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前面的一个女孩
傅 某
在干净的纸页上复述这些陈年旧事,我清楚地意识到,本文的关键词就是“干净”。这是个极敏感的词汇。我手头儿的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对这个词的解释包括三个义项:①没有尘土,杂质等;②比喻说话,做事不拖泥事水;③比喻一点不剩。可周磊评价女孩,也常用这个词儿,例如他说“这女的看上去还蛮干净的”,这就很容易让一些人产生误解,以为他在暗示“这女的”其实挺脏,而实际上,周磊只是单纯地表示这个女人漂亮好看罢了。“干净”一词的这种用法不同于《现代汉语词典》上的每一条义项,大概属于我们龙江县诚的方言。沿袭这一用法,我首先声明:故事中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干净。
还是从龙江中学的周磊老师说起吧,这是位“青年骨干教师”--做了几年“优秀班主任”,周磊的确消瘦骨干的体型了。周磊说,教书这活儿挺磨人的。说的真没错,他当年教我们那茬学生时可是足球场上横着跑的主儿,“身体倍儿棒”的,现在居然只愿意“纸上谈球”了。鉴于我俩表兄弟的特殊关系,每年夏天我都会劝他多喝点啤酒多长点肉。这个暑假我从东北回来,又到他这儿蹭床蹭饭了--我在他手底下念书时就常这么做的,而且现在我还学会了蹭酒。干这些事儿我得抓紧时间了,一旦周磊结了婚,我就不方便再这样“纠缠”他的。好在近期周磊还是一个人在学校里自由自在地混着,没一点要结婚的迹象,只是家中“我亲爱的姑妈”老为这事儿跟他急。
今天我又陪周磊狂灌了一通啤酒。我们不能不喝,实在太热了--这几天气温邪着上涨,都三十多度了,也不见一滴雨落下来,在周磊这套没装空调的教师公寓里,电扇搅起一屋的热风,我每隔几小时就到洗澡间把自己从头到脚狂冲几遍,还觉得不抵事,恨不能一直泡在水中。下午的太阳刚歪下去,我就随周磊到东正街那爿扎满人的烧烤摊前喝酒了。咬一口香气扑鼻的烤泥肠,再弄一杯冰镇好的麦芽啤酒,咂吧咂吧嘴儿,浑身一紧,又缓缓松开,透出一股清凉的爽气,舒坦呐!我们眼面前还不时有漂亮女孩走过来走过去的,这也是道下酒的好菜,我看一看某些女孩的身体,就能弄下一大口冰啤。那些肉乎乎的身影常常让我感慨不已:“满大街的美女,直撞眼睛,怎么就没一个是我的呢?”周磊笑道:“你还真出息了,也学色了!”这两年我和周磊的那层师生关系越来越淡漠了,终于更像一对兄弟了,但通常情况下,我们这样对话的时候,那就说明我们都已经喝上坡了。
周磊的眼神突然停顿在前面了。
我的第一反映是他碰上熟人了--县城小,熟人就显得特别多,这几天周磊不时碰上这种事儿,甚至连我也见到了不少老同学,例如昨天我和周磊一起喝酒时,就碰到了刘飞和杜顺东两个家伙,后来我还瞄见了王佳那丫头……大家平时都在各地的大学校园里混着,难得聚一聚,所以见了面并在一起喝酒神侃,都特别高兴的,更难得的是,这帮老同学在周磊面前一个个都挺“孝敬”的,喝完酒居然争着替他买单,这让我觉得周磊毕竟还没白瘦了几年。
我顺着周磊的眼睛向前看去--陈洁,竟然是陈洁!
虽说女大十八变,虽说我跟陈洁有两年没见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我和陈洁自小同学,多少年的交情,能不熟悉吗?前年高考她出人意料地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听说在家里差点割腕自杀,弄得我也暗自神伤。听说她后来在补习学校复读了一年考上华师大,也许以后和周磊还是同行。不过,我很难想象陈洁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孩站在讲台上一板一眼训斥学生的情形。
陈洁忸怩着脸喊道:“周老师好!”
周磊矜持地站起身来,说:“你也放假回来了?”
“回来一两天了。”
我手忙脚乱地拉着身边的椅子,说:“陈洁你坐吧,来一起吃点东西!”
