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白衣女人
第一章
一
灰衣男人时常看见自己躺在一具棺材里,大理石纹的棺材盖上面放了几朵白色的小菊花,淡淡的幽香引来了几只花蝴蝶,这些蝴蝶很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成了粉末。
灰衣男人明白自己没有醒来,当然他也没有真正睡过去——时空的镜像此时此刻就停留在那里,没有差别和距离,也无法解释这个存在。
灰衣男人时常思考这个意象究竟有何作用,但每次考虑到一半他就中途放弃了,他知道这个谜底一但被揭穿以后他的生活便从此失去了意义。
灰衣男人此时此刻生活在另一座城市,关于以往那座城市的记忆却一直残留在他心中,他一直想把记忆剔除干净,但记忆的碎片却出人意料的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个他从未经历过的记忆。
我们看到灰衣男人的记忆是一座大型图书馆,他在不断地清扫里面的污垢,他以为每本书都是无用之物,但那些书上的文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也无法遗忘了。
记忆是不真实的。对于历史的而言,记忆就如同许多的错字以讹传讹地一代代流传下来,其中的主观色彩是无可避免的。记忆的象牙塔上有许多佛祖或耶和华的头像,这些头像都被大铁槌敲碎了。记忆努力让许多论证来证实它的真实性,但自此以后记忆良知的本性却丧失了。记忆的荒谬性是只存在相同经验的认知,而这深浅不同的认知却是在本体自我的认知之中的。
个人的记忆就如同灰衣男人躺着的那具大棺材,即便是掀开棺盖之后也是无法知道里面的人在究竟在想什么的。个人的记忆也难免不自觉地加上了自己的感情色彩,因而在共同经历过某些事情之后所得的结论也是各不相同的。个人的记忆就好比是一个霸权的主宰,它创造出了个人的国王、上帝、佛祖。
现在,灰衣男人开始把自己的记忆放慢了,他开始回忆那个并不属于他的白衣女人。于是,她又出现了,那位戴橙黄色太阳镜的女人。
二
或许若干年以后,那位戴橙色太阳镜的白衣女人已经无法忆起那个叼着半截烟嘴的灰衣男人的面容了。不过有一点她是无法遗忘的,就是她第一次把他叼在嘴中的半截烟取下来的情景。
灰衣男人对她说没有人能从他嘴中取下烟卷,他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吸第一支烟了,为此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教鞭多少皮带多少嘴巴,但没有人能让他把烟戒掉,他为此而自豪。
灰衣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戴太阳镜的女人就把烟卷从他嘴巴上取下来了。在此以前,女人曾经考虑过他是否会拒绝她的举动,不过当她真正去做这件事情的却发现如此的简单——他几乎是微笑着看着她做这个动作的,似乎是一个美丽的女教师正在纠正一个孩子的恶习。
女人把烟卷踏在地上,用脚后跟狠狠地碾死了。她是满怀喜悦地做这个动作的,她没想到征服一个男人是如此简单,而这种驯服某个人的快乐对于她来说是不言而喻的。女人说你跟我走吧!女人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前坐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她知道灰衣男人会跟在她的后面,就像影子一般让她心满意足、蛮有把握。正如她心里想的那样,灰衣男人上了后排的座位,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把他的卷烟叼起,随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于是便摇开车窗把烟卷弹到外面去了。
三
灰衣男人在另一座城市的时候一直在回忆他的白衣女人究竟是何模样。然而,白衣女人给他的印象永远是残缺不全的碎片,是无法拼贴无法贯穿始终的。
在他的记忆里,白衣女人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微笑都是为他而表达的。在他的记忆里,所有的场景所有的情节所有尚未发生已经发生和将来发生的事情也是为他们所铺设的——记忆在不断地画着圆,但是最终都回到了起点,而这个起点就是命运的结果、一段思维的结束点。
灰衣男人在另外一座城市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一切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白衣女人从来都不属于她;并且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属于他。
灰衣男人开始思考永恒的问题,倘若记忆是永恒的话那么白衣女人就能永远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了。倘若记忆没有永恒的话那么所有的拥有也不具备真正的意义了。灰衣男人翻开了《时间简史》,他看见时空在书页里无限膨胀又最终消亡,他看见鱼从海洋里慢慢爬上来变成两栖动物爬行动物最后变成了行走的人,但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因为他多了一条毫无意义的尾巴。长尾巴的人为了他的尾巴感到羞愧不已,他三番五次地试图把尾巴剪断,但只要一碰上尾巴他就疼痛不止,到后来他只好放弃了。
长尾巴的人定做了一个超大的裤衩并且在后面剪了一个洞,尾巴正好可以从里面穿出来朝上挺立着。他在尾巴上缠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麻绳和小挂件,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马路上炫耀他的新款服装了。
即便是一千年以后,长尾巴的人的这身打扮也不会落伍,穿过时间的隧道我们可以看见他趾高气昂地行走在世界最繁华的街道上。街道上悬挂着许多门牌号码,只要找到合适的钥匙打开门就能进入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长尾巴的人摸索了半天口袋也没找到一把钥匙,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着毛料西装、叼着雪茄烟的男人把一串玎玲咣铛响的钥匙递到了他的面前。
“给你。”肥胖男人对他说。
“为什么?”
