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七妮儿西郊

发表于-2012年02月20日 中午1:36评论-5条

今天我再给大家讲个故事,故事可能长了点。我原本想把它改编成一篇凄美的爱情小说,虽然写成小说可能更动听,但小说虚构成分太多。还是用故事的形式将给大伙讲点实际的吧。只是当时说的一些话记不太清楚了,略有加工,但主要情节都是真实的。主角叫七妮儿,是我在陕北遇见的一位美丽动人,纯朴善良,天真无邪的姑娘,现在想起她来,还觉得有些心酸。

八十年代末,我率队伍参加陕北石油会战,那年我们转战到了延安地区东部的一个油区,这里黄土沟壑纵横。从有公路的川道拐入一条山沟土路,再行三十多里路,路右旁便出现了一个村庄。山坡上窑洞稀稀两两,村子不大,但被我们选定作为开发这片油区的驻地。

打前站的生活管理员将我安排到了半山坡上一位陕北老乡家。房东家在当时看来经济条件不错,一排五孔窑洞,蓝灰色砂岩块石砌面,洞身伸进黄土崖里 ,院子挺大但无院墙。我住西头窑洞,深约三丈。进门右边有一连窗大炕,炕上铺了一张陕北特有的羊毛毡大炕垫。炕里墙上,贴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年画,挂历画,还有几张当时女明星画。再往里有些空旷,除了一个灶台外,只放了我用的一对办公桌椅。看来我一个人住是大了些,只有我这指挥长才有如此待遇,指挥部其他人员都分散住在周围老乡家里,四人住一孔窑,钻井队人员则都住在宿营车里。

进门刚放下行李,便闯进来一位姑娘,也不认生,冲着我说:“叔,给你拿壶热水,等下过来吃饭。”还没等我回答,她嫣然一笑,放下热水瓶就扭身出去了。

没怎么看清姑娘模样,只觉得出奇的俊,真是山沟沟里飞凤凰。我想她可能是房东女儿。我让司机去取其他东西,那姑娘又回来了,手里端了半碗炒黄豆说:“叔,先吃些,压压饥,头午刚炒的,可香哩。饭还得再等一会儿才成(熟)哩。”我说我们有食堂,还没来得及谢,她却抿嘴笑着闪身出去了。

我把放在炕上的行李打开,正整理里面一些脏衣服,那姑娘抱着一床新被褥又跑了进来,说:“叔,你那被子薄哩,额妈叫把这铺到底下,炕硬哩。”这回她没再跑,而是麻利的拖鞋上炕,三两下便替我铺好了被褥。

因她是姑娘,我不好意思和她抢,只能连声说谢谢。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庞,怎么说呢?长的真好,非常养眼!尤其是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和水嫩水嫩的皮肤,比她身后墙上贴的画上那些女明星们灵秀多了。

等她下了炕,我问:“姑娘你叫什么?”她冲我一笑:“额叫雅妮,额在家里是老七,最小哩。他们都叫额七妮儿”说完,她突然把我那堆脏衣服抱起,又没等我说话,留下一句:“叔,我去洗了。”便又跑出去了。弄得我真没办法,又不敢去拉她,真是!那里面还有臭袜子,好在没有裤头!

我紧跟着出去,她已把衣服放到盆里,端起盆边往外走边对我说:“叔,饭熟哩,你先进窑吃饭,额知道你们有食堂,第一顿要在额家吃才对哩。早些天就知道你今个儿要来,额妈一早就包了羊肉扁食(饺子),可香哩!额下沟里洗完就回来吃。”说完就下坡走了,身姿婀娜宛若仙子,身后传来她一连串甜美的小曲哼唱声。

这时一位大嫂从旁边窑里走出来,笑着对我说:“来,来,来!也嗨不下(不知道)叫你领导还是大兄弟!快进窑吃饭!”她掀开门帘并冲坡下喊去:“七妮儿!衣服别用棒捶打,用手搓净哩!”七妮儿在坡下银铃似的回答:“额嗨下(我知道)咧!”我在野外跑惯了,知道有时太客气反而不好,就应承下来,随大嫂进窑吃饭。

