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红颜老燕剪春光

发表于-2012年02月02日 中午2:53评论-4条

一、

列车在苍茫的夜色中奔驰,车轮与铁轨合奏出无休无止的“哐当哐当”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躺在窄窄的中铺上,睡意全无,三天同学聚会的情景象一部故事影片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从上大学到如今,三十多年了,第一次回故乡参加同学聚会,见到了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时光无情啊,当年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年近半百,两鬓飞白霜;尤其是那些女同学,变化更是令人惊异,有的甚至再也看不出一点旧日的影子。

“滴滴”,是短信提示音。这么晚了,谁来的短信呢?

“木生好!再次感谢你对我的关怀!希望你下次回故乡时能再来我家做客!”

是张红英发来的。看了她的短信,我更加无法入眠,思绪像火车一样奔驰起来。

二、

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一个10岁的少年。从家里到学校,要穿过一片柳树林,走过一条大坝。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柳树树正冒出一颗颗鹅黄色的嫩叶,小鸟在树枝间欢快地跳跃、歌唱,空气中飘荡着香甜的味道。我一个人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走着,时而朝着树上的鸟儿打一个响指,扮一副怪相。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朵硕大的红花,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她肩上斜背着一只淡蓝色的花书包,头上用红头绳扎着两只羊角辫。咦,这是哪里来的女孩子,打扮得这么漂亮,一点不像乡下孩子。我紧走几步,想追上她。可是,一看自己脚上穿的那双露出脚趾头的旧棉鞋,还有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便悻悻地放慢了脚步,眼睛却一直追随着那团红色,直到她站在了我所在班级的教室门口。

我好生奇怪。她怎么会跑到我们班来了?开学都一个多月了,我们班没有这个同学呀?班上几十个男女同学都齐刷刷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教室里每个角落都传来窃窃私语。她站在教室门外,被那么多好奇的目光包围,显得局促不安,脸涨得通红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互相揉搓着。

这时,班主任余老师拿着讲义夹走了过来,将她带进教室,对我们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张红英。大家欢迎!”我使劲地拍着手掌,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期待。

余老师把她的座位安排在第一排的中间,正好在我的前排。我总是有意无间盯着她看。偶尔她也回头瞥我一眼,这时我便欣欣然,心中暗暗地得意。她真的很好看,圆圆的脸上像涂抹了胭脂一般,粉嫩嫩、红扑扑的,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桃花;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玉一般整齐的牙齿,那声音脆生生的,象叮咚作响的泉水;她的眼睛很大,眸子乌黑乌黑的,滴溜滴溜地转动,好像随时都要说出话来。

听同学讲,她的父亲是公社干部,母亲是赤脚医生,家住在镇里。她外婆家就在我的邻村。不知什么原因,她被父母送到了外婆家住,所以转到我们学校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的穿着打扮跟农村的女孩子不同。她总是穿着漂亮的花衣服,脚上穿的鞋子也是新买的,晴天是雪白的胶鞋,雨天是半高的红色靴子。每当下雨天,当我赤着脚走进教室,看见她脚下那双红色的靴子,心中羡慕极了。心想:穿着靴子脚一定很暖和吧?走起路来一定非常神气,象电影里的鬼子军官。什么时候家里有钱,让爹娘也给我买一双。

然而这样的愿望却遥遥无期,转眼快小学毕业了,我依然是晴天穿一双露指的旧布鞋,雨天打着赤脚。张红英依然身上穿着漂亮的花衣服,脚上穿着新买的鞋子。她就像一位高贵的公主,让我可望不可及。同班将近两年,总共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尽管我心中是那么渴望与她亲近。然而,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鸿沟,让我无法跨越。那时的风气也阻隔了我们正常的交往,如果男女同学说话,会被其他同学取笑。

小学毕业那天,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还照了一张合影。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女同学一反常态,越过了“三八线”,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互相签名留念。我在张红英递过来的红色日记本上写上:“忘不了你红扑扑的笑脸!希望你永远美丽!”

我没有日记本,只好拿出一本崭新的作业本给大家签名。回家的路上,张红英追上我,将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快速地放在我的手上,随即匆匆地跑开了。我打开一看,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送给你留念。你学习那么好,将来一定前程似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幸福地笑了。

三、

鄱阳湖大酒店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前来参加集会的同学陆续到达。我作为先行到达的成员,在报到处负责接待。据组委会的同学介绍,这次聚会,总共有八九十位同学和老师参加,因为那一届镇一中有两个班的毕业生,一个快班,一个慢班。我对那些慢班的同学本来就不是很熟悉,何况过了三十多年。但我还是基本上能把他们认出来,只有三两个除外。有些同学打趣道:“怪不得你当年是全县的理科状元,简直是一个过目不忘的才子。”

说话间门外进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尽管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另一个则显得又老态,又土气。我把目光集中到那位风韵犹存的女人身上,不禁喜出望外,那不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王灵芝吗?几乎在同时,她也认出了我。“曹木生!”“王灵芝!”随着异口同声的呼喊,我们快步迎向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拥抱在一起,随即我又把她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