陈洁竟然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对周磊说:“周老师你坐吧,我有事情得回去了。”
周磊客气地说:“那你去忙。”
陈洁转过身就走了。
瞅着陈洁婀娜的身影一路小下去,我愣半天也没整明白,只好问周磊:“这丫头,谱也摆得忒大了吧,就象没我这个人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你不是跟她挺熟的吗?”
“就因为这个才没意思嘛,”我说,“怎么说我跟她也算是老感情呀?”
“算了吧你,喝完酒去洗了睡吧。”
我再也没心思去看街头晃来晃去的女孩了,只顾和周磊拼起酒来。我感到没劲儿透了,要知道,我跟陈洁多深多密的关系啊--念小学时,我们常常一起上学,陈洁有什么事儿,哪次不是没我帮忙?陈洁我她爸妈闹离婚烦恼时,也是最先找我说的,这差不多就是青梅竹马吧?两年不见,也不至于就这样形同路人吧?那年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因为她没考好,我不想刺激她,连请朋友吃饭等事情都一概免了!去年听说她考上师大,我还想着从哈尔滨回来祝贺她的,不料放假后她去了厦门没回来……今天总算见到了吧,竟然就这样儿!
请允许我在叙述中插入一件小事,就算是对我和陈洁关系的一个补充说明吧。这事儿发生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的初夏时节,当时我还有些不很明白,要过了一两年之后,我才算真正懂得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让我略去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伤感,某些怀念,某些世事如烟的低叹做一个简单的说明吧:
一天下午放学后,陈洁对我说她还不想回去,我只好陪着她到学校后的山上遛了好一会儿,可直到我肚子有点饿了,她还不愿意回家,我就问她:“你家里有事啊?”
陈洁犹犹豫豫地回答道:“我家里……我爸妈……吵架了。”
“什么大不了的,我爸妈也吵过架的,后来就没事儿了。”
“不一样的,我爸爸还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他们让我呆在自己屋了,可我看到了!”
“为什么呀?”
“上星期过六一,我妈带我去武汉舅舅家玩了两天……”
“是啊,你还去了黄鹤楼呢!”
“可我爸爸没去武汉啊!听说他跟我妈结婚前,还有个女朋友……我们去武汉后,有人看见我爸和那个人在一起,还到过我家里的--我和我妈回来后,别人告诉我妈的,我们还发现我爸把家里的床单全洗了,他从来就没在家里洗过床单的!后来,后来我爸我妈就在家里吵起来了,我妈还抱着我哭,说是我爸对不起她的……”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陈洁,等到后来,我们的独自实在太饿了,我才好歹把她哄回了家,自己也逃跑似地赶了回去。
就是在这年夏天,陈洁的父母终究还是离婚了,陈洁也跟着他妈妈去武汉念初中了。我不知道她怎么度过初中时光的,我只知道三年后,等我也初中毕业了,等陈洁出落成为一个美丽的少女,我和她才在龙江中学相遇并又坐到了同一间教室里。
我有了点醉意时,周磊已经喝高了,他摇晃着身子付了帐,打着酒嗝飘飘然地和我一起荡回屋,然后就倒在电视机前不想动弹了,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话:
“我今天可让你灌饱了。”
“我喝得也不少。”
“呆会儿还会口渴,得准备点水。”
“嗯。”
“想不到会遇见陈洁……”
“这次遇见她我也太丢了,你说陈洁怎么变这样儿了?”
“什--么样儿啊?”
“你真看不出来她的变化?”
“呃,陈洁考上大学后,是长干净了些。”
“外表是性感了些__我还是不跟你说这个了。”
“那你想说什么?”
“我……我不想说什么.”
“我问问你,知道陈洁那年怎么就没考上吗?”