哪知吃饭的只有我一个,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嫂很热情却不上桌。陕北吃饭的炕桌太矮,我盘不住腿,就坐在炕沿边。大嫂做饭手艺不错,饺子真好吃。

闲聊中,得知大嫂共有七个子女,其中六个儿女不是在外地工作,就是嫁到外面去了,家里就剩这个姑娘了。七妮儿今年十九,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曾托人在县里找了几份工作,七妮子却死活不去,大嫂说时还有点生气。

我问大哥怎么不在?大嫂笑答:“在河对面崖脑畔上(山崖顶)求雨哩!已经两天没下山了。”我感到好奇,问:“求雨夜里也求?”大嫂说:“是哩!今年地里一满(全都)旱透了,每天都是蓝个盈盈儿的天,四下都求雨,龙王爷忙都忙不过来!说不定哪天晚上赶上龙王路过,求到了就能下起雨哩。”我又问:“那要是龙王不路过呢?”“那就苦求!”大嫂露出失望表情:“说也是哩,明个儿天再不下雨,后个儿村里就要苦求了!哎呀— 老天爷你还是下些子雨吧,老百姓都难活哩!”

苦求是当地在天旱时祈求苍天下雨举行的一种民间仪式。苦求时全村男女老幼一起出动,类似游行。并在村四周他们认为龙王可能路过或休息的地点举行特定仪式,盼求龙王驾临赐雨。苦求时全村熄火灭灶,所有人尽做出殡状。男人面带忧伤,女人哭喊苍天,以显虔诚。那些苦求仪式地点多在山巅,沟底,崖畔。一日内人们往返数次,极其辛苦。若苦求多日仍无降雨,必须到所有的人都筋疲力尽方可结束。

因这里气候干旱,这个时节多为局部阵雨。这种雨有隔沟不过山,降雨面积小的特点。所以,附近没下雨的村子,老乡们就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苦求仪式越做越大,越做越惨烈。七十年代前这种求雨仪式几乎绝迹,但八十年代又见抬头,真苦了当地百姓。

饭后我去找了村长,准备和他沟通一下。村长正忙着安排后天苦求事宜,他家窑里挤了一群人,没说两句我就知趣的告退了。

回到七妮儿家窑前,只见她已经将我的衣服洗完,在窑前凉了一长串。七妮儿端了只碗在窗边正在吃扁食,见我进来她就问:“叔,你吃饱了?再吃些。”我说:“真吃饱了,谢谢你给我洗衣服!下回我自己洗。”七妮儿一撅小嘴:“额们这里都是女子婆姨洗衣服,你才几件衣服,以后我洗哩,额洗的净哩。”这时窑里大嫂喊道:“妮子快吃,吃完给你达(爸)送饭去。”七妮儿冲我做了个鬼脸,又埋头吃饭。

这时突然我觉得脚下好像有人扔了个土块,回头一看见坡下一个年轻后生正垫着脚尖往上看,见我回头就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这种事我还是明白,赶忙朝七妮儿挥手,又指指坡下。七妮儿脸一红,朝坡下摇了摇手。回头喊了一声:“妈!我给达送饭去咧。”忙钻进窑里盛好饭菜,装进一个柳编篮子里一路跑下坡去了,还不忘了回头冲我嫣然一笑,摆摆手表示感谢。

我站在窑前畔上看见那后生约比七妮儿高半头,体格健壮,标准小伙子身材。两人像是怕遇见谁似的,一路小跑往对面坡上去了。

这时大嫂从窑里出来顺着我的眼光看去,见到两人背影,顿时面生愠色,眼神一下变得挺凶。恨恨地说了句:“这死妮子!”随后她招呼我进窑里歇着。我当时感到这对年轻人已遇到些什么问题,问题还有点严重。初来乍到,我不便多问。

