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人生初始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2月20日 早上8:27评论-6条

(1)

一个人的婴幼儿期,应该由母亲来叙说,而童年是个熟悉的话题,许多人写过有关它的文章,有的还是厚厚的一本书,而且都写得十分真切,仿佛童年的生活都一一录了像,如今又把它重映出来。其实无论是金色的或灰色的童年,总是梦幻般地停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记不清哪一年哪一月发生的。当然,不论是富豪的少爷还是穷人的孩子,对于童年,都会有过亲切的回忆。有的是对无忧无虑的喜悦和留恋,有的是对度过困苦的自豪和悲伤。不同的是,名人的童年即使十分平庸,只要写出来,就会令人感到有味;而普通人的童年就是有过惊人的举动,也很难叫人相信。我的童年在平淡中,因自己的天真幼稚而感到悔恨不已。

1939年农历十一月初六,螺城沿海的一个小镇上,我象所有的初生婴儿一样,应该是哭闹着来到人间,象有十分的不情愿。这一天世界上不知诞生了多少个生命。这些小生命后来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我算是还能活到现在的一个。

我的祖父当年在那里开一爿小店铺,一家人也就生活在那里。听说祖父九岁丧母,十三岁成了孤儿,就去给人家当学徒,不但养活自己,挣钱成家,还拉扯大两个弟弟,祖父对此常常感到自豪。一直到了四十岁,祖父才积攒起一笔小小的资本,在亲戚朋友帮助下,来到这偏远的海边小镇独自开业。父亲原在城里一家锌镜店当学徒,也随着祖父来到小镇当他的帮手。

最初的经营据说十分惨淡,几次亏本倒贴,几乎感到无望。靠着一股坚忍的意志,祖父才勉强支撑下来。到我出生那一年,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托我的福”,祖父的生意开始好转,而且越做越红火,以至引起当地同行的眼红,每每寻事挑衅。有一年正月初一,妒忌者竟用粪尿溅了祖父的店门。祖父感慨良多,觉得异乡难居,便决心回县城里建造房屋。

抗战胜利那一年,一座两层八房二厅的小洋楼落成了,其华丽在当时县城里是有数的。这间楼房解放后也就成了我们是属于“资本家”的证据。我也同时随着楼房的建成,变为当地“有钱人的孩子”。

的确,在家里我是长房长孙,我的出生不光父亲母亲高兴, 祖父祖母“升一级”,高兴! 外祖父外祖母“升一级 ”, 高兴! 里里外外的人同时“普调一级”, 高兴! 高兴! 我成了大家的宠儿,又长得聪明灵透十分惹人喜爱,全家人都把我当洋娃娃似地逗着。年青的母亲更是陶醉了,尽力哄我,迁就我,倒象是她沾了我的光。我成了大家手里的一件脆弱的玻璃器,小心翼翼地被保护着。听说我小时候多有“特权”:邻居送来的食物,得让我先尝,还要占大份;杀鸡宰鸭,那鸡腿鸭腱全归我。没有人敢惹我生气,更不能让我哭,那多可怕,一家人闻声会全赶过来,肇事者必受到众人的责骂。为了讨好祖父,对我的表现总是“报好不报忧”。太平盛世中,我逐渐被培养成家里的“小霸王”,不知道生活中还有不幸的时候。

五岁那一年我被送进教会办的时化小学念书。刚开始不懂得读书的真谛,上课专听故事找好玩的,要不就出神地幻想着奇妙的世界。回到家从来不曾去翻动课本,放下书包就往外跑。一段时间不愿上学,竟背着书包到溪边看大人钓鱼,到院子里跟小朋友打砖头,待到学校放学了,才回家去。自然,那一年留级了。后来又害了一场大病,一次空前流行的鼠疫,夺走了千万个生命,我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似乎连上帝也特别钟爱我。我因此辍了学,来到海边祖父的店里休养。

