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归来行吟者

发表于-2012年02月15日 上午10:36评论-4条

古堡残阳 22

父亲

腊月中,大舅稍来信说爸爸可能提前释放,让家里人做些准备。没两天,我家也接到通知,大北监狱让接人。叔叔和小舅去的,先到大舅家,大舅在奉天日本人住友公司当职员,父亲的差事就是爷爷花了钱,大舅托人找的。妈妈也想去,我伤风没好,爷爷没让去。

得到这个喜信儿,家里人很高兴,都忙起来了。

姑姑和妈妈负责家里的卫生,因为姑姑身体软弱,主要便由妈妈作。叔叔去奉天的当天,爷爷便请了裱糊匠,在妈妈的指导下,重新裱糊西下屋的住房。

下屋是西厢房,有三间,外屋没有灶,地下是一个肉窖。窖有两丈来深,盖房前就修好了,用砖砌的抹了白灰,有五尺见方,深约两丈。那是夏天放肉用的,可保存两三天。叔叔经常下去打扫,有时还用水冲刷,之后洒一点石灰。

重新裱糊的是厢房靠南的里屋两间,准备给爸爸和妈妈住。顶棚用的是带图案的蓝色花纹纸,墙用的是白纸。原来这屋是爷爷和奶奶住着,有时是爷爷和叔叔住。爷爷住时花棱格纸窗只在中间嵌一块玻璃。现在下面全换上了玻璃。妈妈的炕柜也搬过来了,屋地中间还安了一个带铁皮烟筒的烧煤的炉子,奶奶说爸爸的身体在狱中受了损伤,回家来煎些药补一补。

姑姑的情绪也好了许多,为最疼爱自己的哥哥赶做了一件布衫。

我帮妈妈打扫房间,具体的任务是磨砖头面子。妈妈用砖面子擦拭柜子上的铜饰物。让这些东西发出光辉。

说到铜饰物和锁,应该介绍一把特殊的钥匙。它是一个大柜,暗红色土漆漆的,上面装有一个锁,嵌在柜里,自带一把钥匙,厚铜片弯成的一个簧,竟有一尺半长!金灿灿的如一柄权杖。它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联想:如果管家人握有这样一把钥匙,且不说柜子里装的是什么,单是那钥匙的尺寸,样式和颜色,便足以宣示她的权威。柜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奶奶天性懦弱,也许李家(奶奶的姓)为了弥补她性格的弱点,特意陪送了这大红漆柜和这钥匙。可惜,它却从未发挥作用,增添过奶奶的威仪。如果说奶奶在家中有一些发言权的话,那全靠她卤熟肉有绝招赢来的。从我记事时起那炕柜从未锁过,那柄权杖式的钥匙也便扔在柜底下,只是有时我拿它来玩。

我想念父亲,盼他早日归来,但对裱糊下屋却有点怅然,我留恋它的老样子,留恋那屋子里的烟草和火烧土炕的气味。妈妈为爷爷做的宽大的浆洗过的褥子,板板的厚厚的,在冬日的火炕上,我光着身子,在这温温的平滑的褥子上翻滚。爷爷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询问我明天的要求……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我想念爷爷,想象在我熟睡的时候他望着我,在昏暗的油灯下,吸着烟,一天的疲劳与苦闷就这样消解了。他的心头又重新燃起希望……是的,爱和希望总是关联的,它们拧成一根扯不断的绳,代代相传。

火炉上煎着中药,水汽咝咝地响,屋里一股药味。爸爸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手杖,下巴撑在手上,俯身凝视着我。我坐在小板凳上,挖着鼻子,伤风没全好,鼻子老是痒。

“过去,让爸爸抱抱你。”母亲鼓励我。

但我还是很不情愿,我想念爸爸,但当他归来时我却感到陌生,亲近不起来。还在我一岁多的时候,爸爸就去城里做工了,后来下了狱。直到如今。我感受到爸爸不属于我的生活圈子。

好在爸爸并不勉强我,只是和我聊天:

“你能帮妈妈干活了?”爸爸问。

我点头。

“听说你还能给爷爷搭下手?”