天黑前七妮儿才回来,这时大嫂出去不知干什么去了。她见我在窑前站着乘凉,便过来问我:“叔,你住在西安城?”我说:“是,你去过没有?”七妮儿摇摇头:“没去过,额锁哥去过,说西安城好大哩!他有一回去了连茅子(厕所)都寻不下,把他都快憋疯哩!”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害羞,娇媚可爱。

我问锁哥是谁?七妮儿更害羞:“锁哥就是…你都见哩,哎呀-不说哩,羞死个人哩!”她把话题岔开:“叔,你说这求雨能求来不?”我反问:“你说呢?”她眨巴眨巴大眼睛说:“好像是心诚就能求来,上面村子前些日子苦求,村长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个刀子,血流的哗哗的。夜里就下了,额们这里就没下。”我说:“下雨里面有科学道理,你知道一些吗?”她说:“我上初中就害病咧,没学过,嗨不下(不知道)。”

我接着给她讲了一些下雨的道理,因为上大学前,我是气象站观测员。但她似乎听不明白,大眼睛老是一乎一闪,好像是在观察我,琢磨我。最后她不知为何突然说:“叔,你喜欢山丹丹吗?”一下子把话题又岔到了一边。“喜欢呀!”我说:“不过这几年不多见了。”七妮儿一下兴奋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叔,额们这里有好多哩。就在里面山里崖畔畔上,我明天去挖两颗回来,你养着,可好看哩!”

我这时突然觉得,七妮儿可能有什么事求我,不然一位淳朴漂亮的姑娘今天才见到我,不会这么跟我套近乎有这么多话,而且听我说话时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就问:“七妮儿,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让我帮忙?是吗?”

七妮儿的脸一下就红的像朵花,嗫嚅着:“你真是个做领导的……叔,你还真是个好人……”突然她好像下了决心,刚要说出口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哎呀不说咧。额羞哩!”我说:“没事,你就说吧,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上忙。”七妮儿又张了几回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最后她说:“额真羞哩,说不出口,额给你写吧,明天压到你炕里,你这几天不许看。等苦求完了额要去额三姐家几天,你再看。叔,一看你人就好。”

此时她那害羞的目光变成一种乞求,再由乞求变的有些迷茫,她把头转过去看着对面山上,看起来若有所思,眼里好像还闪着泪花。

我刚要再说些什么,这时大嫂从外面回来,和我打过招呼后便把七妮儿拉进窑里,不一会儿,我就隐约听见大嫂低声训斥七妮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我听见七妮儿好像在嘤嘤地哭。我想过去劝,但天已黑了,窑里没男人不方便。

第二天我在几个钻井队安装施工现场巡视了一天。晚饭后回到七妮儿家。

七妮儿没在家,房东大哥回来了,大嫂正在给他诉说什么,好像是在告七妮儿的状。大哥闷头不语,阴沉着脸,蹲在磨盘上一个劲的抽旱烟袋。刚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就见七妮儿兴冲冲的跑回来,手里竟捧着两株连根带叶的山丹丹花!喊了两声“达!妈!”后,就高兴地对我说:“叔,额把山丹丹挖回来哩!近处都叫人挖光哩,额们跑了…”她可能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忙改口说:“额给你找个盆盆栽上!”我当时就有两种感觉,一种是七妮儿的天真,认真劲让人感到可爱甚至感动!另一种感觉就是七妮儿今晚可能又要受到父母严厉训斥!不是为了她去挖山丹丹,可能是针对她和那个后生。

在七妮儿忙着找盆栽花时,我赶忙向房东大哥大嫂猛夸七妮儿,尽量卸载七妮儿今晚挨训的压力!大哥两口对我的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勉强挤出了些笑容。我又问了一些村里苦求的事,便回我窑里了。

七妮儿把栽好山丹丹的花盆送到我窑里,压低声音对我说:“叔,你真是好人,那事等我从三姐家回来,你要是能办,你就把这花放到脑畔(窑顶)上。不好办,你就把花放到窑门外。额一回来就知道哩。”我越发好奇,问到底是什么事?七妮儿脸又红了,留下一句:“额说额羞哩!”就低头出去了。她前脚刚迈出门,又回头欲向我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回头走了。我当时猜想这姑娘是不是让我这个所谓的领导作她爹妈工作,让她跟了那个后生?花盆里那两株山丹丹,一株打着娇滴滴的花苞,一株已经开花了,水灵灵地红艳艳,煞是好看!