…… ……
周磊的确喝高了,他竟昏头昏脑地给我讲了件过去的事儿,就这样,我们都顺其自然地走进了一个故事,一如人类走进了新世纪。这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听得我心里凉飕飕的,我想,如果周磊今天不对我说的话,我自己是绝对无法知晓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子,我们其实不清楚自己究竟背着什么故事在人世间行走。听完这件事情之后,我还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陈洁的左手腕,今天下午,我注意到那上面确实有一道细长的刀痕,略带孤形,像一只紧闭着的婴儿眼睛。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闭上的眼睛,只到听了周磊讲的事情,才算突然睁开眼睑,看见一些斑驳陆离的光与影--
那时候,我们班最流行的词汇之一就是“性感”。这词儿源自当年ac米兰“荷兰三剑客”中的古利特提出的口号:踢一种性感的足球!我们参加高考那年的欧锦赛上,兄弟们最欣赏的就是高举“全攻全守”旗帜的橙衣军团。可惜那正是我们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段日子,大家很难找时间熬夜欣赏荷兰队的表演。但是,很早以前,我们就在球场上学会使用“性感”这个词了:
“你这一脚踢得真性感!”
“这球进得性感!”
“好球,性感!”
后来这词儿还泛滥到班上的“各行各业”了,从发型、衬衣“好性感”到“这次你的数学考得太性感了”,其用法不一而足。睡在我上铺的杜顺东,更是常在寝室里大谈“性感”之道,扰乱了许多兄弟的梦。有一回,杜顺东在网吧里偷看了一些明星的“写真集”,夜里忍不住大肆宣扬,说得口沫横飞:
“那身材……啧啧,真宗性感!我们班的美眉,谁能有那样儿的感觉?”
这类问题,寝室的兄弟们通常会推出班上的“一姐”陈洁抵挡,我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陈洁成绩一流,而且绝对是个美女--但这回杜顺东却嘴一撇:“人家那头发,那眼神,那嘴唇--野性美!那才是性感,陈洁这种冰雪美人,哪有那种热力四射的魅力?”
呵呵,我们那会儿在寝室里谈论的多是这种东西,现在也还在谈,只是后来班上的男生们发现:杜顺东的话竟传到女生们耳朵中了。是谁告诉女生这些的__这是个让许多同学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要知道,周磊煞费苦心地将班上的同学分作两个阵营,教室前面坐女生,后面则是清一色的男生,其用意路人皆知。这虽然阻止不了什么,可也没谁也会轻易跟女生谈这种敏感话题呀!其实,是我偷偷告诉陈洁的,因为我不大同意杜顺东对她下的那个“冰雪美人”的定义。陈洁并不是什么冷美人,而是挺活泼的那类女孩,小学时,她就能歌善舞做过文娱委员的,即使在父母离婚后,陈洁也没有完全失去那份开朗。可以说,陈洁从小到大一直是那种才貌双全并讨老师喜欢的学生,周磊把她的座位安排在第二排偏中间这个“黄金地段”的黄金分割点上,主要就是因为她乐于表达自己,在课堂上总是积极发言,很能活跃教室里的空气。当然,她的眼中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可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冰雪”。
周磊讲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参加高考那年的某个夜晚。我现在对那段时间的主要印象是: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我们都得像充足电的机器一样对大大小小的测试卷进行加工处理,在反反复复的操练中等待着与高考决一死战。这可与等待与一个女孩约会的滋味大不相同,它弄得我们许多人整天紧张兮兮的,甚至有人因压力过大出现“神经过敏”的征候。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考化学,由周磊监考--我们的化学老师老李每逢晚自习考试就会把监考的任务交托给“没有家室之累”的周磊。在周磊的描述中,那是个酷热的晚上,“教室里所有的窗户、电灯和电风扇都打开了。”
试题不算难,待到考试时间还有一二十分钟时,我一边马马虎虎地检查答案,一边摇头耸肩地四下瞄,让大脑轻松一下。有不少同学答完题了,杜顺东都把试卷合起来了,宋志鸿正眯着眼睛吹风,刘飞也正在检查试卷,前侧的戴蕊正在揉眼睛,再前面,陈洁双手搁在抽屉里,正歪着脑袋在偷看什么,她的眼睛被垂下来的头发遮掩住了,只有当风扇扬起那几缕秀发时,我才能看清她脸上漾起的半轮笑容……
周磊突然站起身,一步跨下讲台,说:“你把手放在抽屉里翻嘛?”
陈洁不知所措地呆坐着。
周磊说:“拿出来。”
班上同学的视线全集中到陈洁身上,她低头不语。
“快点!”
陈洁还是没拿出来,一只手在抽屉里抖动。
“在偷看书?”周磊说。“抄袭啊?”
