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润记肉铺行吟者

发表于-2012年02月14日 中午2:36评论-2条

古堡残阳 21

肉铺

爷爷的肉铺在坨镇集市中心,正好处于十字路口的西北一侧,三间房,两面临街。南面有三扇玻璃窗,每扇外面都有一个铁皮护窗,插栓直通里面,防雨也防盗——小镇商号的门面房多是这样设计,铁皮罩支起来,还可以遮挡阳光。当然,对于我们的房子来说遮阳的意义不大,因为外面有两棵槐树,爷爷早年栽的,现已枝叶繁茂,阴及肉店和周围的街面。肉店的门朝东,开在南北走向的这条小街上。小街的十几家铺面分列东西,它们相互合作,用木杆搭成了一个拱顶,夏天在上面铺了竹帘,形成一条百余步的阴凉通道。赶集的人又累又热,便愿意到这小街走走坐坐,于是小街的饭馆、茶馆、杂货铺和肉店的生意就红火许多。

肉店的门和北侧的窗之间,墙上,挂一块条形的油漆木牌,上面镌刻着四个字:“润记肉铺”。字出自一位饱学先生的手笔,魏碑体。爷爷每天开市的时候把它挂出来,擦拭一遍,关门前再把它拿回屋去。“润记肉铺”的“润”字取自于爷爷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这种命名方法朴素无华,用自己的名字给自己的商号命名,表示独家经营全权负责;而那一个“记”字又包含打上印记,名誉担保,信用至上的意思;于是这“润记”二字就起到了老字号的商标作用。在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开肉铺已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肉店外屋占两间,靠北墙放了两张条凳,有时老朋友衔一袋烟过来聊聊天,有时外屯的庄稼人进来谈点生易顺便歇歇脚。屋子中间放一个大肉案子,案子分两层,上面放肉,一个大纱网罩着,下面放刀具,两杆钩称,大的可称到百十来斤。一盆水浸着系肉用的麻兰——有指甲宽的一种很韧的草,还有一个钱匣子。屋子的里间有一张桌子和一面小火炕,有时候爷爷在这歇晌,打个盹。里外间隔一段矮火墙,用白灰抹了,过道留在南边。西面墙上挂着用镜框装的小店的执照(那里有爷爷的一张照片,我至今珍藏),下面依墙放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笔架,里面插着两杆水笔,一个墨盒子,铜的,还有一个乌木子儿的算盘。抽屉里放两本帐,一大堆折子。

在那个年代,小镇的市井店铺里都使用这种帐和折子。帐是长方形的,像一本线装书,装订线在右方短边一侧,账面像是一种蓝麻布的材质,左上角有一块竖长方的红地格子——用来写帐名。里面全是薄的折页纸,红格竖行,中间只一道线。这里放的只是欠债或还钱的两本流水账,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欠钱(或还钱)几何。所用的数字是前朝已经使用的符号:1、2、3分别是一竖、两竖、三竖,4是x,5像阿拉伯数字草写的8,而6、7、8,分别是一竖下面加一横、两横、三横,9像个“文”字,10是个圈。数学史称这符号为“商业暗码”

当然,爷爷也会汉字小写或大写的数字,也会阿拉伯数字,但记流水账和折子还是用上面说的码,这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是为了便于当事双方的沟通和认可。

现在来说“折子”,这是一种“户对户”的账本,有巴掌大小,像扇面一样折叠着,两面是硬纸或木板,用布裱包了的,里面用来记账的纸也是很坚的,不易扯烂。譬如某商号派人来买肉,他拿一个我家发给他们的折子,爷爷便在上面写上年月日欠肉钱多少,签上名;经办人也要在我家存的专对他们的折子上写了同样的时间和钱数,签上名。他的折子用于报账,我们存的折子用来上账和讨债,一般是月末结账,到时候两家一核对,双方认可。如果大家都守信用,这确是一种有效的手段,因为发了折子差不多等于拉了客户,但是烦恼与灾难也恰恰因此而起——那些土豪劣绅、地痞流氓欠债不还,造成了坏帐死帐,你有什么办法呢!

水笔笔架,铜墨盒子,乌木算盘,蓝麻布账面,红竖格纸写着前朝的商用暗码――这一切显得古色古香。

看店,爷爷需要我,跑个腿,传个话,肉要卖完了,或者哪位顾客要买板油、猪血、下水、猪毛之类,得让家里人送来;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放在店里,有些要装在家的缸里,有些还要放到下屋的窖里,猪毛在麻袋里,猪血用吹泡(猪的膀胱)装着,挂在下屋的檐头上……总之,肉店只是前台的铺面,后边还有一大摊在家里。

爷爷也需要我聊天,家里谁能和爷爷谈得来呢?奶奶爱抱怨生活,柴米贵啦,衣服不耐穿啦;妈妈?妈妈就知道服从;姑姑有病;叔叔爱顶嘴,还有谁了!再说,他们的知识面……譬如说,捉泥鳅,钓鳝,抓螃蟹,耍猴的帽子里变花生,拉洋片的哈尔滨十八趟大街,他们怎能讲得来?……还有郭军反奉,老道口炸大帅——爷爷和胡四伯聊天的时候,我都在场。