“你需要这个。”
“我需要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
长尾巴的男人把钥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不知道该挑选哪一把。他用手抹了抹额头露出了窘态,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我来帮你选吧。”肥胖男人魔术师般把钥匙晃了晃,随之胸有成竹地从其中取出一把递给他。“拿好了,记住,里面没有回头路可走。”
“谢谢!”当他对肥胖男人表示感谢的时候才发现肥胖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他的雪茄烟在空中吐着一圈一圈的圆,他的身体却早已被人群湮没了。
四
长尾巴的男人紧紧地攒住那把钥匙开始寻找属于他的那扇门。钥匙上没有编号,因而每当他路过一扇门的时候都回站在那里驻足良久,犹豫着是否该进去。每扇门的门口都站着一位穿着黑背心、带着太空眼镜并把手臂抱在胸前的彪形大汉,他们宽厚的下巴和突起的胸肌令他把肚子里的疑问又咽回去了。
长尾巴的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身份,在这个千年以后的世界里他和所有的人都不相同——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事实上他进任何一扇门都不重要,而正是这一点让他更加疑惑了。长尾巴的男人开始回忆千年以前的他究竟是何模样是何身份,他臆想那个神秘而古老的世界里的他是何等尊贵何等荣耀。他没有想更多时间屁股后面的尾巴便疼痛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取出一粒白色的药丸服下了。
千年以后的街道是那样的光怪陆离却又乏味无趣。天空、云朵、树木都有理想的形态却全部是人工产物。长尾巴的男人没来得及去想更多事情手里的钥匙突然发烫起来。他抬眼看了看路边的那扇门——门口的彪形大汉闪到一边,他走上前去把钥匙插到孔里把门打开了。
开门以后,长尾巴的男人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无际的黑色河流。河流波澜不惊却散发出一股恶臭。他掏出打火机照见河流旁的那块墓碑,墓碑上写着两个大字——遗忘之河。他觉得河流似曾相识却无从忆起无从谈及,正在这个时候有渡船从对面飘了过来。
船很快就开到了他的面前。船上坐着一位鸡颈脖子、眼球凸起的老女人。
“去哪里?”老女人问道。
“去对岸。”
“去对岸哪里?这里有一千个岔路口。”
“我不知道,也许是任何地方。”
“先上船吧!”
上船以后,老女人递给他一瓶蓝色的饮料。“喝下去。”女人用命令地口吻对他说。
“可以不喝吗?”
“不行,河上的风很凉,不喝的话不用多久你的肺就会冻结成冰块的。”
他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便把饮料一饮而尽了。女人按了一下船上的红色按钮,船向前方行驶,两边卷起了蝙蝠翅膀一般的黑色浪花。
五
时间缩回到灰衣男人和白衣女人第一次约会时的情景。坐在计程车上的白衣女人手里正握着一个橘子。她本想把橘子掰开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把橘子交给坐在后排的灰衣男人说你帮我剥开吧!灰衣男人把橘子剥成了六个瓣或者八个瓣(反正是双数)然后交还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就把橘子接过来,然后靠在座位上一声不吭地吃完了。
灰衣男人一直想问白衣女人为什么会带他到郊外的那座山上去不过他最终却忍住了——倘若她不愿意说,问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她不情愿地告诉自己他又能得到什么呢?灰衣男人决定一言不发地等待她先开口说话,然而白衣女人却打了个哈欠又用手拍了拍嘴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灰衣男人开始怀疑这次约会是否有实际意义,白衣女人从头至尾对他的轻蔑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很没尊严,他本想开口问问她今天约会究竟要干些什么,但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以后他再次放弃了。
把时间推到他们见面前的半个小时。我们看到白衣女人正站在一棵白玉兰的树下等他。她给他打电话,他接听的,她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她冲着他挥了挥手,很快他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原来你是这样。”她把橙黄色的太阳镜向下压了压,随即又推上去了。
“你以为我是怎样?”灰衣男人笑着说。
“不知道。”她小孩子一般地摇了摇身子,把手背在了身后。在和他见面以前,她一直以为灰衣男人是个中等身材、满脸沧桑的魁梧男人,但是眼前的他却是个身材高大却没有胡须的大小伙,他的模样甚至是有些奶气的,她不高兴地翘起了嘴巴。
“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的应该是你。”
“为什么?”
“你是未婚男人,我却是结了婚的女人。”
“我事先知道这个。”
在白衣女人看来,灰衣男人的回答很巧妙。她本想给台阶让他自觉地结束这次约会,但是他却避过锋芒绕到一旁去了。于是,她便换了另外的方法来对待他。她说她曾经有过很多个男友,这些男友很快就令她厌倦了。
“可是,你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对吗?”
他的回答令她哭笑不得,他说完这句话便开始点燃一支烟并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吸烟史,她不耐烦地把他嘴中的烟卷取下来碾灭了。
“这么霸道?”他依然微笑着对她说。
误解的根由出自于语言和经验的误区——他以为她对最亲切的人才会做出此举,因而他便对此而感到洋洋得意了。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灰衣男人是个在女人面前很自信的男人。
白衣女人却是因为他微笑的举动认定他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她决定完成这次约会。
六
长尾巴的男人在船上觉得无事可干,老女人则自顾自地开着她的船。老女人冷漠的态度令他极不愉快,他想即便是千年以后的水手也该是见过多识广,可以聊点什么的。
“不能说点什么吗?”长尾巴的男人说。
“说什么?”
