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是一道复杂的工序。背起包时,弄乱了头发,得再梳一遍;出门时,一眼就见到鞋尖还沾着菜园的泥土,又缩进门找抹布……
等不到那句“你这孩子,要是出阁也如此,岂不是误了时辰?”没有任何声音,两老垂着头,双膝紧紧夹着火笼。看着手里抓着半截饼干即将进入梦乡的小曦,我找到了话题。
“来来来,小曦,姑姑再抱一次。”我伸手,他眼睛微睁开,张开双臂迎合我。我摇摇,又拍拍:
“跟姑姑去南宁,好不好?”他半闭的眼睛全睁开了。我又说一遍:“去南宁,好不好?”他盯着我,我点点他的脸颊:“有意见?你整天霸占着奶奶的怀,叫她如何种地?”小曦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留海,挣扎着要回妈妈怀里了。我顿觉得好丢脸,双手不自觉地就插进衣兜,摸到一团纸,纸上是写给妈妈几句的话:
“爸妈,你们的辛苦与心里的焦灼,我看得见,感受得到,任凭谁说什么,我只管相信你们这片心。我又开学了,这一次是毕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到工作,我会尽力的。我们不在家,爸妈要多照顾自己,病了别瞒着,一定要吃药,若觉得委屈,我愿意听你们倾诉……好好照顾小曦,别太逞能……”
书信,妈妈是看得懂的。之前送姐姐上大学的时候,妈给姐姐写过一封信。去看姐姐,看他们小两口总是闹别扭,离开时她留下一首猜字诗,谜底是“夫妻义重”。今年的春节跟以往大不相同,过得比较冷清,也少有亲朋来往,爸妈的话少了好多。每次饭后,妈就转身看电视,不在拿出那股唠叨劲,爸爸不看电视,他说电视里的故事编造得太假,还不如逗小曦有意思,所以我们看电视的时候他就去睡觉。妈经常半夜把我叫醒,告诉我一些她的愿望、委屈、不满,人老了,嘴巴挑,脾气也娇,现在的妈就是这样。有天夜里她告诉我:“当年你爸差点就把你送人了……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拿这事来骂他呢,我一提他就不敢说话。”我开玩笑说妈,要是现在我把小曦送了别人,三四十年后,你还能叉着腰指着我大骂吗?她没作答,却是打起了呼噜。
总觉得有很多的事情要交待,而能够说得清说得完的只能是纸和笔。昨夜写成后,为了如何让她看到而纠缠了好久,本打算要出门的时候快速地塞给她,觉得不好意思,又想塞进她的药盒,还是担心她就算咳得厉害也是不会吃药的……总之,还是不留下任何话吧。我把纸揉作一团,再无法入睡了。
终于决定出门。妈说今年要迁爷爷的坟,问我清明能不能回来看一眼他的遗骨,我不敢确定。“你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 爸瞪着妈,转向我:“这些事别老挂念着,一切以找工作为重。”我笑着说:“妈,我若是不能回来,你一定要帮我烧几柱香,求爷爷别怪我。”
“走走走,还啰嗦,会把小曦吵醒的!”
才一出门,迎面撞进来的是对门的晓爸,他一贯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怎么我才来,你就要走啦,明显欺客嘛!”
“就欺,就欺!”我一边应声,一边跨过木栏,“你跟爸妈好好聊哦,我走啦。”我飞快地迈开步子,妈的声音透过门板:“路滑别小心!下次回来不要穿这种‘撬石靴’了。”
我知道,晓爸是很能聊的,只要他们三个聚到一起,就可以扯上半天。他们可以从各自的腿疾说道治疗的偏方,从今天的雨聊到今年的种地,从种地聊到种子上涨的价格……他们聊着,就渐渐忘记我已经不在家了。
短信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收进来,在湿漉漉的的林中发出寂寞的声响。
开始出现信号的路段,是猪坳。站在这个坳口,身后是我们弄落村,眼前是下则,小时候上学,经常俯瞰下则村的水井,一遍一遍地数,感叹此村水井之多。或者指着每一个屋后的菜园,辨认是谁家的,比一比谁家种的菜多,或者指着对面半山腰的那条路,比一比哪边的路比较好走……然而,今天下雨,眼下的下则村笼罩在灰蒙蒙的浓雾里,那些水井,那些房屋,那些菜园,包括对面半山腰的那条路,都藏了起来,只觉整个村子似一顶刚掀开盖的锅,蒸汽成团地腾出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了。
看得清的只有一米以内的景,“多脑爷”的田埂边,那一树葡萄尽情地开枝散叶,比几年前繁茂多了,那些藤侵略了高压电线杆下本该空着的几寸地,肆无忌惮地往上爬。枯的绿的野草层层掩盖了小路,使路面更窄了,要不是穿着靴子,裤腿早就淋了,偶尔还要担心从中冒出一条苏醒的蛇。“多脑爷”要是还留在村里,岂能任凭它们疯狂呢?