可能看在我这个领导的面上,旁边窑里当晚无事。

早上还未起床,坡下路上便响起了锣鼓声,村子苦求仪式开始了!

我们第一台钻机已安装完毕,今天也要举行一个简单的开工典礼。钻机在沟底河边的一个土台上立着,河里已干涸无水,但在河对面陡崖下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水潭。开工仪式没十分钟就告完毕,刚刚准备启动设备,苦求的队伍就从山上下来了。看来他们是要到水潭里举行下一个苦求仪式。我们只好暂停。

苦求队伍最前面的是村中一位白发长者,手持一根很长的柳树枝条。紧跟着是一群光着脊梁的年轻后生,头戴绿叶柳枝编的帽圈,赤着脚。其中四人舞动着一只四腿长凳,凳腿上绑着带叶柳条,凳身用一条黄布裹住,看来这就是象征企盼其降雨的黄龙。这在当地叫凳龙。凳龙后面两个后生抬着一面大鼓,一个鼓手敲着鼓点给舞凳龙者节奏。村长手持一面大锣走在鼓手后面,走个一二十歩便敲几下锣呐喊一声:“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饿死哩—!”不愧是唱信天游的嗓子,穿透力极强!后面人群再跟着齐声大喊:“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饿死哩—!”中间还夹杂着妇女孩童的凄凄哭声,让人感到一种悲壮般的虔诚。

队伍来到水潭边,四个舞凳龙的后生跳了进去。随着嗵嗵鼓点的节奏,他们用打腰鼓般的舞蹈动作在水里来回跳动,水花四溅,凳龙上下飞舞。潭底有些不平,有个后生绊倒在水中,这时那位村中长者用长柳条猛抽过去,后生赤luo的脊梁立刻绽起了一条红印!跌倒的后生赶忙爬起来,抓起凳龙继续跳动,直到筋疲力尽,再换四个后生继续在潭水里舞凳龙。上来的后生们此时背上已至少有几条青紫伤痕,可他们全然不顾,眼睛仍紧紧盯着水中舞动着的凳龙。

这时我看见七妮儿眼噙着泪花,在地上抓起一把干细黄土,小心翼翼的往一个后生背上涂抹,这就是昨天那个扔土块喊七妮儿的叫锁儿的后生。这是一个绝对英俊的青年,虽略显稚嫩,但五官端庄,神色凝重,站到那里我看就是一尊血性男儿的标准雕像。他挨的抽打最多,他在水里时我看到他挡住了不少下抽向同伴的柳条鞭子!

大锣又敲响了!村长开始高喊:“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下跪哩——”随着喊声所有苦求的人都接着哭喊:“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下跪哩——”喊声中村长带头跪下,人们都随之慢慢地跪了下来,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哭声。只有手持柳条的老人依然站在那里,开始用长长地柳条对着水里的后生使劲晃动,逼得水中转圈舞凳龙的后生越转越快,鼓点也随之更为激烈起来。谁在老人跟前跌倒停留,都要挨柳条的狠狠抽打!我们不知还得多长时间仪式才完,让人看得焦虑心疼!

锣声终于响了!这回苦求的人们齐声呐喊:“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饿死哩——”“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下跪哩——”老天爷下雨嘞——婆姨娃娃要回哩——”一直喊了十多遍,这水中求雨仪式才结束。队伍又启程上山去进行下一个仪式去了。最后一组舞凳龙的后生已筋疲力尽,一个个趴在潭边上大口喘气。

队伍离开时我看见大嫂紧紧拽着七妮儿。七妮儿此时已泪流满面,仍扬着脖子盯盯看着前面的锁儿!全然不顾大嫂那责怪大于悲伤地眼神。

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几个工人在惊叹七妮儿的俊俏与美丽,还夹杂着一些粗俗的话语,有的人竟嘻嘻嘻的发出一种怪怪的笑声。我回头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闭住了嘴。

下午,我在另一台钻机开钻时赶了过去,看到苦求队伍正沿一个稍沟(小山沟)往里走,没忍心过去看。但直到晚上,天上连朵云彩都没有!从井队回来路过村口,村长正对着一群人喊:“明个(天)儿麻麻亮就起身,心要诚哩!明个儿换咧,请黑龙!额就不信龙王不来!”