“经历,船上的经历,或者这条河的历史,总之随便聊点什么。”
老女人说这条河许多年以前是清澈见底、看得见游鱼在水中嬉戏的。她说许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小伙伴常常在这里摸鱼,摸到一条就丢到锅里煮,煮熟了以后鱼的嘴巴还是一张一合的。老女人说她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欢乐、最灿烂的日子。那时候的她是这条河上最出名的美女,她有一条又长又黑大大辫子,当她把辫子解开的时候,那一屏秀发是能把对岸的山水照见的。老女人说几乎所有认识她的小伙子都梦想着拥有她的长发,哪怕是一丝一缕也好。有几个淘气的后生时常拿着剪刀躲在她身后,到后来她只好把秀发挽起来用一顶白色的宽边软帽遮起来了。老女人说你知道杜拉斯吗?她那时的表情就像她那样,事实上她没有了秀发她就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遮住头发的她会变成了相貌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子。老女人说她十六岁那年遇到了第一个前来渡河的年轻人。年轻人说他想到对岸去,他上船的时候给了她一瓶从未喝过的饮料,她把饮料一饮而尽了。老女人说年轻人在船上不老实,起先是扶着她的肩膀,到后来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老女人说她很厌恶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她却没有反抗,因为他是第一个敢这样对待她的男人,也是将来唯一这样粗暴对待她的男人。老女人说船开到河中央的时候男人就从后面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并且褪下了她的内裤。男人把她的内裤系在她的一条大腿上开始占有她。男人一边和她做爱一边骂她是个b*子,男人说只有我会这样对待你,将来也只有我会这样对待你。老女人说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刑罚——她起初感到羞愧恼怒到最后却顺从他了……男人做完爱之后就把她的内裤一把拉了下来丢到了河里,男人说你不需要这个,你的身体是随意可以叫人进入的。老女人说男人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她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愿意对她说。到了第二天的时候,她发现河水开始变得浑浊起来,到后来就像墨一般浓、一般黑了。老女人说正是因为这样,两岸的人便从此失去了捕鱼的营生就开始逐渐迁徙了。她的老母亲因为瞎眼所以她们只好留在这里靠采树上的野果维持生活——那些果子又酸又涩,每次吃的时候也是能囫囵吞下了。老女人说自此以后她每周都有陌生男人来渡河,而她每次都在河中间和他们做爱了——这些男人的命根有黑有白、有粗有细,惟有他们的脸她是不曾记得的。老女人说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失去了光泽,纠结一起,凌乱如麻绳。她说她一直保存着这头长发不愿意剪去,她想那个第一次占有她的男人总有一天还会回来——他是可以通过她的头发一眼认出她来的。老女人说男人始终没有回来,前来渡河的也越来越少了——起初每周都有人来,其后每两周一次、三周一次、四周一次……再后来甚至一两年也难得有人来了。老女人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衰老起来——她的嘴巴瘪了下去、高耸的ru*房开始皱皮、即便有人和她做爱她的下面也难得湿润起来了。老女人说每有人渡河她便会用小刀在船弦上做一个记号,她说你应该是第一千个来渡河的男人了。
“不会记错?”
“不会。”
“到岸了,下船吧!”
长尾巴的男人摸索着口袋弄了半天也没拿出什么来。
“找什么?”
“船钱。”
“我不需要这个。”
“为什么?”
“你是这些年以来第一个听我把故事说完的男人。”
“故事对你很重要?”
“比活着更重要。”
“因为即便人死后故事还存在?”当长尾巴的男人继续追问她的时候,老女人却开船离开了这里。他隐约看到她拿着小刀弯着腰蹲在那里,在船弦上刻下了一道深槽。
七
白衣女人在计程车上伸了个懒腰,做出一个完全放松的姿势(她表示自己已经醒来了)。当她最初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她又对灰衣男人厌烦起来,于是她故意做出种种令他不愉快的举动好让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这样一来她就有理由立即和他结束这次约会了。但是,灰衣男人在车上却做出一系列令她无可挑剔的举动,他顺从的态度使得她觉得这次约会还有些意思。
白衣女人觉得这次约会是对她丈夫的背叛,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更多的却是复仇的快感。她想起了结婚以后自己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情景——在和丈夫n次的争吵之后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大概也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郊外的某个地方前进吧!她知道他的丈夫很爱她——他会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两腿无力、不能再前进一步为止。白衣女人知道她无论走多远都会再次回到家里,不过目前她还不想回去。白衣女人在前面走的时候她的丈夫总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也是她的男人唯一表示驯服她的举动(只要他敢再靠近她一些她就会骂那些难听地脏话),她知道自己走得越远离下次与她丈夫吵架的时间就会更远些——当然,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永远不会消除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她不曾爱过他。白衣女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了很远很远(她不知道确切的距离,更不愿意去估算时间),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远方出神。
这是一条再普通也不过了的乡间小道,两旁杨树的树叶在风中摇晃着它鲜亮的叶子,一辆卡车从白衣女人的面前飞驰而过,卡车上装满了运往城里的卷心菜。与此同时,对面有一个赶猪的孩子迎面走来——其中的一只猪突然呼哧哼呀地朝卡车直奔而来——卡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后面的卷心菜滚落了一地。
司机开门下车,孩子也停下了脚步。
“你别走!”司机说。
“我没打算走。”孩子不示弱地答道。
“帮我把菜捡回到车上!”司机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凭什么?!”
“你的猪找死,如果不及时刹车的话它早就在车轮子下成粪球了!”
