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 洛阳城
暮春桃月,烟柳始浓。
一座不大的院落却精致的紧,一砖一瓦一角一棱都透着主人倾注的心思,红墙之上几条垂出的春柳轻盈秀美,迎面正门细致的镂花匾额上几个金漆大字——染心画斋。
庭前雅致的小池中春*荡碧,浮着几瓣早落的桃花。视角上移,半卷的竹帘窗口,一粉衣女子正凝眉执笔,秀气的笔法灵巧地游走在淡淡的宣纸上,一幅春*柳桥图已渐具神韵,一如女子微敛的神情。阳光明媚,那鲜活在帘影间妙曼的姿态使不远处移近的脚步颓然停住。
她发觉,抬头,微笑,“贤哥哥!”
“然儿,”月白长衫的男子缓缓将目光移至案几上,眼中闪过一丝赞然,“你的画又有进步了!该奖!”
她低头一笑,并不很雀跃,却顺手将案边一枚小小的荷包递了给他,“记得带了它,听人说朱砂避秽,我前日掺了些萱草屑,香淡偏轻。”风吹过,似乎卷了细微的尘土,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潮湿。她总让他禁不住感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睁开眼,便有一苍白面色的年轻男子正失神地望着她,颤动的口久久才吐出一句话,梨,然儿,你终于回来了……于是她安静地接受了一个名字,一段故事,一个哥哥。
他叫她蓦然,他说她是他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他说她生了很重的病,病了好久好久……他说的淡而缓慢,仿佛在温习一篇默诵了很久的古文,带了与年纪并不相仿的沧桑。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云贤,可他喜欢她清澈的眸子望了他,暖暖地叫一句贤哥哥,那温暖,足够泯灭心中深隐的痛楚。他温柔地抚在她的头顶,眼中的溺爱教人看了说不出的心疼。他说,真好,你的心一如冰雪,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作为画师的他教她画画,却惊讶于她的惊人画技,知她喜欢这座柳桥,索性买了这桥边的小院送给她,开了这个小小的画斋,并取名,染心。
作画即为染心,白纸为心,浓墨淡笔染其心、修其魂。这,便是我的画道。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解释给他听,眼中却是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他微眯了眼,弯起一双薄唇,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微微的诧异,这句话,好熟悉!
他忽然想起记忆深处那双澄澈的眸子,带着雪山清凉的聪颖,她说世俗浑噩,可别染脏了你的心……他点头,我的心只要你来染,那便总是洁白若雪……那是素白的梨花,一树树,绽在她粉衣翩然的身后。他听见她的笑声,若散落一地的阳光,他喊,梨儿……她回头,夺他满目的温柔……天地忽然碎裂,她的身影颓然倒下,心口还淌着自己剑尖的鲜红,他看到她的眸子里溢满了冰凉,像无数坠落的雪箭,刺透他颤抖的灵魂……他知道自己终是拿了权势与欲望染了自己的心,一寸寸成熟冷漠,浑浊冷硬。他看见她的嘴在颤动,他知道,那是他曾念给她的一句话:梦时雪,勿相忘……
心里有股隐隐的伤正在挣扎着苏醒,他握着那本泛黄的集子,手中的关节咯咯直响,他在痛。
蓦然端了竹露茶,抬头正见云贤脸色苍白,满头的汗珠,不由得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斜靠的藤椅前。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眼里尽是难言的苦涩,她便也不追问,放了茶碗在桌上,伸手去拭他的额头。她知道,他心里有只长满毒牙的落寞,正一寸寸啃噬着他苍白的记忆。是的,苍白的记忆,时间太久,记忆那鲜艳的色彩早已在无数的尘埃中脱落退去,只余一抹苍白无力的影子。但他还在痛,因为他不同于她,她已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却是连痛的资格,也没有。
他总爱抚着她的头,傻丫头,不要去想什么过去的记忆,像这样心里纯若梨雪,干干净净,多好……她习惯了他的温柔,她点头,恩,我的心只染上水墨,柳桥巷陌,春*桃花……接着便是清脆的笑声飞进柳林,惊出几只蝴蝶儿。
她终日画了画稿,等在染心画斋,看他披了满园的阳光出现在眼前,她喊贤哥哥,他的眸中便涌满温柔与怜爱。她知道是他救了身陷火海的自己,虽然她并不认得他的脸,可那又如何?她觉得很好,那便很好。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仅存的记忆中只有一片皎白的梨花,有一人白衣胜雪,站在梨树下微微闭目,那身影像极了她的贤哥哥,她听到笛声在飞扬,梦时雪,勿相忘……
池塘边的小道上铺了散碎的几抹花痕,浅粉色,在青黑的石面上温柔的扎眼。他的呼吸已渐趋平缓,桌上的茶盏还在幽幽地绕着几丝若无的雾气。她知道他累了,便取走他手中的集子,坐在缠满花蔓的秋千上,轻轻念起他常读的那阙词,青玉案.元夕,辛弃疾…东风夜放花千树……
阳光正好,透过三月烟柳,灿若花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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