在海边,生活有趣得多。我常站在柜台边看祖父和父亲做买卖。那时店面虽不大,却出售着各种各样的日用商品,从小孩出生用的,到人老死后该备的,样样齐全。上市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有恭维的,也有咒骂的;有恳求的,也有发牢*的。父亲有时忙得吃不上中午饭。到了傍晚,忽然又冷清起来,这时父亲常坐在凳子上,跷起二郎腿一边晃着,一边口里哼着小曲,一副得意的模样,要不,就是几位常客到店里找父亲下象棋。我便在这个时候溜出去,找那些刚从海里捞鱼蝦回来的邻居小朋友们玩。在那些赤luo着上身或衣不蔽体的孩子面前,我衣冠楚楚,却显得苯手苯脚。我觉得他们比我精明强干懂得更多,但都对我十分友好。

最愉快的要算夏天,两位读中学的叔父也回到海边度假。他们常常带我出去游玩,有时爬越悬崖到僻静山头去看古刹青佛;有时坐在海边礁石上专心垂钓。我在沙滩上挖坑蓄水,待他们钓到鱼儿,便放进坑里。这样的生活,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一天闲着。

有一次,几位城里的同学来找叔叔,他们商定去海上泛舟游玩。那天晴空无云,蔚蓝的海面上漂着几片孤帆。大家在沙滩上找到一条小舢船,七手八脚就往海里推,有的用木板、有的用手、用脚,居然把小舢船直往海中划去。不料,这是只漏水待修的小船,不久发现海水正从船边滋滋地渗进来,底舱开始积水。船上的人一时*动起来,小舢船象摇篮似地摆动着,船舷几乎触到水面。大家高声嚷叫,有的往外泼水,有的调转船头往回划。可离岸几百米,周围不见人影,一个个由兴奋转为恐惧。我那时是一动也不敢动,虽是害怕,却不敢哭出声来,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祈求上帝拯救我们。小时候我很相信上帝,他几乎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好在那天风平浪静,小舢船终于平安回到岸边,显然是叔叔他们十分用力地挣扎,同死神搏斗的结果,并非上帝特别关照。而我的天真幼稚在遇难时却暴露无遗了。

后来舅舅逃壮丁也从城里来到海边。“抽壮丁”在旧社会是一大祸害,跟遭遇土匪强盗一样可怕。每到此时,城里几乎是万人空巷,年轻人纷纷逃难,一旦被捉到,就会像囚犯般被捆绑押送到军营,或当兵,或当挑夫,不是被炮火击毙,就是病死,或被“自己人”折磨死。在我记忆中,螺城北门军营,曾有过两次“丘八”被长官枪毙后,还要暴尸以警后人的事。有一次我壮着胆子跟随伙伴们去看热闹。一具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尸体,躺在土沟里,看个头比我当年大不了多少,胸前一滩血迹早已变黑,浑身上下沾满泥土,像是从土坑里被挖出来似的,或是临死前曾在地里痛苦挣扎翻滚过。有人说他是“逃兵”,有的说他是“共匪的奸细”。此后几个晚上,我常常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眼前便闪现出死人的灰黄脸庞,几次梦中惊醒过来,以为自己跟那死人躺在一块了。真是世间若不太平,无论谁都会感到不安的。

舅舅在海边却呆不住,过了一段时间就想回去。母亲不放心,就叫我跟舅舅一块回县城,给舅舅当“小侦探”。大家商议着回到城里就让舅舅住在我家的楼房里。我们的楼房那时是空的,不引人注意。出发那天,舅舅化了装,一路上还担心遇到熟人,只好避开大路捡小路,快到县城又在野地里磨蹭到天黑,才敢进城去。

我仿佛感到重任在身,自告奋勇先进去探视。到了家,我开了门锁,独自一人走进漆黑空荡的楼房,然后又迅速把大门关上,因为显得有点鬼鬼祟祟,而毛骨悚然,感到四周都是神秘和恐怖的阴影。接着我摸到房后,打开后门引舅舅进来,再自己一个人走出楼房,锁上大门。邻居有过问的,都以为我独自回来,住到外婆家了。