总之,爷爷需要我……熟人来买肉了,爷爷一面聊家常,一面称肉,问庄稼,问老人身体,如果称有些平,爷爷便再割一条加上去;我忙递上麻兰,爷爷只一绕便系好;那人接过去,乐呵呵言道:串门儿,爷们儿;我便也说,串门儿,爷们儿。顾客笑嘻嘻夸我机伶……道理在什么地方?客人称爷爷“爷们儿”,一般是比爷爷小一辈,而我对他也正好套用这个格式。

若是在屋里呆腻了,便到街上去跑;爷爷就问我想吃什么?吃什么?街上的东西都吃遍了,还是看热闹,小镇上的热闹可是看不够的……

有时对门卖干菜的老胡头过来和爷爷下棋,我还给他看铺子,遇到买主我便高喊:胡爷爷,这时老胡头便弯着腰走出来,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叫着,吃你那`车'呢!

夏天,我累了,躺在小炕上,看窗外的树影,爷爷用蒲扇给我扇风;冬天,我饿了,便在火墙连着炕的灶里烧土豆,爷爷握着水笔在记账,坐在桌边隔着火墙,可从以望见肉案和窗外的街面。

祖孙二人守着自家的小店是多么惬意呀!

趣事

当然,如要忠实地记录历史,应当承认,尴尬的场面也曾有过。那一天,夏初,杏子上市的季节,我刚给爷爷提一壶水来,爷爷喝茶,问我想不想吃几个接杏(那是经过嫁接的大而甜的杏子),我摇头。这时一个老头掀帘进来了;我顿时感到脸上一热。南大园老孙头,肖家看果树的,早年还给他家打过更,他挎一个破篮子,一瘸一拐走到案边,他有点老年弯腿。爷爷走出去召呼他;他笑嘻嘻指着我——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嘿,你这孙小子可真机灵——我从小知道,大人开头夸你,接着多半是教训,但这次老头挺客气——可是,上树得小心哪!……”说着,他又把筐里的一捧杏倒在火墙上。

接着他讲了十天前的事。肖家小嘎子,给警察所跑腿的肖五的儿子(他们是财主肖家的本家,但是穷人),二狗,俩人会我去南岗——南大园偷杏,嘎子说:杏树是我六叔家的,没事,看园子的老孙头和我爸爸好,再说他腿瘸也追不上。嘎子妈瘫在床上,他偷杏给妈吃……因嗄子比我和二狗都大,我们便听他的。我脑子里开始幻想:

……偷杏,多有剌激性呵!园子里静悄悄,蜜蜂和麻蝇嗡嗡叫,小心爬上树去,掠一大袋,嘻嘻哈哈往回跑,摸一个,咬一口,酸渍渍,叭一下扔掉……

我们悄悄溜进园子,嘎子又出主意,他让我上树;理由有两点:其一,杏都在树梢,我小,身子轻,压不断树枝;其二,如果我在地下,老孙头的大黄狗追上来,我跑不脱,他还动容地说:

“你在树上,狗只能看着你叫,干着急,你吃了杏,还可以拿核打它。”

于是他们便把我托上树,我摘杏往下扔……不一会老头出来了,他们都吓跑了。老人走到我跟前:

“这些孩子,又来祸害人,你,你是谁家的?”

当我报上肉铺的名子之后,老头的态度变了:

“你这小子,看我不告诉你爷爷,教训你……慢慢地下来,我扶着你,别摔了……”

事情就是这样。

爷爷听完了他的介绍,笑着从案子下层捡几块骨头扔进他的筐里,又问了他的腿近来如何,园子的收成怎样,他们聊了一会,老头便道了谢,弯着腰告辞了。

其实这故事爷爷早知道,那天我下树慌着,划破了衣服,不得不如实向妈妈交待。后来叔叔乐着说,我们都装不知道,过两天这小子憋不住要吹牛的时候,再揭穿他……

那天,肖五来了,说警长要去看一个上司的丈母娘,割两条里脊。肉捆上了,肖五笑着呆望爷爷,爷爷摆了摆手。

在肉店让爷爷烦心的事,就是那些官绅地痞欠债,这一点路南饭馆独一处掌柜何二楼与爷有同感,他也常过来串门发牢骚。

一次,五月节的前两天,钱家的一个跑腿的,乡人戏称为二皮,是他们族中的小字辈,他叼个烟头,提个麻袋进来了,开口叫二叔,称肉。他让爷爷将小半个肉半子卸两刀,然后全部扔进麻袋,让爷爷称,又从口袋里掏出折子上账。爷爷求他回去转告东家,快点结账,本来应该一个月一结,可去年的帐还没清,以前的经手人换了,你家不认也就算了,不能总这样……这油嘴小子连叫爷们儿,我办事你放心,顺手又捞去了案子下面的两个猪蹄,口里还喊,都记上,爷们儿……