我点头。

“好好给爸爸讲讲。”妈妈坐在炕边上手里端一碗汤,“说说你都能干啥。”

我略举了几件我常干的活。

“扯猪腿你肯定不行了,那是叔叔的事……”爸爸说。

“怎么不行,有一次……”

“爸爸笑着把我拉了过去,掀起我的棉袄。原来我扯猪腿叫猪蹬伤的事,妈妈也跟爸爸说了。

“那次爷爷捆猪,猪乱踢,我怕伤了爷爷……”

爸爸看了我腰上那块青,心疼地说:

“以后可要小心,你小,没力气。”

当天晚上,爸爸去拜见族中的老人。先到五太爷家,当时只有五太爷和二姑在。一进屋爸在祖宗龛前上了一炷香,嗑了头,便向五太爷跪了下去。五太爷不理,背转身立着。按族中的规矩,我也跟着跪下去。二姑很快把我抱起来。父亲纳着头,跪着。谁也不吱声,屋里死一样静。一炷香燃尽了,五太爷转身,泪流满面,踢了爸爸一脚:“我活得太久了,我活得太久了!让我看到了今天。”哭泣着出去了。

爸爸羞愧难当,悄悄站了起来。领我走出去。

当初爸爸离家进城的时候,家族的长者都来相送。他们把族中的希望寄托在子弟外出做事的身上,摆脱这受人歧视的行业。虽然那所谓“做事”,不过是当司机。当然那年月汽车少,开车总是和坐车的人联系在一起,是较为有身份和体面的。何况是在占领军军管区司令部。如今,却落到这步天地。

接着,我们去铁匠大爷家。父亲刚要下拜,大爷扶起了他,让英姑倒茶。爷俩在铁匠炉旁感伤地聊起来。没有点灯,只有炉火映着。父亲苍白的脸一会现出红光,一会又没在蓝色的阴暗中。有点吓人。大爷问他狱中的生活,问他的身体,问他今后的打算。爸爸说了自己的想法。大爷点头说;

“承文呐,在这动乱之秋,让家里老人孩子过几天安稳日子才是正经。别学你弟承武那孽赃……”

爸爸连忙俯首说:

“承武是好样的,伯父不用为他担心。他们那些人环境摸熟了,知道怎么应付局面,日本人奈何不了他们。”

接着大爷又告诉爸爸从驴贩那里传来的一些零碎的信息。他吸了两口烟,语重心长地说:

“你家的问题主要是被债务拖垮了,得想法把钱要上来。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们欠债不还,得顶一顶他们。让他们联想起你三爷――光棍宋三。”

爸爸连连点头。

我三太爷的震惊豪绅的壮举,我在前面讲过了,后来他当义和团,客死他乡。

大爷又问:

“听你媳妇娘家人(指我大舅)说,你师父很有势力。他们偷小鬼子的东西,引起汽车着火,让你坐了冤狱?”

父亲沉寞了一会,斟酌词句: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说,他们是个帮派,有张军旧部,还有民国的遗少、青洪帮,势力很大,日本人对他们的态度微妙,也打也拉。抗日军也想利用他们。都有间谍。他们自己内部也不一致,但也不想散,借此谋利,有的做黑道生意,有的进了行会,有的给株式会社当买办,也有些倾向抗日军的,在上层中活动。我没有入伙,这一点,你和爸爸可以放心。我已经代他们受罪了。他们会回报我,保护我,这一次减刑就是他们谋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前几年爸爸到了当兵的年龄,爷爷怕抓他去当国兵,便使钱托人送爸爸到军管区后勤去学开车。第一军管区司令部是日本关东军的,后勤开车的中国人是半军半民,不属于他们的编制。爸爸的陆师父是有来头的,他伙同几个有资历的司机偷汽油和半旧的轮胎,究竟是到黑市去卖还是另有去处不得而知。那一日他们不小心,把汽油在地上洒得多了,空气里浓度大,时间紧他们来不及收拾。夜里爸爸来值班了,他总是比师傅早来一点。这下坏了,他开灯,电火花点爆了油气,幸好,爸爸的衣服是干的,他又离门近,一下跑出来,只燎了头发和眉毛,没受到伤害。几个师傅忙赶回救火,屋子的火只爆了一下,两辆车的油箱炸了,车烧坏了。在匆忙中他师父告诉他说“油箱漏油”。