“灵芝,三十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漂亮,只是比过去更丰满一些”,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恭维她。在场的同学哗地鼓起掌来,齐声叫着:“亲一个!亲一个!”王灵芝羞红了脸,在我怀里挣扎,“快放下,华军会不高兴的。”我这才想起来,她和曹华军是一对。他们都是我初中的同学,高中时王灵芝在慢班,曹华军和我在快班。记得那时候王灵芝瘦瘦小小的,性格非常活泼,能歌善舞,我也曾一度暗恋她。高中毕业后,她没考上大学。后来嫁给曹华军,一起到县城去了。据说她一直在家做专职太太,生活很是安逸,难怪她保养得还不错。

“曹木生,你看看她是谁。”王灵芝拉着刚才那位跟她一起进来的女人对我说。真糟糕,我完全忘记了她俩是一起来的,另一个可能也是我的同学。我仔细地端详起来:她,穿一件灰色的羽绒服,前襟上有几根鸭毛钻了出来;脚上穿的是一双深褐色的旧式保暖鞋,脚尖那里差不多磨破了。头发斑白,眼窝塌陷,黑黄的脸上,布满了色斑。眼角眉梢的皱纹呈放射状。脖颈上堆着一团肉,象带着一只肉色的项圈。只有那黑色的眼珠散发出惊喜的光芒。她向我友好地绽开了笑容,露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牙齿,左边的犬齿好像没有了。她是谁呢?我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见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她显得极为尴尬。旁边的灵芝忍不住了,“教授真是贵人多忘事。她是张红英啊!”

张红英?就是我那位小学同学吗?初中的时候,听说她去了镇里的中学。高中时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班,偶尔照面也不打招呼。三十几年了,偶尔想起小学的事,还会忆起她的模样和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穿着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清亮亮的,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找不到。

我满怀愧疚的心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宽厚,粗粝,有劲。掌上的老茧几乎刺痛了我的肌肤。毋庸置疑,这是一双一直做粗活的手,一双没有享受过高级护肤品的手。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生活遭遇让曾经天仙一般的少女花容失色,形容渐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的诗句道出了人生易老的真谛。我心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为曾经心仪的女子青春永逝,红颜不再。

四、

热热闹闹的同学聚会已然落下了帷幕,我的心情依然沉浸在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兴奋中,不能自抑。第二天,我就要乘火车返回我所工作生活的城市了。今天该干些什么呢?很想回到故乡,再走一走童年曾经走过的路,很想去看看小学教过我的老师。正在遐想之际,张红英打电话邀请我去她家里玩,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几位同学开着一辆车从县城出发,半个多小时就把我送到了张红英家,然后他们则各自分散,各忙各的去了。

红英家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看样子刚刚盖起来不久,内墙、外墙都还没来得及粉刷。家中的设施简单而陈旧,除了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就再没有别的像样的电器。家中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路颤巍巍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从外貌就看以看出,她是红英的母亲。老人没有养育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外地了,偶尔回来探望,给点生活费。平时的生活起居全靠红英照顾。

红英的丈夫到外地做生意去了,儿子白天也外出揽活。她的儿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先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继而叽里呱啦对我说个不停。“曹教授,我时常听妈妈说起您,您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一个神。”“这次同学聚会妈妈起初硬是不肯去,后来听说您来了,她赶快跑去了。”“您现在真是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您的这些老同学啊!”这些话听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尴尬地笑笑。

红英分别对母亲及儿媳交代了几句,就骑着一辆电瓶车,载我去我想去的几个地方。

我们先去了小时候上学经过的那座大坝。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雨,大坝依然牢固地耸立在那里,只是曾经绿水荡漾的湖面,如今却几近干涸,裸露的胡床象龟裂的旱地。

接着我们又去了我们一起读书的小学。学校已经面目全非,不复昔日的景象。两栋破烂的校舍还在,但已人去楼空。到处杂草丛生,垃圾成堆。据说,两栋校舍马上要拆除,政府要在那里建一个加油站。

最后我们去了小学班主任余老师家里。余老师年逾古稀,步履有些蹒跚。见到我,端详了许久,终于说出了我的名字。听说我如今在大学当教授,他异常高兴地说:“你小时候读书接受能力很强,还特别用功。你有今天的成就,一点都不奇怪。”

在回红英家的路上,我一边观察周围的景色,一边感慨万千。这三十多年来,故乡的变化真可谓沧海桑田,天翻地覆,让我仿佛有一种隔世之感。如果不是有一个向导,我没准会迷路的。 

红英告诉我,她的儿子有一辆车,第二天可以送我去乘火车,于是当晚我就在她家过夜。

说来有点不可思议。将近四十年前,我认识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连话也没说过几句。高中时同在一个学校,偶尔见面时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并无非分之想。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心中那份美好的印象并没有在岁月的长河里消失殆尽。而今再度相逢,尽管她已年老色衰,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但我的心中对她没有半点轻视的感觉,有的只是同情和怜惜。我很想知道这几十年她是怎样走过来的,岁月是怎样将她从一个娇艳美丽的少女塑造成一个面容憔悴、潦倒不堪的半老妇人。