“那是猪,和我无关。”
“猪是你养的。”
“菜是自己掉下去的。”
“反正你得给我捡起来,我不和你绕弯子。”
“你不讲道理。”
“再问你一遍,你捡不捡?”
“不捡。”孩子倔强地把脸伸过来说。
“野小子,老子打死你!”男人恨恨地抬起了手臂,准备扇孩子的耳光。
“你打呀,打呀!有本事你就冲我这里打!”孩子把脸凑得更近了。
“你——”男人的手悬在空中,这一巴掌始终没有落下来。
白衣女人站起身子开始帮司机捡落在地上的卷心菜。她的丈夫见此情景也走过来帮她。司机说了声谢谢便不再和男孩纠缠了——他要和这对夫妻一起把菜用最快的速度把菜重新装回到车上。那个倔强的男孩在一旁站了半分钟以后也凑上了前来帮忙,这些菜很快就稳稳当当地装到车上去了。
当卡车和男孩都走了以后白衣女人就站在那里出神,她面对着丈夫却不愿意去看他的脸——她心里很难受,她知道她的丈夫比她更难受。
“为什么要去帮司机捡菜?”男人先开口说话了。
“我怕那个男孩挨打。”
“如果我是那个男孩你会帮我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男人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
白衣女人看着她的丈夫眼睛里盈满了眼泪——在他深情目光地注视之下,她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呀呀地哭了起来。
八
下了船,穿过一片灌木林之后,长尾巴的男人看到远方的山丘上有一个小木屋。待到他走近以后他才发现木屋是一棵有鼻子有眼的大树做成的,它的根则构成了眉毛与胡须。他在它的四周转可半天也没找入口之处,正当他急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树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河对岸来。”长尾巴的男人答道。
“谁送你过河的?”
“一个老女人。”
“她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以前的一些事情。”
“你相信这些?”
“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
“你想进这间屋?”
“是的。”
“为什么要进去?”
“找一个白衣女人。”长尾巴的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
“你能确定她在里面?”
“不能确定,但里面或许有我需要的线索。”
大树把一些较细的树根向上抬了抬,皱起眉头说:“我可以让你进去,但你必须听我讲完我的故事。”
“请讲吧。”这一次,长尾巴的男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大树讲故事的要求。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能确定白衣女人究竟在哪里,他甚至不能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找白衣女人。后来,他隐约想起白衣女人或许和他的尾巴有关,这条尾巴却又是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那么,现在的他既然不知道寻找白衣女人要多长时间,在这里多耽搁一下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树说你这个孤独的旅行者呀,其实我比你更加孤独。我在这里守侯了一千多年,几度枯荣都不曾倒下。大树说你知道孤独真正的意义吗?真正的孤独是无法和任何人甚至活的生命交流;真正的孤独是静默所思却没有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真正的孤独是任人在你的身上发泄不满你却无力安慰他;真正的孤独是看着周围熟悉的事物不断地消亡你却依然活着……大树说我认识你载你渡河的老女人,她说的所有话都是谎言,但我也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的真实情况——倘若我这样做了,下一个讲故事的人也会对你说我现在所说的全是谎言。
“你认为我孤独吗?我独自旅行却并不能代表我是一个孤独的人。”
“没有比不知道自己以前发生的故事更为孤独的人了——我的孤独是能知道千年以前和千年以后的事情,你的孤独却是会永久性的遗忘过去,包括现在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不相信这个,我会记住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的。”长尾巴的人反驳它说。
“事实会证明一切的。”大树张大了嘴巴,说。“从嘴巴进去。不过,无论你在里面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否则你便会永久地陷在树洞之中,直到灵魂灰飞烟灭。”
“多谢忠告,我会记住的。”
长尾巴的男人向大树告别之后便一跃而入,它感到一张大口把它身体内所有的力量都吸尽了。
九
下车以后,白衣女人对灰衣男人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男人约过会,更不用说和一个陌生男人乘车走这么远的路了。白衣女人说她很喜欢独自在郊外散步,更喜欢旅行的感觉——人在旅途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轻,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你一定不明白这些吧!”白衣女人说。她说她是一个爱做梦的女人——梦境会把现实推得很远很远,梦境同样会把现实拉得很近很近。“你没结过婚,你是不明白这个的。”白衣女人停下脚步看着远方被风吹动的稻田和一个歪着脑袋的稻草人,她问灰衣男人说:“你看这稻草人像什么呢?”
“一个守卫者。”灰衣男人说。
“我看它是无可奈何才呆在这里的。”
“呵呵,被乌鸦欺负也说不准哩!”
灰衣男人说完这句话以后,白衣女人就蹲在田梗旁拔了一把野草,她把野草用手揉搓碎了。灰衣男人蹲下身子想看白衣女人的脸,但是她却背过身子把屁股留给了他。灰衣男人在白衣女人面前再次受挫——她对他似乎毫无兴趣,无论是他的语言或是行动都不能吸引她。
“我们该走了。”灰衣男人说。
“我还要再看看。”
“看什么?”
“看看稻草人,你说稻草人也有梦吗?”
“倘若我说有梦的话你会觉得我脱离实际,如果我说无梦你更会说我严肃枯燥。”
“有人说过你有趣吗?”白衣女人问道。
“只有人说过我没正经。”
“女人说的?”