在随后的审讯中,爸爸主动承担了责任,说他修车时发现油箱漏油,还没来得及报告师父便出了事。日本人开始很惊慌,以为是抗日分子炸他们的司令部。后来查知与政治无关,便判了爸爸三年徒刑,后又减刑半年,给他师父一个处分了事。没有暴露他们,所以陆某后来特别感激他。

“中国人在那混事不容易,”爸爸感叹说,“除了给日本人当顺民,有些师傅也是有来路的。你不知道他们的后台是谁。大城里成帮结伙,像我们这些小徒弟还好,稍有能耐便有人来拉你,不小心就陷进去……”

后来,日本投降后,揭出的真相,证明父亲的话全是事实。

说来也怪,无论中外,帮派组织总是找些“纯洁的羔羊”作为他们和官府之间的“软垫”。一但出事,他们便把这些无辜者推出来,当作缓冲。因为这些牺牲者确实没有被他们沾染。官方也只有从轻发落。父亲的处境就是如此。

临别,大爷嘱咐父亲要去拜见一下了因和尚。一定。再看一看水石先生。父亲点头称是。

末了,父亲还是郑重地跪下去,深深地拜了一拜。这次大爷没有挽他,只端坐那里,爷俩似乎在完成一个重振家业的宣誓。

较量

第二天清晨,我去铺子,看见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没和我家打过交道,他要里脊肉。爷爷说,老总明天来,这是给屯里人宰的手工猪。这些都是等东家来处理的。警察发起横来说我家宰私猪逃税。爷爷解释说自家杀年猪,不卖,不上税。警察把眼瞪起来,他们没有听人分辩的习惯,厉声责怪:“你们怎么不检疫?”

爷爷立刻扳起猪半子给他看那蓝色的检疫戳子,同时说我们是镇上的老号,怎么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何况这钱是养猪人出的。

警察理屈词穷,他恼羞成怒操起案上的刀,狠命向猪肉砍去,血沫子贱在爷爷的脸上。爷爷从来没受过这般侮辱,气得脸发白。叔叔冲上去讲理,警察又一把将他推倒。我见爷爷和叔叔受欺负气急了,不知怎的,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一头向那狗腿子撞去。我的头碰到他的洋刀鞘上,反弹回来倒在地上,血流了下来……这时二秃、丁老大、侯五跑过来,揪住那警察,族中的承忠、承孝、承勤、承俭等到集上来的叔伯也涌上来,赶集的老乡也围过来。人群中有人喊:打那狗腿子,欺负小孩……那个警察惊慌中拔刀,叔叔操起来一根杆子,二秃吼了一声,叫花子上来一群。

这时爸爸也匆匆赶来,他混身发抖,用手杖指着警察:

“你,你是买猪肉还是要人命!混帐东西,王-道-乐-土,无-法-无-天!”

妈妈忙将我抱在怀里,用手帕按住伤口。到铁皮铺上药。

可能是因为父亲严峻的表情,毕竟他是在军管区当过差的人,不像驯良的乡下人低眉顺眼,加上监狱生活在他脸上留下的阴冷。那警察有点畏惧了。他指着我,口里语无伦次“这小子,这小子……”另一个警察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看那眼色是说父亲的身份——刚出大牢。这时肖五赶来,训斥了那二人。肖五虽说是衙役但因他是警长的弟弟,又在所里多年,他们也不敢回驳,就这样,在乡民们的怒目之下,悻悻而去。

第二个集日,正当爷爷思索为什么会有警察来挑事,这与父亲刚出狱有无关系时,一件事发生了。奉天第一军管区司令部来了一辆车,带了两袋白面,在集上转了一圈找我家。小镇上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司令部来慰问爸爸。其实是爸爸的陆师父借去辽中办事的机会,看望爸爸,送两袋面过年。爸爸便利用这个机会,请师父和师弟小山东到饭馆吃饭。顺便也请了警长肖三、肖五和当事的两名警察,并请了水石先生做陪。席间,穿一身制服的陆师傅向在座拱了拱手,介绍说,爸爸在司令部车队如何勤奋尽职,多有业绩,对哥儿们如何团结互助之类。又说这次失火纯属偶然事故,问题查清后减刑半年,因为有病,先在家休养,待以后再作安排。警长也连声附和,说起爷爷为人厚道,守法经营和气生财,这次误会,有失睦邻(警所在铺子的斜对面路南)之礼。他道了歉,这事便也暂时压下。