这时管理员找到我,告诉我接到市里油田开发指挥部通知,说明天可能有大到暴雨,务必做好防洪准备。我告诉了村长,但他不怎么相信,决定明天还要苦求。

第二天直到中午,太阳仍旧很毒。但已感到有暴风雨来袭前很闷热的前兆。我上午去各个钻机检查防洪准备,落实防范措施。刚回到窑里准备休息一会,这时大嫂被人从山上抬了回来。她是因天热在苦求中劳累中了暑。

七妮儿也跟了回来,忙前忙后的照顾她母亲。我将随队医生老白叫了过来给大嫂看了看。老白说问题不大,给大嫂挂了一瓶点滴并让七妮儿打了些凉水弄湿了毛巾给大嫂敷在脑门上。大嫂看起来才有了一些精神。

下午,云开始从西边天上涌起,越来越浓,天色开始变暗。渐渐开始起风了。乌云正越过山梁向我们头顶卷来!天边隐隐约约响起了雷声。看来天气预报很准。

我出窑准备喊司机再去工地巡视。这时突然听见七妮儿在她窑里哼唱起了一首民歌,嗓音真是又脆又甜!“……大河没水养不住鱼, 妹子离不开哥哥你。 一对百灵子钻天飞,多会儿盼得见上你……”正是那天她下沟洗衣时哼唱的那个曲子,我听得入神,歌声却被大嫂窑里一声呵斥打断:“死妮子,苦求哩!你唱甚!水开咧。”只见七妮儿从她的窑里飞快地跑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张纸,看见我,冲我伸了下舌头,笑着一头钻到大嫂窑里去了。我就去工地了。

暴风雨终于来了!雨刚开始不是很大,电闪雷鸣却很恐怖吓人!大风刮起了干涸的浮土,黄尘滚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土腥味。苦求的队伍开始下撤,跑得快得人已经进村。

山上只留下舞凳龙的后生,他们还得继续,为避免只求来了一场透皮雨。锣鼓还要疯狂的敲,凳龙还要玩命的舞。祈求龙王把这场雨下透!但我觉得雷雨天人在山上很危险。我让司机找路往山上开,想上去让他们下来。谁知刚转过几道弯,吉普车就侧向了一边。眼看着要翻,我们不敢动了。 炸雷一个跟着一个,闪电一道一道晃眼,雨点此时虽然很稀,但雨点特别大,打得车顶嘭嘭响…

这时一个后生跑了下来。哭喊着:“雷劈人咧——雷劈人咧——抬凳龙的后生让雷劈倒咧,救人去咧—快救人去咧!”他扑向我们的吉普车,双手使劲拍着引擎盖。我赶紧下车让他和司机下去通知钻井队上山救人,便转身往山上跑去。等我赶到一个土崖边,见到一群后生紧靠着在一起,其中还有那位村长。他们确实受到了雷击!受到惊吓,正在缓神。

那位在水潭边我见过的手持柳条的白发长者,此时一动不动的躺在上面坡边,柳条已不见了踪迹。估计是那根淋了雨的长柳条引下了雷电。老人半边身子已经烧焦,模样很惨!我过去摸了摸他的颈脉。人已经不行了。

我让大伙散开别动,靠崖呆着,这时虽然雷电次数已经减少,但这样下山,走在光秃秃的梁卯上仍很危险!没有雨具,我浑身湿透。一位后生端起村长的那面大锣,在我头顶遮雨。我回头一看正是锁儿。其他人包括村长都惊魂未定,有的后生竟捂住脸哭出声来。只有锁儿严肃的面孔上带着悲伤。

