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啪嗒。这是最开始的变化，川的四肢关节发生了一阵奇异而富有节奏的颤动，月光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表情充满了痛楚与挣扎，仿佛在承受着体内某种剧烈的折磨，他的瞳孔，皮肤，头发无不泛出蓝莹莹的光，诡异而充满魅惑。继而，一对狼牙般的利齿极缓慢，极缓慢地从川的口中伸展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波盖一波的嚎叫，嘶吼声吞没了我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该来的始终要来了，一朵乌云从遥远的天边飞驰而来，黑色的翅膀由此破土而出，尖锐的风声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犹如刀锋刮在脸上。我闭上眼，心中了然这将是川离去的声音，我抬起头，伸出手，川真的已经不见了，月亮又重新露出了脸庞，星光却惨遭破裂而落满了一地，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下来，我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到川了……

002

我叫夏草怡，他叫施季川，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二开学的第二个星期。九月的香樟树开得正茂，热浪掀起尘土，铺天盖地而来，汗水总会在不觉间就沾满了背脊，沿海城市的夏天就是这么一场闷骚的季节。

“施季川，你以后就坐在夏草怡的后面。”我在课堂上一听到班主任提到自己的名字，就潜意识地放下手中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小说，然后抬头一瞥，一个瘦高个的男生面无表情地逼近我的视线，阳光透过窗外从他短而直立的头发倾盖而下，如同一块灿烂的碎金洒在他的周遭，他的皮肤是那么苍白，几乎毫无血色，表情更是淡漠得接近冷酷，但周身却因这窗外这片金黄色的光幕而变得炙热。我突然间有种惊鸿一瞥的震撼感，胸口间猛地传来一阵砰砰直跳的声音。完了完了，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拼命想抑制那股一旦与坐在后面的施季川的目光偶然间近距离相触后——便会砰然心跳的“要命感”（严格来说只是要我的命，因为施季川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像两个光秃的无底洞，空空荡荡），但是没用，爱情要降临时是挡也挡不住的，我向来是个办事利落的女孩儿，不，应该说女人才对，如果喜欢别人就找个机会大声告白不就得了吗？何必落得个单相思抑或抑郁症那么悲催，所以我心急火燎地等到下课铃声一响就迫不及待地转身，他又刚好合上书本抬起头，于是乎双方的视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纠缠一起，没办法，要命感又狠狠地地涌上心头，我感到这一次不止心在跳，脸庞估计也红了大半，原本精心策划的一堆台词陡然间就化为乌有，化作空气重又跌入咽喉。

更加没想到的是——施季川一看到我这幅面红耳赤，尴尬不堪的模样居然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是一点表情也没有！难道他就连一点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吗？恍惚中，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那双过分空洞的眼睛就更显得幽深而黯淡，接着一声不吭就走开了。

我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小狗，在荒野中孤独地嚎叫，但得到的也只是大地寂然的回应。

从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回头看他了，虽然还是一如既往，不分白天黑夜上课下课捧着一本小说，但书上的文字却再也无法牵动我的心弦，只因我的脑海里已经把后面的他烙印似得铭记于心了。所以后来干脆通过暗中观察与写博客日志（当然是设了访问权限的）的方式记录着他的点点滴滴，　但越是这么偷偷记录我就越发觉自己暗恋的这个男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比如说他每一次在课堂上回答不出老师问题时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又比如说他每一次暴露在阳光下的脸色简直苍白得接近透明，又又比如说他总是离群索居，虽说是插班生，但好歹也在学校住了半个月的宿舍了，却从来不与任何人亲近，包括任何雄雌动物……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来历，更加别谈是兴趣爱好了，久而久之他在校园里就养成了独来独往的状态，可是他从来不在乎，甚至说很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除了淡漠以外的表情，所以我现在几乎能原谅上次他那副对我漠不关心的神态表现了。

唉，施季川啊施季川，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003

夜。淡而宁静。我趴在寝室的床上，手指僵硬地操纵着手机，刚刚结束了最新的博文，“今夜基本上无事可记，因为刚刚放完国庆长假才回到学校这个大鸟笼，仅仅在半个小时零十分前的晚自修匆匆见过川一面，而且还只是侧脸的轮廓，感觉跟七天前一样，很瘦削。但是依旧好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就开始在手机博文上把“施季川”三个字直接浓缩成了“川”，起初只是图个打字方便，后来就干脆变成习惯了。下了线，我又望了望窗外清朗的夜色一眼，黑色的布景下，一条荒草淹没的小径笔直地伸向食堂小卖部的门口，那是每晚熄灯睡觉前大部分学生的必经之路，掌厨的张师傅一手震惊校园的干炒河粉足以令人随时随地都垂涎三尺并且百吃不厌，我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因为懒，所以才屡屡托闺蜜阿晴打包回来。