舅舅在楼房里象囚犯一般,见不得阳光,也不敢点灯,每天靠我从后门偷偷带吃的给他。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外面风声稍微平静,外祖父到保长那里送礼说情,舅舅才敢公开露面。但后来又一次“抽壮丁”,舅舅还是被抓走。外祖父不得不花钱买个人贩顶替,才算了结。为此外祖父家道中衰破了产。

(2)

1949年8月23日,螺城解放了。国民党军队一早就退出城去,街上已不见一兵一卒。那时关于共[chan*]党和解放军的谣传很多,有说他们象“封神榜”里的人物,神通广大;有说他们凶神恶煞,不近人情。那天,我和几位小朋友一直扒在屋顶上,注视着公路上的行人,想看看解放军究竟是啥样的,可惜到傍晚还看不到有什么动静,却听说游击队早已进城接管了县政府,说他们穿着普通人的衣裳,跟老百姓没有两样,只在腰间插一支挂红布条的“驳卡枪”。

虽然没有“看”到解放,但觉得整个县城的气氛变了,到处充满生机,人们象是从黑黝黝的地洞里走到阳光明媚的天底下,感到明亮和舒畅,可以扬眉吐气,高声说笑。走在路上不时会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到街上去可以看到文工队在街头表演节目,或是一队穿着红黄服装的男女青年打着腰鼓在迎送什么。对孩子来说,这都是新奇和激动人心的。大人们都说解放了,人人平等,不许再有压迫和剥削。大家兴高彩烈地大声议论着,传递一些新名词。各种民间组织:农协会、妇女会、青年会、民兵、儿童团的牌子就象雨后春笋般地树了起来,人们像过节一样都在忙碌着。

很快,就有人来叫我去参加儿童团。在一间原来属于保长的大客厅里,聚集着几十个高矮不一的孩子,或坐或站排成几列。一个被称为团长的小青年,给大家讲了解放区儿童团抓特务打坏蛋的故事。有一天,他突然分配我跟另一位儿童团员,每天要在我家屋后的小路上站岗查“路条”。那时社会上一股反动势力还在作乱,“土匪”也乘机出来抢劫。进城都要凭区政府开的介绍信,称为“路条”,才能通过。我家屋后的小路是进城的一条必经通道。

当时,我感到这是莫大的荣幸和信任。就这么一句话,我俩立即当作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任务来执行,一刻也不敢怠慢。每天清晨一起床就拿着红樱枪,挂上红袖章跑出去,笔挺笔挺地站在路口,对每一位过往路人严肃认真地问一声,“同志!你有‘路条’吗?”不放过任何一个没有“路条”的人。 我们是那么认真,心中只有国家,只有“革命”任务,丝毫没有后来常被提起的“人情关系”的概念,可以说是六亲不认,只认“路条”。

一天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被我们挡住了。他解释了半天,我们就是不肯放过。最后他还是悻悻地只能返回原路去。当再次看到他带来了“路条”,我们竟感激似地对他道起谢来,我想这是对他和对自己的共同赞美吧!此外,儿童团还不时搞宣传演出。在自家院子里我们搭了个小小台面,模仿着从大戏台上学来的节目,内容都是关于“抓特务”的,演得“轰轰烈烈”,吸引过不少小观众,连大人有时也会兴致盎然地站着观看。

解放前一年,当我上小学四年年级,就听说我们的校长是“搞地下”的,很少在学校里看见他。解放后他一下成了“新闻人物”,据说是他带领游击队接管了县政府。在学校里只见他经常忙着去开会,很少在教书。可是过了不久,却风闻他被抓起来,又过了不久,就听说他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说是他私藏枪枝,怀有二心。一直到我长大后,才又听说这是起冤案错案。当年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样的“天翻地覆”,感到不可想像,理解不了那么许多,人们都说,“非常时期”有“非常情况”,这让我后来想到自己的种种遭遇,相比之下,也就不奇怪了,人生本来就不是一条坦荡的路,尤其是在“非常时期”。