“很多女人都这么说。”
白衣女人冷哼了一声便站起身子往前走去,她的脚后跟踩得地上的土疙瘩噶达噶达地响。白衣女人觉得灰衣男人是一个既骄傲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只是礼节性地和他完成这次约会,可不是听他在她面前自吹自擂的。白衣女人在路上走的又饥又渴,她后悔自己和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她想只要和他吃过饭以后就可以扯理由和他分手了。
十
在那个吞噬一切光芒的树洞里,长尾巴的男人身体正在不断地下滑。起初他感到下滑的速度很快,到了后来他就感觉不到任何速度了。起初他厌恶这种暗无天日的旅程,可是一段时间以后他对此却有些依恋了——这里温暖、潮湿,好似回到母体中一般,在这里过去的一切不必留恋、未来的一切也不必担心。长尾巴的男人开始设想这是一个宇宙的黑洞、彗星燃尽的地方,在这个连光也无法逃避的地方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生物——外星人、开花的草、长翅膀的马、蛇首猪身的怪兽……
我们看见长尾巴的男人正在创造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未来,而关于未来亦和记忆有关。未来的世界终究也有一天会被世界遗忘,甚至连那个黑洞也将不复存在。长尾巴的男人突然在树洞里感到无限的悲哀——他在黑洞里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只能凭借手去触摸、凭借身体去感受——他与他们近在咫尺却无法辨别相互的面容。正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一双滑嫩的小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这双手揉摩着他的身体,这双手引导他回头,他拒绝了它,他不能回头。
“我知道你很寂寞,只要你回头看看我就能得到快乐。”一个柔媚的声音对他说。她的声音像舌头一般舔着他的耳膜,他不能回头。
“我有柔软的身体供你享用,我有美丽的女仆为你按摩周身,每天还有大象驮着美食和最神奇的饮料款待你……到了晚上,夜莺会为你唱歌、星星也会为你讲故事——对了,你一定没见过池塘里的金鱼是怎么变成美女升到空中最后有变成金钱雨落下来的情景……”她的声音继续诱惑着他,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这些,他不能回头。
为了避免信心动摇,长尾巴的男人想起奥德修斯用棉花塞住耳朵的故事——这是他在千年以前就知道的故事。千年以前现实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无从忆起了,他不曾经历的事情却历历在目。他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塞住耳朵的棉花或者碎布,他把他的指头插进了耳朵,他感到里面有些东西快被插破了。
“不要做这些徒劳的事情了,可笑的人类,我知道你要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白衣女人,事实上她在千年以前就已经死去了。你为什么要寻找这种并不存在的虚无的东西而不要眼前的欢乐呢?仔细想想吧!你很快就会像你们祖辈一般衰老,你会死在沙漠或者沼泽地里,你的骨头会在那里风化,你的灵魂将会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无休止的漂浮,你在那里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你是虚无中的虚无,甚至连你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回头看看我吧!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你马上就可以继续你的旅程——只要你看看我就会发现你像傻瓜一般倔强;瞧——这并不费事,不是吗?”
她的声音不能说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但是几秒钟以后,他就意识到这只是幻听的诱惑了。“不要再对我提到这些,我不需要你就像你不需要我一样,你的诱惑不能阻止一个旅行者的决心;如果我不相信你,你还剩下什么呢?倘若我内心坚硬如磐石就算风的声音从磐石旁边呼啸而过又有什么作用呢?失去了声音你就丧失了你的全部能力,滚回你那肮脏的巢穴和青蛙和蛇去说吧!”
“去死,去死,去死……”她的吼叫声离他越来越远了。他靠着树洞继续滑下去,他在旅途的疲惫中微笑着睡熟了。
十一
白衣女人和灰衣男人找到一个小餐馆,他们点了几盘菜,然后面对面坐下来了。不过,白衣女人只扒了两口菜就把筷子搁在一旁了。
“不好吃吗?在这种地方只有这样的菜了。”他对她说。
“不是,我中午吃不了多少东西。”她用一种专注而冷漠的表情看着他。她说你很年轻,但是面对你的时候你却显得极其幼稚。
“不喜欢?”
“谈不上,只是有些不习惯,我更习惯于一种沧桑的感觉。”
灰衣男人放下碗筷看着她的眼睛想探究她语言的深意,不过她清冷如霜的目光很快就把他的话挡回去了。
“说点什么吧!”她对他说。
“说什么好呢?”在她的面前他已经有些丧失信心,他感到自己被一堵墙堵住了。
“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每次在电话里你都能滔滔不绝地谈很多事情的。”
“那是一个畅通无阻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
“有什么阻碍呢?难道在我面前你会觉得不自在吗?就说说你以前的生活吧!”
灰衣男人说七年以前他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他带着崇高的理想来到一家广告公司,并且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和许多刚从校园里出来的年轻人一样,他很快就和那个女孩子恋爱了——俩人出入成双、如胶似漆。从那时候起,他就是一个满脑子幻想的人——当然,这和他的工作有关,他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桌前画草图,然后要操作员把这些草图在电脑里做成图片。不过,画着画着他的草图就开始偏离客户要求的主题了,他在本子上绘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管道——管道游蛇一般爬到另外的纸上,纸上便是那些从未见过的外星人和怪物了。“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事情,你大概不喜欢听吧?”