刚躺下来伸了个懒腰，手机屏幕上忽然蓝光暴涨，短信的铃声又开始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我懒懒地瞥了一眼，精神马上一振，是阿晴发来的短信，但是内容却写到了三个敏感的字“施季川”。

“我在食堂看到施季川了，你快下来。”

何止是下来，我简直飞也似的冲下来了。甚至连睡衣也没换，头发也没梳，拖鞋也没换，但没关系，毕竟能在这风清月朗的夜幕时分破天荒地与川碰上一面，一切都算值得的了。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我前脚刚刚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奔入食堂，后脚反倒一个踉跄，于是干脆就四脚朝地往地上狠狠一扑，简直是跌了个狼狈不堪，坐在门口边的几个人恰恰是年级出了名的流氓学生，一见此状就笑得前仆后仰，阿晴第一时间冲过来扶起了我，说：“草怡，怎么那么不小心呀……”然后又特地压低了嗓门，“我刚刚顾着在门口等你，一回头他又不见了……”

天呀，还有更倒霉的事么？我胸口尚且还积蓄着一团怒气，旁边那几个可恶的男生一把公鸡似的嗓音还要不断地扩散而来，气得我朝他们狠狠骂了一句，“笑什么笑，再笑撕烂你们几张瘪三嘴！”

“你骂谁瘪三？有种骂多一次？”一个瘦的跟面条似的瘪三男嗖得就站了起来。尽管他已经努力将眼睛睁得通圆，显示出一副气势汹汹的凶狠表情，但偏偏遇上了我这倔脾气，所以我当然是毫无畏惧地反击一句，“你既然有这个请求，我就骂多一次两次三次，瘪三瘪三瘪三！”

食堂里虽然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但碰上这种情况非但没人站出来解围，反而不约而同摆出一副兴致勃勃围观凑热闹的可恨表情，前面忘记说了，我现在所读的这所高中堪称全市第九流的，也就是录取分数最最低的，门槛之低，当真是三教九流都齐聚一堂。

跟人当面吵架对骂我绝非新手，可是跟几个瘪三男这番唇舌相讥倒还是第一次，阿晴早已吓得手指发抖，不停拽着我的手臂就要往门外走，当然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对方已经迅速挪动了脚步，早把我俩围成了个半圆，大有夹攻之势，他们的臭名在学校早已远播，打架可谓家常便饭，如果现在过来掴我两个耳光也绝非怪事，唯一怪的是我心里面平平静静地竟然半分颤抖也没有，这算是预感吗？我感觉到川就在附近，我甚至觉得他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即便事实上我和他的关系仅仅维持在一句话也没交流过的同班同学。

事实证明，女人的确存在第六感一说，就在某瘪三男手臂挥动，一阵冷风朝我劈头盖脸地压下来之际，川的声音就强而有力地传了过来，“住手。”声调还是那么平稳，语气还是那么冷漠，只是嗓音仍然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一刻我感动得几乎要大声雀跃，虽然我暂时想象不到接下来川会如何以他单薄的骨架去和对方做肉搏相斗。

004

川的脚步逐渐靠近，一步一步，极慢，我的掌心里却已蓄满了冷汗，刚刚那个瘦得跟面条似的瘪三男凶狠狠地瞪着川，嘴里立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找死——”五指攥成拳头，更是有着大幅度的挥动，阿晴吓得发出了尖叫，而我早就呆得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眼看那拳头硬生生地砸在了川的脸上，然后他就扑通一声朝门槛边摔了过去，接着几个瘪三男一齐上阵把川给团团围住，又是挥拳又是抬腿的，四周已经挤满了更多的人，但无一不是看热闹的，这时候我肯定不能顾着发呆了，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谁知道我的人还没走出两步，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地惊叫，可惜谁也看不到究竟在那短短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大家最终看到的场面竟是瘪三男一一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而川呢，却完好无缺地坐在地上，只是脸上依旧挂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好像刚才发生的那一场混战与他毫无关系，只有右脸颊微微红肿的一块伤痕见证了他刚才的英雄事迹。