1952年秋,我小学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螺城一中。我的学业成绩是从小学三年级起,才脱颖而出。当年多亏一位新来的国语老师,他瘦瘦的身材,尖下巴,两只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有神,虽然他很少有过笑容,同学们还是喜欢亲近他。在他身上,我们感到一种无穷的智慧和力量。他常给我们讲故事,那些故事里面都有一些革命的道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地下党员”。有一次他讲到太平天国的故事,我听得真是“出神入化”,竟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直到下课铃响,才缓过来。对我来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印象特别深刻,下课后感到浑身肌肉又酸又疼,脖子竟扭不动了,好一阵才能舒展一下。这位国语老师不但书教得好,还善于组织学生开展各种竞赛,每次课堂上,都会让两组学生同时到黑版上去听写,看谁写得快,写得好。我的好胜心因此得到充分发挥,对学习逐渐有了兴趣。那一学期结束,我的学业成绩一下跃居到班上第七位,以后便稳居在前三名,到小学毕业时已是名列全校第一。

读到初中,我对功课已不感到紧张,对演算类的题目,更加稔熟,我只要分析一下“已知”和“未知”,再想想解题的方法和步骤,几乎就了然于心,不用动笔去做,只对毫无把握的题目,才去演算以检验结果是否正确。我的数学和物理科成绩曾有过全学期总评一百分的记录。对成绩我是诚实的,有一次英文考试我还得一百分,但试卷发下来,我发现答案中有个字母写错了,老师没有发现,就主动要求老师给我扣分。 

学习上没有压力,我往往会比同学少花一半时间就完成课业,而更多时候是在图书馆和运动场上度过。我喜欢看课外书,记得第一本看的书是《李有才的板话》,是小学语文老师介绍的,因为课本中读到有关的章节,老师要求我们去借来看一看。重要是从此我有了一张《借书证》,开始走进图书馆里去。现在的孩子还没有上学,父母早已给他准备了一大堆《看图识字》之类的读物,恨不得通通塞进他的脑子里,反而不上图书馆了。那时候一方面没有这样的条件,想看书就得借,而另一方面我觉得借来的书比自己买的,还能更有效地读完它。我是图书馆里的常客,管理员对我特别友好,常会让我进到别人进不去的书库里,自己挑选图书。那时尽是借一些童话、寓言、神话和描写少年英雄这类的儿童读物。读初中时开始看长篇,也看古典文学,四大名著,还有当年的获奖作品,象《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聚雨》等,都在这个时期读完。那时的读书,纯粹为了解故事情节,满足好奇心,是不求甚解的,读完之后,并无多大进益。

运动场上我也是活跃分子,学校举办运动会,我虽年纪小,个子不高,但在低龄组占有优势,跳高,百米等项目,连续几届都获得该组的第一名。我还是学校少先队副大队长兼中队长,班级学习委员。不但书读得好,人又长得帅,我在班级中自然成了“出头鸟”。后来有同学竟叫我“汪精卫”,说汪精卫是民国时期有名的“才子”兼“美男子”,并非骂我,是在“夸”我。但我很苦恼,自己没有背叛国家背叛同学,怎么成了“汉奸”?这个比喻不恰当,这种不雅的外号也有损我的人格。当时我自己对着镜子瞧了瞧,恨不得马上毁容,有一点缺陷,才显平常。我竟错误地以为美的东西,对一个人不一定都是好事,她不会得到所有人的赞赏,特别是外表,要与众人一般样,不可太突出,才不会遭忌妒,被欺凌。

我的面前可以说是阳光灿烂一片美好,差不多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会对我另眼看待,特别关照爱护。这使我在家里的“老大”地位,到了学校又得到巩固和发挥,只习惯受到赞扬,不愿听到批评,总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卖弄小聪明,也不管是在怎样的场合,导致后来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3)

教我们数学的王老师是仙游人,说话的腔调有点特别,平时同学总喜欢学着开开玩笑,并非出于对老师不尊敬,当着王老师的面还是规规矩矩的。有一天他提问我,我竟然在课堂上也学着他的腔调回答问题,结果引起全班同学大笑。我洋洋得意,象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王老师却象没事似地,点点头微笑着叫我坐下。忽然我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老师的宽宏大度使我惭愧难当。下课后我本想找他认错,又缺乏勇气,怕同学会取笑我。后来那位老师调回他的家乡去,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向他当面道歉。为此我一直感到内疚,王老师是那么温和可亲,我却对他如此不恭。尤其是当自己后来也成了一位老师,更觉得是不可饶恕的。