“我没……”
陈洁的手终于从抽屉里伸出来,我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她手上拿的是几张照片。这阵子,因为立马就要毕业了,班上的兄弟姐妹们找来了许多相机,一有空闲就找地方狂拍,每个人都有了好些照片。这事儿让周磊挺烦的,他在班上三番五次地要求大家抓紧时间复习,禁止以“留影纪念”为借口偷着玩儿。陈洁这时偷看照片被逮住了,也还是不大妙的!
周磊低头睇了一眼陈洁的抽屉,伸手又摸出一叠照片。他怔了一下,然后将陈洁手里的照片也拿过来,合在一起,又迟疑了片刻,才对脸色煞白的陈洁说:“把卷子交上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周磊吩咐化学科代表冯珍收好试卷送到老李的办公室,然后拿着那一大叠照片和备课本出了教室,陈洁也跟了出去。我们都清楚,陈洁撞在枪口上了,周磊肯定会对他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按通常的程序,周磊首先会发火,批评陈洁“玩物丧志”;然后陈洁要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决不再浪费贵比千金的复习时间去照相;最后,周磊会指示陈洁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样的事我们都经历过,周磊常找学生进行这种“端正态度改进方法提高效率考出成绩”的谈话活动。念高中那几年,我们都难免要走这一遭的。
第二天,周磊果然在班上批评了陈洁,并且要求全班同学引以为戒全力备考……我们一面听着,一面却开始翻动周磊发下来的测试卷,没人再提昨晚的小插曲了。
今天,周磊喝高了,他被酒精濡湿的声音忽高忽低地飘荡在这间没有空调的寓所里,他的言辞也醉得东倒西歪一塌涂地,所以我只好用自己的文字把那个遥远的夜晚复原成我想象中的样子。从表面上看来,故事中的夜晚跟此前此后的许多夜晚没多大差别,可骨子里事情却并不只是回忆一次考试那么简单,周磊后面的话就让我心里凉飕飕的,我也无心改写了,他说的是:
“……当时吓得我心一跳,那样的照片居然现在教室里!到了办公室,陈洁说那是她拍的“青春写真集”!我看了看,照片是用数码相机拍的。陈洁说是一女的帮她拍摄和冲洗的,但她没说是哪个帮她拍洗的……我跟她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怎么也不说。我说这事要通知你家长,她却反过来威胁我说那她只有去死,幸好当时在办公室里没其他老师--我想这事闹大了也不妥,毕竟她就要高考了……所以最后我还是把照片还给她了,并尽力去平息她的情绪。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拍照片是个人的自由,只要不违法,我是无权干涉的,这事我也不会跟别人讲,不过,你不该把它带到教室里来,我建议你把这些照片拿回去后烧掉,包括胶卷,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该知道怎样为人处世。从明天起,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什么事也别多想,安心复习,这样行不行?我大概就是这样说的,这伢儿流着泪把照片拿回去了,她还向我保证不对任何同学说这事儿。那些照片她到底烧了没有我还不清楚,但是她当时总算平静下来了。我本以为这事经过这番处理,不会对她参加高考产生多大的影响,哪晓得高考时她还是考丢了,她的成绩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年高考她根本就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听说后来她在家里闹自杀,我估计呀,可能也跟她那所谓的“写真集”有点关系。唉,怎么这好的苗子搞成这个样儿……那段时间我一想起这事儿就心里不舒坦。那天晚上,我以为她在偷看课外书什么的,哪晓得会是这码子事儿!幸好她在复读班学得蛮认真,考上了华师大!”
周磊说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我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虽然现在校园里流行拍“青春写真”什么的,可这事儿搁两年前,还真够玄的。
周磊曾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陈洁考上大学后像是长干净了些”,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的,在我看来,陈洁那描过的修长的双眉,有层次地染作咖啡色的头发,都赶不上从前那种清水芙蓉的纯美。我的审美情趣也许落伍了,但陈洁长得干净,与考上大学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在这点上,她跟我不同,我念高中时,虽然同学们都知道我跟班主任是亲戚,甚至我可以到他宿舍里吃饭睡觉,但我在班上总是默不作声毫不起眼,像一株呆在角落里的灰扑扑的幼苗,只到被种在大学的泥土里才青枝绿叶起来,而陈洁天生就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现在,我明白周磊的意思了,他是拿陈洁复读那年的情形跟现在比较--复读毕竟是一件特压抑特苦涩的事儿,那时候,陈洁肯定是很苦很难熬的。肯定。
我问道:“你当时怎么突然注意到陈洁在偷看照片呢?”