案子已被扫荡一空,爷爷愁闷地收拾刀具账本,把零星的几张票子和铜板塞进衣袋,摘回牌子,我帮着锁好门窗……

肉去了,钱没回来!帐,写到了瓢尾巴上——这是乡下人的一种说法,嘲笑那无望收回的欠债。

爷爷夹着用围裙裹着的刀具,肩一个褡裢走在前面,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我想起去年秋天一个暴雨的黄昏,病中的爷爷去追一头闯圈的猪,被这畜牲咬伤了,倒在车道沟里,腿上的血在污水中流……

朋友

爷爷的肉店常有朋友来闲坐。他们谈自己的烦恼和感伤。我拣几件说一说,也便对《古堡》故事,已经发生和将要上演的,前后章节做一个勾连。

木匠胡四伯那一阵关心女儿的事,她是学音乐的,在教会办的师范念书,马上要毕业了。她的古琴演奏,深得县长日本人小原的欣赏。要她到县城来。虽然在自己身边,但四伯犹疑,不知是是福是祸。爷爷不说话,只吸烟。

驴贩子老秦多谈骡马市的行情和珍奇的山货。如遇肖五来串门,他便打上几两酒,端盘花生米,与衙役叙些寒暖,询问弟妹(肖五妻)病情和差事的劳累。有时还会不经意地了解些官场动态。有一次他得知日伪军要扩大巡逻队伍,他便贩来一批马,挣了不少钱。当然这消息对抗日游击队也是挺有用的。

饭馆何二和水石先生爱讨论“同化”问题。不过他们的所主张的同化的武器不同。一个说用“酒肉”;一个说用“文化”。水石先生讲了中国历史上常有异族入侵,当了统治者,最后都被汉人同化了。正所谓可征服的将他征服,不可征服的将他同化。汉人的高招,咱们有圣人。看那日本人小原,到坨村来,进大庙不也拜孔子吗。这时,爷爷笑着说:

“谁做了江山,都喜欢圣人;造反的时候才爱李魁。”不幸,中国两千年的历史被爷爷言中了。虽然他不是读书人。你看,民国年间,袁世凯和赶走袁世凯的人一得势,都虔诚地跪在孔庙的阶下,顶礼膜拜,肚子里想什么,谁知道。

那一次,老道高爷爷,披个松松散散的道袍,到爷爷这儿闲坐。他感到身边无人的寂寞。老伴死了,两个儿子没音信。愁闷地说:

“小原向我要《柳工俑谱》,我见都没见过,别说是什么画谱,我连两个儿子在哪都不知道。想当年,孩子小时,我家老二德义和你家姑娘小珍儿俩人多好啊!都爱画画,整天在一起,真是青梅竹马。可去年听说,我那孽种在哈尔滨跟一个白俄姑娘泡在酒吧里。现在也没个信。”

爷爷安慰他:

“你家老二,水石介绍他去学画,德义那孩子随他娘,错不了。那俄国姑娘或许也是画画的。”

还有一个教堂的牧师叫约翰,到中国来添了个姓“杨”。因他能给牲畜看病,乡民便叫他“洋药汉”。他给我家猪治过病,和爷爷处得好。这天,他到铺子来,抚着我的头:你好,小宝伊。我仰望着他的大胡子。爷爷给他倒茶,说起月娥的事。他拍着胸:进了修道院,就是主的人,我保护。老宋头,你放心。他还学民间的俏皮话“谁动她一个小指头,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又低头问我,什么叫“兜着走”?我抓起衣襟比划。他哈哈大笑。

大有店马夫孙二有时也来吐心声,说他旧日的情人,如今的寡妇小满姑姑生活如何艰难。爷爷笑而不答。爷爷知道他是让爷爷劝劝他妈,理解儿子。

那一天,摊煎饼的牛二和爷爷谈起老秦要把家搬来的事。牛二扣扣烟袋锅说:跟贩子(老秦)说,家搬来可以,落在我那。到王寡妇家,我妹(老秦媳妇)会受气的。寡妇那脾气谁不知道。那么多孩子,让我妹给她当老妈子去?

…………

《润记肉铺》――街坊老友聊天的茶屋,邻村乡人落脚的店铺。

如今,故人已经远去,爷爷的小屋对于一个陷入怀旧痛苦中的我是多么亲切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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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儿那么缠绵点评:

一段难忘的往事,爷爷的《润记肉铺》――街坊老友聊天的茶屋,邻村乡人落脚的店铺。虽然如今已经是故人远去,物是人非,但曾经的一切一依然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

文章评论共[2]个
行吟者-评论

谢风儿的点评和鼓励。at:2012年02月15日 早上9:22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新的一周开始了,祝天天好心情!at:2012年02月16日 清晨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