另一件令我悔恨的是,1955年我初中毕业,适逢教育大调整,当年的毕业生只有五分之一能升上高中。学校要求大家要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动员会开了一次又一次,要大家“防止资产阶级同我们争夺下一代”。一天会后我竟天真地对班主任说:“我妈就说过,如果我考上高中,她要买一只手表给我。”不想,这个材料立即汇报给校长,再向上级汇报,成为“资产阶级家庭用物质引诱学生,公然对抗党的号召”的“典型”,还让街政府出面对我母亲进行“教育”。自己的天真幼稚,造成如此后果,我实在对不起母亲。可见我对“政治”从小就是个大傻瓜,赤luo得象个出生的婴儿。

如果说少年时代有值得我自豪的,那就是养成记日记的习惯。初一下学期,学校举办一次文学讲座,介绍当时很有名气的苏联英雄奥列格的母亲写的《我的儿子》这本书。洪老师精采的演讲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一时间奥列格成了我最崇拜的英雄。我不但下了决心:“一旦敌人胆敢侵犯我们,我一定要象奥列格那样勇敢去保卫祖国,不怕牺牲。”我还把那本书又细细读过一遍。看到奥列格十岁就开始记日记,可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一无所有,就从这一点学起吧,当晚我写下一生中的第一篇日记。从此记日记断断续续伴我度过大半生,熬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时光。如今每当我看到当初那几本已被蛀虫咬破散架的日记本,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平添了几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最初的日记内容简短单调,尽是些孩子气的琐事,看了不禁令人哑然失笑。但积日累月,记日记已成为我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事。而且真实地反映了我那时纯洁的心灵和少年时代的人生观,有几篇较有内容的,我抄录下来,权当作为少年时期的一部分回忆。时间是1953年至1955年间:

4月25日 上午去理发,店里的人都喜欢讲些黄色下流的话,明显在侮辱妇女。我听着十分难受,也非常气愤,闷声不响坐着,让师傅理完发,心想这些人怎么这样无聊,他们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可我还是个学生,没有勇气站出来指责他们,仅希望能有一位好汉来把这些人训斥一顿。

下午逛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新书《牛虻》,我知道奥列格最喜欢这本书,卓娅也看过这本书,还曾经流过不少眼泪。这一定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可以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帮助。我想把它买下,可是一看书价一万二千元(新币一元二角),犹豫了好久,这些钱我存下来是要买一本邮册的。心里一番挣扎,最后我还是战胜自己,咬着牙掏出这笔钱,把书买回家。

5月7日 有人说:“李大钊先生若活到现在一定比毛泽东还大。” 显然他在为李大钊先生为革命死得太早,活不到今天,感到可惜,不理解一个革命者为真理而斗争,完全可以为真理去死,不是为了将来能当大官,做主[xi]。对于李大钊的牺牲,我们应该更多可惜的,是他不能再为革命多做贡献了。

一个人要活得有意义,人生是短暂的,死是一生的结局,有光荣而死,有罪恶而亡。个人的享福莫过于皇帝,他的存在也不会超过百年。历史是几万倍的百年,这几万倍的时间将咒骂他这渺小的一生。一个英雄,一个谛造历史的英雄,象陈胜、吴广吧!他们的功绩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年,芳名却永垂青史,没有人能“杀死”他们。我不知道自己祖先的名字,连曾祖父也不认识,却记得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事迹。为真理而死,历史将永远铭记。革命者可以毫无畏惧去死,庸人所以不敢,是因为迷恋这百年的生活——历史的几万分之一。