“不,很有意思,请继续。”她用手拉了拉桌上的布,用手托着腮听他讲故事。
灰衣男人说他的女友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说男人总该做些正经事情的。他和她第一次有了裂痕——裂痕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们平静地分手了。“事情就是这样。”
“应该更长一些吧!”白衣女人说。
“不,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一定还爱着她,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白衣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微笑。
“不能否认,我确实还爱着她。”灰衣男人的眼睛里的光泽闪烁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了。
“那么其她女人呢?我是说你周围的女人。”白衣女人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我不爱她们,纯粹是一种需要。”
“和她们有过关系?”
“我可不是清教徒。”灰衣男人笑了笑说。
“又是灵魂和肉体——老掉牙的玩意儿,不过我发现和你说话开始有点意思了。”
十二
长尾巴的男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酒桶里。他摸了摸发烫的脸,怀疑自己在做梦——他一直生活在千年以前,而梦境却把他带到千年以后了。但是,当他摸到尾巴还存在的时候,就知道先前这一切是确实发生过的了。他掀开酒盖,从里面爬了出来——酒吧——千年以后的酒吧。
在这个悬浮着水晶灯、活动人脸和白荷花的椭圆形场所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圆形的机器掷骰子。说是一群人,不如说是一群身上闪着银磷的新生物——他们裸露出自己的身体,不知羞耻地在那里一边玩骰子一边调情、做爱。灰衣男人觉得这样做很可耻,他想千年以前的人类一定不会这样。不过,他并不记得千年以前的男女是怎样交欢取乐的,他只觉得千年以前的人类不该有他身后这条长长的尾巴。
“瞧,一个外星人。”一个胸脯丰满,有着猫一样眼睛的女人一边用大腿磨着男友的下身一边望着长尾巴的男人说。“外星人,他的尾巴真帅……”其她的女人也跟着喊起来。她们的声音有的像狐狸、有的像小鸟,还有的像母鸡……唯一相同的是她们的表现都让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受欢迎的。女人们纷纷撇下自己的男友围绕在他的身旁,她们用挑逗的动作抚摸着他的尾巴说你真像个男人。她们说你的尾巴里藏的是什么呢?尾巴在女人们的挑逗下变得又粗又硬,像一根铁棒一样高高地翘起来了,这样的举动让他感到羞耻——他用力想把尾巴压下去,尾巴却翘得更高了。
“你们见过一个白衣女人没有?和我同类的女人,只不过没有尾巴而已。”他憋着通红的脸问她们说。
她们说这里没有什么白衣女人,这里有各种各样长满鳞片的女人,惟独没有白衣女人。她们说在这里所有男人的都可以和我们姿意交欢,她们说女人欢乐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鳞片都会竖立起来,就像你的尾巴一样。她们说这些鳞片自小就有,只要鳞片不落她们就会青春永驻,她们说我们说的废话实在太多,还是快来和我们一起玩骰子吧!
“我没有砝码。”长尾巴的男人说。
“呵呵,带上你的尾巴就行了。”一个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其余的女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灰衣男人在女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圆形机器面前。一位长着鹰勾鼻、十指如钩的男人正在把机器里的骰子捞起来,然后重新分成若干份再均分给游戏者。灰衣男人发现五颜六色的砝码上的数字都是相同的,每个游戏者面前的砝码数量也是相同的。
“游戏怎么玩?”灰衣男人问身旁的女人说。
“拿一个砝码,然后掷进去,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灰衣男人按女人说的那样拾起一枚红色的硬币扔了进去,硬币经过许多个没有关卡的直线转了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原地——两扇铁片打开,硬币落了下去。周围的人都鼓起掌来。
十三
白衣女人和灰衣男人在餐馆里谈到灵魂和肉体的问题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那一次她扑到丈夫怀里哭泣时的情景。丈夫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我让你受委屈了。白衣女人知道丈夫说的都是违心的话,她们从谈恋爱到结婚十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他在照顾她——他为她做饭、洗衣、给她用不完的零花钱任她支配,在其她已婚女人眼里,她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
丈夫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她额头上满是汗水,她不禁怜悯起自己的丈夫来了。十年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他——是啊,她周围的仰慕者那么多,她哪里会看上他呢?她甚至都没在意过他的存在——他只不过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罢了。但是,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她的丈夫——现在,该他来主宰她了。她无法容忍从主动到被动的角色转换,更不能容忍他对她的生活来指手画脚,她要用她的手段来报复他——她要在床上和他做爱的时候把他当成另一个人。
白衣女人还记得当她默认他成为她男友之后,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他解开她的外衣纽扣,然后把她的乳罩从上往下一拉就褪下去了(由于她胸部平坦的缘故,他甚至没解她背后的暗扣就把乳罩拉下去了)。她有一种被虐的快感,她的下体湿润了。
拉下裤头以后(在她看来,他是急不可耐地撕下去的),他开始强有力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不断地被填满又虚空起来。床在他们身体的重压下发出吱呀吱呀地响声,响声把房顶掀翻,响声让她看见了一个成熟男人——她以前的男友。在以前,她的身体只会让他享用的,她甚至认为就算是许多年以后这具躯体也只会和他交融一体;但是,这样的快乐仅仅几个月就结束了——翻开日历,三个月零一天。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她,为什么忍心抛弃他,他走了以后六个月零两天,她开始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做爱。现在,她看见了他的脸——他正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做爱,他的表情很痛苦,她笑了。
“你快乐吗?”将来势必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停下了动作,问她说。
她一边呻吟着一边闭上了眼睛,她把头偏向一边,她不去看他的脸了。
男人把她的一条腿抬起搁在自己肩上,这样一来他就能更为方便地进入她了……他终于占有了她,他感到很满足。
事情完了以后,她说她要去洗个澡。他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一边吸着烟一边回味刚才的那一幕。他用手枕着头,听着浴室里哗哗哗的水声。在疲惫和快乐之中,他微笑着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将来势必要做她妻子的女人正在收拾她的小包。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拉住了她的胳膊问她要到哪里去?