这时我见我们几位工人正往山上冲,我赶忙夺过大锣一边敲一边喊。让他们停下找地方避雷。毕竟是工人训练有素,他们受过防雷训练。他们虽听不见我的喊声,但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迅速找地方趴下躲了起来。

我的心刚刚放下来,突然一道闪电,我隐约看到另一侧直通村子的山梁上,一条崎岖小路上有个人影在往我们这里拼命奔跑。村长学着我的样子,拿起大锣使劲敲喊。但那纤小的身影仍在往上跑,好几次踉踉跄跄差点跌倒。

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喊,那个身影还在往这边跑!借着闪电的光亮我感觉那个人好像是七妮儿,是她!她听到了山上的消息,是着急来找他的锁哥的!但是,她走的是一道梁上的近路,梁陡路窄。我的天啊!危险!这时锁儿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紧接着我身边所有的后生都冲了下去,我喊都喊不住!突然!山梁上一道刺眼立闪伴着一声巨雷。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一切仿佛都停止了…..雨猛然间瓢泼了起来…….

等我赶到时,锁儿和几个后生已开始往二十多米深的崖下爬。七妮儿静静地侧躺在沟底水沟里,手里还紧攥着给锁儿拿的一件雨衣。下到沟底的锁儿在几个后生的帮助下背起七妮儿顺沟往下跑去。我急忙喊身后跟来的工人下山准备车辆。等我跑下山来,七妮儿已静静地躺在我们那张简易担架上,脸上已失去了红润,湿漉漉的大辫子沾满泥土,甩在一边,紧闭的双眼显得睫毛格外的长,身上盖着那件她给锁儿拿的雨衣。

白大夫正在紧急处治,看来七妮儿并没有受到雷击,而是被眼前的落地雷震得失足跌落到了沟底,摔得不轻。这时井队一辆卡车驶来,白大夫一挥手,一群后生七手八脚的将七妮儿抬上了车厢,全都站着,一手扶住车厢,一手拉住担架。锁儿默默地哭泣,跪在担架旁边,用一把伞为七妮儿遮雨。

大嫂这时发疯似的赶来,白大夫和几个后生把哭喊的她拉上车厢。卡车遂向县城医院疾驶而去!我回头时看见人群里管理员向我微微的摇了摇头,心情越发沉重!但还是企盼七妮儿伤得不太要紧!

这时钻井队长过来找我。说会战总指挥刚才来电话,要我立刻去市里开紧急会议。可能是一位大领导来了,要当面汇报。我安顿了一下工作就去市里了,哪知这一去就被会议学习观摩拴住了四天。第二天钻井队长在电话里汇报工作后加了一句:“那姑娘还是没抢救过来。”说得我心里一阵痛接着一阵凉!

我回来那天下午,七妮儿已入土安葬了。回到七妮儿家,大嫂卧床不起,不时哭喊着七妮儿的名字。房东大哥仍默默无语,蹲在炕角猛抽旱烟袋。七妮儿的几位哥姐守候在旁边悄声哭泣。我到窑里看望了一下他们,真不知道如何劝他们是好。

回到我窑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盆山丹丹!七妮儿那句“额害羞哩!”老在耳边萦绕。

我突然想起七妮儿那晚的叮嘱,忙在被褥下面翻找,最后在羊毛毡炕垫下找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纸片。

我打开这张纸,七妮儿的美丽动人,淳朴天真的容貌就出现在眼前,仿佛她用那甜美的声音在念:“领导叔叔:我真是求你做一件事情,是锁哥的事情。你要是能办就办,不能办我也感谢你,我不怪你,一看你就是个好人。锁哥家里的事情可多了,我以后跟你慢慢说,我就是想让你帮他寻分(找份)工作,他学习可好了。锁哥没爸,他妈前些年有病把他单格(耽误)了,今年他妈病好了,锁哥能出去了。叔,山丹丹就不要摆了,我回去(来)你就说给我就行了。谢谢叔叔!雅妮。”我看得心里发酸,默默地在窑里站了许久。