一个人活着,若不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是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么,他活着将十分危险。除了真理,所有的东西,不光人民可以满足他,敌人也可以满足他。那么他将跟着谁呢?那就看谁给得多,谁就占有他。那么,这将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6月15日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所有勤学的人都是聪明的人。古今中外的科学家、作家、艺术家无不是“读书破万卷”而造就成的。他们的天才表现在善于接受新事物,敏感,记忆力强,善于观察和分析事物,能从大家熟视无睹的生活中发现问题,研究问题,找出规律。还在于他们有坚忍不拔的意志,耐心细致的工作态度。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从苦练和实践中得来的,不是与生俱有。爱迪生说:“天才是一分灵感加九十九分的血汗。”就是这个道理。

知识才能又象是一把刀,开始使用锋利无比,要是任意砍伐,缺乏耐心保养,也会迟钝。聪明人还得善于思考和工作。年青人比老人有生气、有能力。但青年时代不好好学习,到老来并不因为资格老经验多就受人尊敬,只有不断学习才能不失其光辉。

9月14日 同学们说我“爱出风头”。我检查自己并没有这种意思。我虽是有许多缺点,好表现自己,希望得到夸奖,总想超越别人。这都怪自己修养不好,不善于掩盖自己的感情。其实每个人都想把事情办好,办得出色,得到别人的赞赏。如果这叫“出风头”,我想也是不错的,首先他必须有“出风头”的本钱,要不断创造“出风头”的条件。这一来,一个人的才干就得到提高,正如虚荣心是一个人的弱点,有时它又是成功的推动力。我们的国家正需要有才能的人,只有在专制社会里,“爱出风头”才会受到讽刺和打击,因为他们之间的利益是冲突的,彼此是仇视的。他们总是一部分人想统治、压迫、剥削另一部分人。我们却希望人人都能为社会主义事业大“出风头”。所以“爱出风头”不应该被看成是有害的。

汹涌的泉水一定会汇成河流,一定会给自己打开一条通向大海的沟道。但是它将绕过多少弯路?在丛林里迷失多少回?洞穿多少深山峡谷?冲毁多少障碍之物,才能最终到达!

1月3日 一个人能否有成就,跟他的心力、情操,周围环境有很大关系,尤其是社会最为重要。勇士加理想还不能成为英雄,要靠宝剑,要靠战场,所谓“时世造英雄”。一个社会所推崇、允许和纵容其发展的东西,就容易有成就。反之,受到压制和反对,就很难得到发展,最终还会被埋没。能在受压迫的情况下努力抗争,才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上有过许多这样的人物,他们的身世与他们后来的名声很不相称。在他们成名的时候,也许自身已看不见。伟人都是先知先觉,他们往往走在别人的前面,与人群是不相容的。待到人们感知他们的真理时,生命已不容他们存在。所以历来统治者得到眼前的利益,革命者则得到未来的芳名。而世上有雕成英雄的石块,也有湮灭海底的珍珠。幸运的石头只有几块,倒霉的珍珠却是无数。

古往今来,文人多蹉跎,屈原投江自尽,司马迁惨遭腐刑,杜甫潦倒一生,白居易放逐千里,五柳先生则隐居山林。凡此种种,可见世上原来就不公平,只有那些无爱于人类的奸诈小人在飞黄腾达。

(4) 

1955年7月,我初中毕业。当时班上有个保送生名额,论成绩和各方面的条件,班主任极力推荐我。但因为我有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符号,最后还是被校方否决了。但是凭借招生考试的成绩,我仍然顺利地再次走进了一中。

升上高中,意味着离大学不远,也知道自己已经长大,我开始有了理想和目标。此时,在学校里,我仍是顺风顺水,受到老师的赞赏和同学的羡慕。那年我光荣加入青年团,通过劳卫制二级考查,还担任班级体育委员,我的一篇小说在全校作文竞赛中,跟高二、高三老大哥同台比拼,竟获得二等奖。那一学年结束,我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三等甲学生”之一,老师和同学对我仍然是刮目相看。呈现在我面前的依旧是美好远大的未来。尤其在我读高一、高二这两年时间里,我有幸得到班主任孙鲲化老师的教诲,他同时又是我们的生物老师。他的智慧和教书育人的巧妙更是令我终身难忘。