取“多脑爷”外号是因为“多脑爷”话特别多,而且一开口就是“我是有脑子的人!” 离开弄落之前,“多脑爷”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每次上学路过他的田边,只要稍微停一下,他就会吓道:“想偷红薯,还是想偷葡萄!当我是笨猫?”要是跟他打招呼:“在割草啊?”他会说:“是啊。这草嫩着哩!有人就会好奇——你没牛没羊,还要割草?我为什么要割草?我就是要把它割完了,省得有些人看着眼红了就偷了去。我才没那么好欺负,我可是有脑子的人。我背虽驼,嘴巴却不驼;身虽亏,理不亏……”也许你已经绕了一两个弯,但他的声音还在响着:“老祖说过‘人怕理马怕鞭,蚊虫怕火烟’;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常说‘何树直到顶,何人乖到头!’人啊,终究是要输给道理的,万事理当头,可别老把拳头揣进裤裆里逞太宗……”
“多脑爷”除了爱在路边割草,还经常拿点菜去镇上卖。几乎没有人赞同“多脑爷”的这番道理,但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有他说话的地方,他就会把这道理拿出来。于是乎有一天,有人说“难怪我说今天菜行生意那么萧条,原来你没赶圩啊!”“多脑爷”这才意识到了人们对他的看法,为此,俩人狠狠地吵了一架。
可是,儿子把他接走后,没有了他的弄落,真静了。此刻我无比怀念起他来,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期待,他又回到弄落,三天两头地与村头甲或村尾乙吵,就算与之吵架的是我妈也无所谓,至少能让我知道妈还有力气吵的。总之,要使整个村子鸡犬不宁,千万不要沉寂下来。
如此想着,报应就来了,路边的荆棘勾住了我的花伞,我回头跟它纠缠了好久才被放过,这一回头,牵动了心底的那份不舍,我总是试图从那浓浓的雾中勾勒出家的轮廓来,双腿突然像灌了铅,难以迈开。终于明白了,为何有这样的古训:辞了父母的新娘从娘家到婆家途中,是万万不能回头的;戴孝的儿孙去了白衣白帽,把逝者下葬后得立即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是万万不能回头的。
这一回头还真要命,明明正在远去,却总觉与家“阴魂不散”,摆也摆不掉。德康——龙洲——益梨——巴谭,这一带的炊烟辣味、草木灰香再一次从尘封的旧梦中复活了。没有固定站点,车子走走停停,被人挤着的感觉渐渐消失。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密黑的胡渣藏不住上唇的疤痕,他隐约可见的唇裂历史使我想起了邻家二弟,二弟也是天生的裂唇。
回村那天,第一个发现我的就是二弟,他操着带风的囫囵话:“春飞回来啦!春飞回来啦!”顷刻引来了好几个小伙伴,抢着来跟我拥抱,我说让我来数数,阿mey,阿晓,小杰,二弟,阿三……齐了,齐了,我兴奋地欢呼。他们跟在我后面,一直到我进了家门,他们嗖嗖嗖地跑过屋后去了,嘴里叫着喊着,无比快活。推开门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春飞,小曦不在家,你妈妈背着他,到弄槽给你爸爸送饭去了。”哦,难怪,这么活跃的一群孩子,怎么能少了小曦这个大王呢,他若在家,定是拿起玉米秆在地上狂舞,击得灰尘阵阵扬呢。只是,糙米粗饭通吃的小曦长得很结实,妈背着她走那么长一段路,背上还要挑一担,是多辛苦的差事!我不由得有点埋怨——老哥你多在家几天再去广东不行吗?不能陪小曦不说,还拖累爸妈!随即我又想到了被自己割成一截一截的这个春节——这里住几天,那里待几夜的不安定。我简直是自相矛盾!放下包袱,我立即往弄槽方向赶,过了老校址那间废旧的教室,刚好碰上回来的妈,她背着小曦,肩上一担玉米秆,左手一根椿木杖,一步一艰辛,*吟着,不时咳几下,喉咙里化不开的浓痰使她发出怪异的声音,我只恨自己回来晚了。解开背带的时候,妈差点就跟着小曦仰倒了,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小曦往我怀里送。小曦被冷醒,睁开了眼,两颊通红通红,他一边翘起两瓣唇“嘘嘘嘘”,一边从背袋里挣扎出来,试图再往妈的背后钻。“哈哈哈”,我和妈的笑声突然合了拍……
“把他的头托高一点。” 司机的声音响起,看来他的唇裂得不多,说出的话比二弟的好辨多了。他指的地方,是前排座,那是一男一女两小孩,男的三岁左右,女的稍大些,想必是两姐弟。弟弟睡得正香,手里还抓着半罐牛奶,姐姐的手臂挽过他背后,想让他遮着手掌,可是她的手臂太短了,或是因为弟弟长得很壮,就像小曦,大大的头,圆圆的肉脸。姐姐的手指只摸到了他的右脸颊,他的下巴扣在胸前,随着公交车的变速上下晃动,牛奶偶尔溅出几滴。周围的阿姨们发出了议论:“那是谁家的孩子,都睡着了,怎不见有大人陪伴?”
我终究按捺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没有贸然地去抱起他。他睡得可香呢,兴许正在做着美梦呢。我这么告诉自己。就像小曦,只要他是睡着着,你就不能随意去调整他的睡姿,小家伙耍起脾气来哄都哄不住。
此刻,小曦也正如他一样,甜甜酣睡着吗?他睡得好,爸妈才可以好好地去干活。
他会有梦吗?会梦见哥哥嫂嫂吗?他醒着的时候,会想念哥哥嫂嫂吗?我会陪他期待着。
如还原了四年前的那份浓烈。那时我在《开学》里写道:“也许四年结束后,我半刻也不想多留,继续回到那个地方,回归我的位置,重新刷洗一切尘埃……”或许花了四年的功夫,我真的在回家路上了,我靠近着妈的那份倔强,也靠近着爸的那份懦弱,也原谅了哥嫂的那份自私,我只期待团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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