份,根本没有必要弄清。
谁料想,“文革”一开始,就是这位先是“外甥”,后是“外孙”的人,第一个跳出来,带领造反派抄了我叔父的家。批判会上,又是他把我叔父的胳膊别断。
当时我想,自已将来绝不会像叔父那样,会当上什么官,不会有人吹捧巴结,更不会有人叫我“舅舅”,“姥爷”什么的。谁知几年后,我竟被任命为某省级重点高级中学的副教导主任,真得让人始料未及,受宠若惊。放过了新官上仼的“三把火”,度过了春风得意的“高峣期”,待平静下来,我才察觉,人人都叫我“h主任”,没有一个叫“h副主任”的,谁也不带那个令人敏感的“副”字。后来我又晋升为主任,从此人们大都称我“主任”,又都省去了那个“h”字。其实,这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特点,谁不是对别人:“嘴上高抬一点,眼里低看一点,心中不服一点,背后来上一点。”正是无山不起云呀,倒也司空见惯。当我退居二线到工会工作,跳出那个不少人想挤进去的圈子,细细想来,这些称呼,都超出了我的实际身份和位置,回顾品味叔父当年的教诲,自我揣度,倏然醒悟,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养成了浮躁刚愎,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作用和能力;丢掉了追真求实的欲望和良知;失去了敢于说真话实话的朋友和知己。
到工会上班后,人们又都实实在在地称呼我“老h”,是那么的和谐可亲。为发挥我的余热,领导安排我负责职工的考勤签到。当我笫一次坐在考勤办公桌前,有人似乎有所新的发现,竟然对我说:“老前辈、老领导今天值班。”让我觉得像吃了糖和盐的混合物那样不是滋味,担心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成?然而人家背过脸去却说:“老傢伙还这么认真。”这倒让我觉得名副其实,心安理得。心想:即使不认可我还这么认真,叫我个“老东西”又有何妨?
我有几位学生,如今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们在求学时期叫我老师,当他们也成了老师,我成了主任的时候,他们不叫我主任,还是叫我老师。当我退休赋闲后,人们称呼我“老h"、“老傢伙”的时候,他们依然叫我老师。同一声老师,同样的珍贵,让我体味到那份沒有丝毫异味的真实,那份淳清浓郁的师生情谊。
内退后,有了足够的时间回老家呆上一两天,在村口遇上了童年时带我一起放牛的学德哥,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喊了声“老伙计!”俺俩便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舍不得分开,嘴里不停地呼叫着:“老伙计,老伙计……”
小时候,我和学德哥一块放牛,彼此不喊名字,只喊“老伙计”。他虽只比我大3岁,却教我怎样拴牛角、系牛耳,拽着牛尾巴过河;饿了,怎样烧豆角、焖地瓜;渴了,怎样找到山泉水;怎样用野草止血上痛,驱蝇灭蚊……
我已戒烟七八年,而戒烟的决心是不可动揺的,戒烟的秘诀也广为传闻,那就是:不自己掏钱买烟吸,不花自己钱的烟更不吸;低档烟不吸,高档烟更不吸;群众敬烟不吸,领导给烟更不吸。此时,学德掏出了半盒市面上最低档的那种烟,抽出一支给我。我忙接过来,点着后,狠狠地吸了两口。因为这既不是普通人敬的,也不是领导给的,是40年前的“老伙计”给的,我岂能不吸?这烟,和那“老伙计”的称呼一样,不仅有地道的尼古丁,更有沉积了40年的天真,无价无档,不含有任何的红尘功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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