还在我读初中时,就常听高年级的同学谈到孙鲲化老师善“抓题”,每年高考的生物题,十有八、九被他“猜”中。难怪一中每年报考医农科的学生十分踊跃。还说孙鲲化老师特“怪”,给学生评分,从不给一百分,最高只能得九十九分。理由是满分等于到顶,难道就没有不懂得?无形中让你对知识有一种永不满足的鞭策,不能不说是“老谋深算”。同样,他也从不给学生记零分。理由是学生上他的课,不可能一无所获。这真是“通情达理”,充满自信。也许基于这种“怪”,学生背地里总直呼他的大名“孙鲲化”,却又毫无戏虐的意思,而是更加尊敬和亲近。叫“孙老师”的有许多人,凡姓孙的教师皆然,唯独“孙鲲化”三个字才是他的专利。

当我有幸直接聆听他的教诲时,才知道“孙鲲化”确实名不虚传。上他的课特别轻松愉快,不会有一种令人厌倦的感觉。有时他一进教室就“东拉西扯”,捧个标本,指指点点,说长论短,偶而掺杂几句俏皮话,让你忍俊不禁;或指着挂图,“谈天说地”,问这问那,让你目不暇接。不知不觉下课铃响了。按当时凯洛夫教学五环节衡量,这根本不象“上课”。可是回家打开课本瞧瞧,会惊喜地发现,老师讲的全在书本上,印象特别深刻。难怪学生常说“生物课好学”,而不说“孙老师教学好”,是有道理的。说一位老师“教学好”,可能指他在课堂上才气横溢,颇有教者风度,但未必学生都“学得好”。而能让学生觉得这门学科“好学”,就不光是要“教得好”,还必须善于将学科知识化为学生易懂又能掌握的东西,应该说是一种更高的艺术。

孙老师在检查学生掌握知识方面,也有一套与众不同的道理。有一次,他竟考查我们“阿姆斯特丹乳牛有多高?多重?*房直径多少?”我一看题目就傻眼,但很不服气,认为这是“偏题”,反问老师,为什么不考种牛是怎样培育成功?有哪些优点?我认为这才是重点。孙鲲化老师高高的额头闪着亮光,眯细着眼睛瞪着我好久,似在深思,然后不紧不慢地对我说:“科学从来是重视数据的。凡教科书上有的,都是重点,是专家们经过反复讨论研究才编进去的,字字千钧呀!”

孙老师的教诲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从此我养成了认真读书的习惯,不光对文科教材,连数理化课本也一一细读,不敢妄抓“重点”。尤其是数学,觉得数学家编课本,对数字可能毫不吝惜,使用文字却特别小气。所以别人是“做”数学,我更喜欢“读”数学,里面的公式、法则、定律我可以倒背如流。这算不算一条经验,我不敢肯定。但孙鲲化老师的启发,我永远记住了。这是一位良师不光善于教学,更会育人的所在。

此外,孙鲲化老师有不少口头禅,如“各有千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年常在学生中作为戏语留传,却不究其深意。直到离开学校以后,进入社会,细加咀嚼,才觉得颇具生活哲理,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这一段难忘的回忆,我曾经在母校出版的《校友报》上发表过,得到许多认识孙鲲化老师的校友们的认同。我再次在这里写出来,更是为了对孙鲲化老师表示深深的敬意。

人生初始的童年和少年,对我来说,是作为必经之路走过来,生活上无所忧虑,充满着理想和希望,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以凭自己的兴趣任意弃取,过于天真和幼稚,从没有想到要对谁负责,也没有想到会有惨败的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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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亦源推荐:亦源
☆ 编辑点评 ☆
亦源点评:

一段段文字,记载着生命的历程,真情的文字,表达了生命的真实。

文章评论共[6]个
亦源-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朋友!at:2012年02月20日 上午10:13

杨启贤-回复大家好!谢谢鼓励! at:2012年02月21日 早上8:07

绍庆-评论

欣赏佳作,中午好!(:012)(:012)(:012)at:2012年02月20日 下午3:23

杨启贤-回复谢谢!望多指点 at:2012年02月21日 早上8:05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2月22日 晚上8:58

杨启贤-回复谢谢你的关注、支持和鼓励! at:2012年02月23日 早上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