“回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了。”她把胳膊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了。
“就这么——”他张大的嘴巴,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的脸。
“结束了,就这样。”她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搂在怀里,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背上有了他的眼泪。
十四
长尾巴的男人在圆形机器面前玩了一个小时之后,发现面前的砝码既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数目和前一个小时一模一样。于是,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游戏毫无意义,他把砝码推到一边,不愿继续玩下去了。
“为什么要走?”一个长满鳞甲的女人走过来拽住他的胳膊问他说。
“没有意义,整整一个小时,我既没得到什么也没失去什么。”
“这里就是这样——忘记时间和生命,只用寻求快乐就足够了。”
“我寻求的不是快乐,我要去找白衣女人。”长尾巴的男人不耐烦的说。他觉得眼前的女人不可理喻。
“我可以告诉你白衣女人在哪里,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什么?”
“和我做爱。”她把手绕到了他的屁股后面,抓住他的尾巴用力拧了一把。尾巴翘起来了。
“为什么选择我?”
“你和这里的男人不同。”
“因为尾巴的缘故?”
女人妩媚的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女人说:“来吧!接受我的邀请,不骗你,做完以后就告诉你白衣女人在哪里。”
女人把她领到一个他看上去是餐馆的饭店里去——我们看到和千年以前的饭店所不同的是,这家饭店的桌椅只用打个响指就会来到你的面前,拍拍手桌子下面便能升起你所需要的食物;和千年以前的饭店相同的是,这里灯火通明,即便没有任何人你也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你。女人没有打响指也没有拍手,她平躺在桌子上露出了她的私处,她说:“来吧!现在就进去。”
“把灯熄掉吧!”长尾巴的男人说。
“你饿了,那么先吃的东西。”女人答非所问。她用力拍了拍手掌——许多托盘装着各类食物飞到她的面前然后把食物在半空中倾泻下去——食物落在女人身上绽开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和图案——女人就像一块人形的大蛋糕,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女人问道。
“秀色可餐。”
“不懂。”
“不需要你懂。”他开始趴在她的身上用舌头舔食这些食物——食物混合着鸡蛋、巧克力、面条、生鱼片、葡萄干……总之是他喜欢吃的东西的味道,他很快就把这些食物吃完了。他把女人的大腿分开,开始进入她,她像老虎一般咆哮起来——他很害怕,他的尾巴不知不觉又翘起来了……
“拉我起来。”完了以后,女人平躺在桌子上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就把她拉起来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
“我不满意,我以为你会用尾巴进入的。”女人撅起嘴巴说。
“难道这里的男人不像我这样做爱吗?”
“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女人说我可以告诉你你要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当然,你不愿意自然可以不用回答。”女人补充道。
“没什么,尽管说吧!”
“倘若是另外一个女人把你带到这个房间,也是以此条件和你交换,你会答应吗?”
“会的。”长尾巴的男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吧!我知道了,你走吧!”女人用脚尖在地上旋转了三圈——地上有了裂缝,他落了下去。“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你会看见被白雪覆盖住的高山,你要找的女人就住在山顶上……”长尾巴的男人最后看了女人一眼——他发现她身上的鳞甲开始剥落了……
十五
白衣女人和灰衣男人用完午餐以后便一道出门了。白衣女人说我带你去看前面的杉树林,那里还有一幢没有人住的老式别墅。
“不是说去山上吗?”
“我说过吗?”她反问他说。
“在车上的时候说的。”
“不记得了,或者是你记错了。”她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随后,她开始向前走,不过这一次她是和他并肩而行了。“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就是报纸上的那则故事。”白衣女人对他说。
“这是虚构的。”
“但你一定有类似的情感或经历,不是吗?”
“坦白说来,我不愿写这类故事;生活需要,糊口而已。”
“但你以前的职业是画设计草图,该称之为设计师之类的吧!”
“前不久失业了,老板不喜欢我的东西,说个人色彩太浓,无法让客户接受。”
“你自己认为呢?”
“或许是吧!我无法超越自己。”
“失业以后就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没想过,在网上随便弄了一些;一次偶然机会被报社的主编看上了……可是,报纸上的这些玩意儿我并不喜欢。”他补充道。
“这就是生活和理想的距离。”白衣女人点点头,说。“还是讲讲那则故事吧!”
“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只不过一个已婚女人一直想离开她的丈夫,但因为种种缘故始终没离开他。”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题材?”
“这类故事容易拉得很长,在报纸上可以连载很多次,这样我的稿费也会多一些。”
“很多人都喜欢你的故事,不是吗?给你打电话的也因该不止我一个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灰衣男人变得沉默了。他一直为自己偏爱的题材乏人问津而苦恼。他觉得生活不断地给他开玩笑——生活把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强塞给他,随之让他不断地复制完成;而他必须接受它们,这也是他们衡量他的社会价值的最重要的标准。这样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当然是不愉快的,而他的读者们却恰恰把这一切当成他擅长并且喜欢的东西了。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钱至少可以让现在的他过得舒适自在一些,又何必为了所谓的崇高追求而自讨苦吃呢?