铁皮铺丁盛妈是我丁姑奶奶,他们那因防做铁皮活划伤常备有面子药。那天,在姑奶奶给我敷药时,卢婶走过来,心疼地看我伤。这时肉铺门口人群已经散了。妈讲起刚才群情激烈,有点后怕,她说:

“今天的事差点闹大。”又戳着我的头说,“这小子火气大,都是老宋家那好斗的种,这若是姑家老二(丁盛)在,不定出多大乱子。”

卢婶说:

“咳,一到年关就出事。老天爷要香火了。”

这时奶奶说:

“咋能不出事,粮食都叫日本人收走了。靠啥过冬?靠啥过年?”

“听说,大庙又要弄粥棚了。”卢婶说。

“哪来的粮啊!国库都在日本人手里,往前线送还不够呢。”奶奶感叹。

“吃大户呗。你家那活佛二秃可有号召力,叫花子都听他的。”卢婶对妈说。

奶奶乐了,加鼓点:

“你家人都那样,穷人头,干啥都不要命。都说你家那老坟有雾气。”

这时妈听不顺耳了,冲奶说:

“我说姑奶奶呀,不是我们刘家的祖坟,是你们宋家的。”姑奶奶是宋家的姑娘,妈是她的侄媳妇。奶奶自知失言,笑说:

“怪不得丁盛那驴脾气,都是我从宋家带来的。”娘仨都乐了。这时卢婶问:

“丁盛在那儿怎样?”

“给林三当看家狗,还能咋样!”

“一月挣多钱?”

“管吃管喝,外给三块豆饼,猪吃剩下,人还能吃点儿。”

“不错呀!三块豆饼半头驴,一年下来挣好几头驴。”妈说。

“能见到他妹月娥吗?”卢婶问。

“唉,一个月许能碰见上一次,报个平安。”

“听说,老大也常去教堂?”妈问。

“可不是,开始不放心他弟他妹,去听那唱诗,听着听着,他也信起天主来了。还弄个光个身子吊着膀子的人(十字架上的主)供在我那菩萨旁边,咋看咋不顺眼。二屋媳妇,你说,月娥的事,咱哥,他爷爷和那个洋药汉(约翰)说了没有?”姑奶问妈。

“说了,没事,他说他担保你干女儿的安全。”妈说。这时我的头包好了,我便大声说:

“奶,我亲人见。那天我在场,约翰进了铺子,爷爷问过好,就说起托他照看月娥的事。约翰一口答应。他手向上指,又拍拍胸:主的人,我保护。谁动她一个小手指,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他会说俏皮话很得意。忽然弯腰问我,什么叫“兜着走”?我撩起小褂,比划。他拍我头说;可爱的小宝伊。”

这时姑奶又说,一到年关总要出事。她算说对了。过了两天就发生了可怕的械斗。那根子就是侵略军与民争食。

送走陆师傅之后,爷爷和两儿子三个人商定两件事:一是到年底了,大力讨债还债;二是不自己卖肉专杀手工猪,请几个帮工,到外屯去,扩大经营。

斥警察挑事和陆师傅来访这两件事很快传遍了小镇。我家肉铺的门边挂上了一个“停业清欠”的牌子,肉案子上空空的。在我家,宋氏家族的子弟进进出出,都是来看爸爸的。豪绅们对这个刚出大狱,脸色苍白,柱着手杖的宋老二有些畏惧了。他们想“这个胸有城府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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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呆贝贝推荐:呆贝贝
☆ 编辑点评 ☆
呆贝贝点评:

作者通过不动声色的叙述,将那个年代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
文字因为人文历史的描摹而显得厚重深沉。
写父亲,并不仅仅是只写父亲,还有母亲、爷爷、奶奶,家乡的一切,都是文字书写的对象。
欣赏佳作,推荐共赏!

文章评论共[4]个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012)(:012)at:2012年02月15日 下午4:37

行吟者-回复谢绍庆我的朋友,谢你的造访。晚安。 at:2012年02月15日 下午4:49

行吟者-评论

谢贝贝,谢你精密彩的点评和友好的鼓励。at:2012年02月15日 下午4:47

文清-评论

夜静了,来看望朋友,好梦!at:2012年02月17日 凌晨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