周磊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对我说:“那天晚上我坐在讲台上备课,监考只是摆个样子。我对坐在前面的女生根本就不怎么注意的,她们就在眼皮底下,料想也不会有出格的事儿,我只准备看好你们那帮男生,你猜当时我在看哪个?”
我问:“哪个呢?”
“你呗!你又痴又傻的,像个呆瓜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头,我顺着你的眼光一瞅--哟,陈洁两只手放在抽屉下翻嘛?我就走下了讲台……”
慢慢地复述这一段过往的故事,我心里凉飕飕的,甚至有一丝神秘阴冷的恐怖感。我怎么也想不到陈洁会去拍那样的照片。我真的想不到这一点。我只能想到当年的自己偷偷注意着前面一个女孩子的傻样儿--他的目光斜穿过桌椅间的走廊,省略了老师、同学以及试卷,直直地抵达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脸上。那时他还小,嘴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写在作业本上的字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不像现在这样会把稿纸涂得天昏地暗。那时他还滴酒不沾,是个刻苦用功的学生,现在他却醉眼朦胧,甚至想抽烟--我真的点燃了一支烟,试着轻轻吸进一口,只觉得又干又苦,全咳了出来。在袅袅升起并弥漫开的烟雾中,我莫名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笑容,是在小学教室里吧,那时陈洁的父母还没有离婚吧,我给她讲一道数学题,我一定讲得很详细,她一下子就全理解了,然后冲着我微笑了,十一岁的眼睛里清清亮亮地闪烁着欢乐与感激--阳光一样明亮干净的笑容呵!
该睡了。我伸伸懒腰,把吸了一口的香烟揉进烟灰缸,抬头望去,周磊早睡着了,连窗外的夜晚也睡着了,只有满天星斗兀自在天幕中眨着眼睛。明天还会是个响晴的日子呵,我这样想着,又条件反射似地想起一件事儿。
依然是那年六月。
为鼓舞全班同学斗志昂扬地面对高考,周磊在班上搞了一次主题班会,他请几位同学谈谈高考前的心理准备。尽管陈洁前两天被周磊批评了一通,但这次活动的压轴戏还是落在她身上了。举行班会的那天下午,天上灰濛濛的,到最后一节课,活动开始了,窗外的乌云也压过来了,眼看一场骤雨即将来临,许多人暗暗担心放学时下大雨不方便回宿舍或去食堂,所以都盼着在落雨之前放学--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轮到陈洁发言时,大颗大颗的雨点突然掉下来,“叭哒叭哒”地敲打着玻璃窗,教室里面“嗡”地一声乱了,陈洁的声音顿时若断若续听不分明,但在结尾的时候,她决定振作一下六月的天气,于是斩钉截铁地宣布:“不管现在外面有多大的风雨,我相信,明天一定是个晴天!”
这话说得我们都笑了。
第二天中午,前面的几个女生大呼小叫地跟陈洁打趣:“我们管你叫‘大仙’吧,你说是晴天还真睛了!”有几个男生也在跟着起哄。我瞄瞄外面,天空中浮着一层微云,薄薄的阳光正有气无力地扫着地面,便忍不住叹道:“还真晴了,可惜,晴得并不……干净!”我将这话说到一半时,觉得不好表达这种天气“晴”得拖泥带水的那种感觉,所以停顿了一下,但“干净”这个词儿却突然从脑中闪了出来。这句如有神助的话立刻博得了同桌黄健的赞扬,他说:“行啊你,这话说得性感!”所以那天下午,我这句有一点点别致的话语成了班上流传得最快的句子,我注意到,好多同学玩味这话时都会望我一眼,甚至陈洁也几次偷偷地瞅我,心里更是有些飘飘然--这两年我也还时不时会想起这件事情为是高中时代的一个得意之作。可现在,它却让我彻夜难眠,心里就像触电般地一阵阵颤栗着。闭上眼睛,我脑海里总是闪现出当年脸色苍白的陈洁回头望着我欲语还休的模样,我看见,她凄惋迷离的眼神惊疑不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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