那天晚上,我终于有了平生第一次与她长谈的机会,听她讲述她的人生遭遇。

五、

高中毕业以后,我在母校补习了两年,还是没能考上大学,便心灰意冷。想着自己这辈子注定与大学无缘,常常夜不成眠,泪湿枕巾。父亲为我谋了一个小学代课老师的差事。当时母亲五十好几了,犯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生活不能自理。我除了在小学当老师,还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劳动以及照顾母亲的责任。爸爸那时还在公社做干部,经常下乡或者去县里开会,很少有空回家,家里买米、买煤等体力活都是我干。

转眼我已年满二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没有兄弟,父母想把我留在家里招亲。你想想,条件好的谁愿意做倒插门女婿?张罗来张罗去,终于有一个愿意的,是船运公司的工人,个头很矮,只有小学文化。你知道,八十年代那会儿,找一个有工作的有多难。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一个吃皇粮、拿工资的丈夫,就等于解决了一辈子的穿衣吃饭问题。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应承下来,与他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琐细。好在丈夫是个老实人,对我、对我的父母都不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向身体不错的父亲突然病倒了,并且是晚期肝癌!一家人顿时坠入苦难的深渊。在辗转南昌、上海治疗之后,在受尽病魔的折磨之后,父亲撒手而去,留给我和母亲的伤痛,经过了很多年才逐渐平复。

父亲去世后,我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无论大事小事都靠我去计划,去解决。随着两个孩子的降生,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我从小没过过缺衣少食的日子,这会儿才开始体会到穷人的日子的艰难。什么都得精打细算,一分钱掰作两分花。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丈夫所在的公司倒闭了。家里一下子几乎断了生活来源,就靠我每月那少得可怜的津贴度日。我到处求爹爹拜奶奶,七拼八凑,借来一些钱给他当本钱,从此他就走上了做生意这条路。一个没读过书的老实人,做生意也难啊!经常上人家的当,受人家的骗,有时赔得血本无归。没办法,我还得支持他做下去,要不他又能做什么呢?那么小的个头,卖劳力都没人要。

日子就这样煎熬着。我想自己这辈子反正是白活了,只希望一双儿女为我争气,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哪晓得我的命就这么苦,两个孩子一个都不会读书。我磨破了嘴皮子,打断了无数根鞭子。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没有一点效果。我绝望了!我放弃了!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让他们出去打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不仅没能为家里挣回钱,还因为打架伤人被判判三年……

六、

讲到这里,红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也鼻子发酸,眼眶潮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便伸出手臂把她拥至胸前,喃喃地说:“红英,别难过!儿子不是改好了吗?”我自己都感觉到这样的安慰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她这哪里叫生活,不过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罢了。

红英慢慢地平复了情绪,挣开我的怀抱。

“木生,你很善良。虽然我们曾经是同学,可现在的地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是博士、教授,我只是一个家庭妇女。你还这么年轻潇洒,我已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你能来看看我,说明你还念着小时候的一份情谊,我感到万分荣幸!以后有什么事,还希望你能帮帮忙。天不早了,你休息吧,明天早晨还要赶早坐车呢。”

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我记忆中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哪里去了?我们每个人终究要慢慢衰老,走向迟暮。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虽然如此,但红英的变化还是令我难以置信。岁月只是催人老,苦难的生活却不仅改变人的容貌,还摧毁人的精神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仅剩的两千元钱拿出来,递给红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稍作迟疑,嘴上说着“谢谢”,便把钱揣进了口袋。

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我至此才确信,我记忆中的那个纯洁美丽的少女永远地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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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阳光小张点评:

这是一篇故事性质的小说,文中讲述了从少年到青春,再到成年,几位朋友的戏剧的变换。人生,人的命运就像故事里那样,变幻无常,曾经的美好,曾经的纯洁,曾经的梦幻,有时候真的都是过眼云烟。好好珍惜每一天吧,生活还要继续。问好作者,新一年创作愉快,期待你更多佳作,推存欣赏。

文章评论共[4]个
燕剪春光-评论

编辑没有认真读这篇小说吧?哪里写了“几位朋友的戏剧的变换”?请教一下,什么叫“故事性质的小说”?at:2012年02月02日 下午4:58

月下的清辉-评论

茶一杯,热情千顷,欢迎坐客小说版,顺祝龙年鸿图大展。(:160)再拜个晚年。at:2012年02月02日 下午6:35

郑佳仪-评论

(:012)(:012)问好朋友,欣赏了。at:2012年02月02日 晚上7:55

雪夜看彭城-评论

这个标题取得好。红颜已老,那个生长在木生心中的美人已经无存了。at:2012年09月14日 晚上1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