我叫上司机,带上那盆山丹丹,向七妮儿的墓地驶去,七妮儿的墓在一条小稍沟坡上,车进不去。我让司机看车,便端着花盆走了进去。我要把这两株山丹丹栽到七妮儿的墓旁,以纪念这位我仅仅认识几天,忠贞纯情又显天真纯朴的美丽陕北姑娘。

七妮儿的墓只是一堆新土,没有墓碑。稍沟里四下无人,只有墓塚上趴着一位后生,他就是锁儿!见我过来,锁儿站起身来,叫了声“叔”,嗓音嘶哑。他已经哭红了眼睛,憔悴了许多。我向他点了下头,默默地放下花盆,用手在墓土上挖了起来,锁儿也过来帮忙。我从花盆里捧出山丹丹,交给锁儿一株,我俩把山丹丹栽到了七妮儿的坟土上。

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只有锁儿偶尔发出一两声抽泣。锁儿栽的那只山丹丹血红血红的娇艳。我栽的这只原本含苞欲放的山丹丹此刻突然裂开了花瓣,她要开放了!

我站起身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时锁儿突然一头扑倒在坟上大哭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在七妮儿去后第一次放声痛哭,在乡亲们面前他还得控制自己,去维护那最后一点点后生的尊严。哭声撕肝裂肺,锁儿使劲拍着坟上新土放声哭喊:“七妮儿啊!挖山丹丹那天为甚你不让额亲一口啊—!啊——啊——为甚呀啊——这是为甚啊——”

我默默地站着,没有过去劝他。锁儿,你哭吧,尽情的哭吧!别憋坏了自己。

我站了好久好久,锁儿才呜咽着爬起来,眼泪纵横,一脸泥土。等他略微平静了一下,我掏出七妮儿写给我的那张纸交给他。他看了一遍,又扑向坟头,再次嚎啕大哭起来:“七妮儿——额甚地方也不去,甚地方也不去啊——,额就守着你,额一生就守着你啊——给你养山丹丹—养山丹丹——啊——额地亲亲地七妮儿啊——!。

我掏出笔,捡起锁儿扔在坟上七妮儿写给我的那张纸,在背面写上了我的名字,几个电话号码,单位和家庭住址…写完按照七妮儿折的样子把纸整齐叠好,塞进到锁儿上衣口袋里,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抓住用力摇了摇,然后我默默地往回走去……

后记:最终我也不知道七妮儿的父母为什么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也不想去问。我猜七妮儿不愿去工作可能是为了锁儿。后来我问过几次锁儿他究竟想不想出去工作,他每次都是默默地摇摇头,面色严肃坚定。几年过后我路过附近,绕了几十公里山路到七妮儿的墓地去看了她一次,没有进村,因为那个村长住在村口。我不愿见他,他有两条人命!七妮儿坟边有新栽的两颗山丹丹,还没有长花蕾,看来锁儿并没有食言。但他从来没找过我帮他些什么忙,我也从未接到过他的电话。

快乐小子西郊2010.10写于西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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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一个图水生土长的黄土高原的女儿,她不但长得美,心灵更美,小说通过几件小事,表现出他的善良,淳朴。她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不顾父母的反对,她为了心上人,不幸遭雷击而亡。
小说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出农村农民的愚昧。
小说语言流畅,叙述清楚,推荐了!

绍庆点评:

打错字了:图水生土长为土生土长。

文章评论共[5]个
西郊-评论

多谢鼓励!问好邵庆编辑!at:2012年02月20日 晚上10:42

郑佳仪-评论

(:051)拜读佳作,问好朋友。at:2012年02月21日 凌晨1:03

月影幻花-评论

愿,年年山丹丹花开红艳艳。at:2012年02月21日 上午10:22

西郊-回复谢谢,山丹丹开花很好看的,只是这些年野外很少了。问好! at:2012年02月21日 晚上9:07

西郊-评论

感谢绍庆编辑精心点评!问好!at:2012年02月21日 晚上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