“怎么不说话了?”白衣女人问他说。
“想起一些事情。”他笑了笑说。
“你看,就快到了。”女人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杉树林说。
十六
离开酒吧和身上长满鳞甲的女人们,这一次,长尾巴的男人落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草地上零星点缀着一些蓝白色的小花,仿佛是星星的眼睛。他转过头,发现身旁还有一些先前那位女人身上剥落的鳞片——鳞片排列成行插在泥土里琅琅作响,闪亮的鳞片在太阳光下留下硬币模样的投影。在风的吹拂下,鳞片和地上的影子很快就疯长了起来——它们变得有鼻子有眼,待到长尾巴的男人仔细辨认的时候才发现鳞片和影子已经变成了一白一黑两队士兵。
瞧,长尾巴的男人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在他有限的思维里,他不能预料这类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一切却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他眼前,不容置疑。
骑白马穿银色铠甲头上插着白色羽毛的士兵们手里拿着剑和盾牌;骑黑牛穿黑色铠甲头盔上插着黑色鸟翎的士兵们手里则握着长矛。他感到空气中凝结着一股杀气——正如他预料中那样,两队人马对视了几分钟之后便开始厮杀起来。然而,杀戮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在这场此消彼长的战争中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他们重新排列整齐、握手言和。从敌人转变成盟友之后,他们开始对眼前灰衣男人感兴趣了。
“瞧,战利品。”穿银色铠甲的队长摸着白色的山羊胡须说。
“尾巴真难看,大概是野蛮人。”黑骑士的队长往旁边吐了一口唾沫说。“来,兄弟们,把他给我带到国王那里去。”
“我哪里也不去。”长尾巴的男人争辩道。
“哈哈,我们的小朋友不满意……”山羊胡队长抓住他的尾巴把他提了起来,他顿时痛得昏厥了过去……
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被捆绑在一棵大树上,士兵们正在一旁打造一辆黑白相间的囚车。囚车极其精美又异常庞大,用来构架囚车的每根木条上都绘有黑奴、埃及女人及阿拉伯图案,而它的整个体积却足以装进十头大象。
“为我准备的?”长尾巴的男人问看守他的士兵。
“是的,囚车做好了就走。”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
“囚车从来都是按统一图纸完成的。”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不是太浪费?”长尾巴的男人打趣说。
“老实点,少废话。”士兵用手指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长尾巴的男人心里骂道“你们真愚蠢”,不过这一次他乖乖地把嘴巴闭上了。
十七
当白衣女人看到松软的泥土、挺拔的杉树和头顶上飞来飞去的灰喜鹊的时候,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愉快起来。家庭,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樊笼,和丈夫面对面的生活更令她感到窒息。在和丈夫新婚之后的那一个月里,她就不止一次想过要背叛他——她发誓要把自己的精神、肉体以及所有能奉献出来的一切全部交给她下一个遇到的真正爱的男人,然而在平静的婚姻生活之中,她的热情似乎也消失殆尽了。她成了一个不再美丽的家庭主妇,她学会了炒菜做饭,学会了为几毛钱精打细算,而这样的转变仅仅在短短几年之间就发生了。天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身上所有的魅力都丧失了,当她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眼袋的时候,她都无法认出自己来了。不过,很快她又镇定了下来——和这样乏味无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是否美丽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很容易就屈从于这样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开始认定自己将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了。然而,幸运之神的魔棒总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出现,就在某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则故事。
正如灰衣男人所说的那样,那是一则既庸俗又乏味无趣的故事,这类故事唯一的优点就是浅显易记并且能满足人们的私欲——读者可以在故事里宣泄自己的情感,而正是这一点打动了白衣女人。她觉得写故事的男人很懂女人的心理,那该是个既成熟又温柔体贴的男人。
她看了看作者的署名和联系方式,她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她都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能坐在电脑面前花四五个小时把信写完),随后,她就每天守侯在电脑面前等着他回信,而等待永远是漫长的。就在她认为他不可能给她回信的时候,她收到了他的电邮。他在信中的言辞出人意料的热情,他说她是他最好的读者,他想和她见面好好谈谈。她不禁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她开始把他想象成一个理想的男人。
可是现在,眼前的男人真的和她想象中一致吗?不,完全不是!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从外表上看就不像。虽然他也算不错,但她总以为他的容貌应该和她的第一任男友有些相似之处的。是的,今天分手以后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为了他而牺牲自己上了保险的生活一点也不值得,她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但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不是吗?他的修养很好,对她的态度也彬彬有礼,她是不该冒然结束这次约会的。
“这就是那幢别墅吗?”灰衣男人问她说。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这种老式别墅住起来一定很舒服的。”灰衣男人一边说一边绕着别墅走了一圈。“看来很久都没有人住了。”他指着窗户上的灰尘和蜘蛛网说。
“嗯,你注意到这棵树没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灰衣男人看到一根藤和一棵大树纠结在一起。他说它们相互依存,真像是一对甜蜜的情侣。
“我却以为他们很痛苦。”白衣女人看了看手表,说:“已经出来很久,我该回去了。”
“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时候真的不早了。”白衣女人用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笑了笑说。
“那么我送你吧。”
“不用。不方便,何况我们并不顺路。”她转过身,礼貌地对他做出一个再见的手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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