阿晴当然很识趣地回寝室去了，留下了我和川两个人在食堂，凑热闹的一堆学生当然也已作鸟兽散，彼此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起勇气问他：“你没事吧？”

川摇了摇头，然后又低声说：“就是脸有点肿了。很难看。”谢天谢地，川毕竟不是真的一个木头人，我被他的回答逗乐了，但这种时刻又怎么能笑得出口，只能侧过肩膀，强忍住颤抖的笑声，“嗯……呃……总之……刚才谢谢你啦！”

川听了之后并没有任何回应，我微微感到几分诧异，猛地回头想瞧瞧他怎么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这一看不要紧，恰恰把我跟他的视线又毫无预兆地纠缠在一起，原来他刚才之所以不说话就是因为一直这么注视着我呀，他的目光乍一看去是多么锐利，犹如雪亮的剑锋，能直接刺进你的双瞳，但仔细凝视之下才会发现，这双眼睛仿佛具备奇异魅力，除了锋锐之外，竟还饱含清澈晶莹之感，就像是盛夏之下的一泓湖水，呵呵，虽然这比喻有点夸张，但这确实是我这一刻内心的全部感受。

“你……你为什么看着我……”我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也不仅仅是惊讶，更多的应该是沉醉吧。川又摇了摇头，轻声说：“有没有时间？”

“有！”我立即脱口而出。

“陪我走走吧。”

“好呀，去哪里？”

“操场。”

“好！不过，去操场做什么呢？”

“晒月光。”川一字字地说。

晒阳光我听得多了，但晒月光还是头一回，但是有了川的陪伴，天涯海角都照样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何况只是去旁边的操场晒月光？

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遥远的天际，薄白的月光一圈圈地洒下来，我和川就抱着膝盖一齐坐在草地的中央，四周万籁无声，大多数学生都已经返回寝室，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再有那么五分钟催魂铃声就要响起，到时就不得已和川分开了。到了操场后川一直都没有说话，全程保持着微微昂起头，闭目养神的状态，他的皮肤真的很白，胜似冰雪；鼻梁很挺，坚挺如峰；嘴唇很薄，宛如蝉翼；头发很干净，色泽鲜亮……快打铃了，快打铃了，川呀川，你就不能在这么浪漫静谧的时刻说几句让我容易失眠的对白吗？没想到我这念头才刚冒出，川果然就开口了，他的声音变得格外轻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月亮之上住着什么人吗？”

我一时懵了，一时间不知道他这问题背后有何复杂含义，于是开始语无伦次地回答，“嗯，我不知道……大概是嫦娥吧……”

川笑了笑，可是这个笑容很奇特，有着凄凉的韵味。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川的笑容。

从这一夜以后，我和川的关系就变了，或者说是莫名地增添了一份熟稔，大概我是他在学校里面第一个愿意主动走近，主动说话的雌性动物，慢慢地，我俩就像所有通俗校园小说一样上演了一幕绯闻，起初轰轰烈烈，尔后又慢慢转为平淡，我的心情当然是无奈中又带着几分窃喜，貌似这一切都发展得太神速，太出人意料，而川由始至终对他人的评头论足都无动于衷，他看起来永远都那么遥远而不可捉摸，神秘而充满魅惑。虽然我们开始会陆陆续续谈起一些话题，但不管怎么聊天，我都无法参与他过去的种种记忆，更加不了解他以前的经历，也许我唯一能掌握到的——就是他每晚晚修结束后跑到操场去晒月光的这个独特爱好，我好不容易才挤进他这唯一的精神领域，然后奇妙地与他每晚共享这场宇宙间独一无二的无声无息的“月光浴”……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百无聊赖地趴在走廊的栏杆上，阿晴忽然神经兮兮地走到我身边，说：“草怡，你知道吗？上次在食堂跟……跟施季川打架的那几个男生原来已经全部休学了。”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怎么还那么淡定呢？”阿晴的反应有点夸张，她睁大了眼睛，又悄悄在我耳边嘀咕着说：“难道你不知道吗？那几个男生是因为患了病才退学的！”

“患病？什么病那么厉害？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我饶有兴趣地说。

“据说是精神一类的病，而且就是在那天晚上过后才患上的。”阿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慢慢回过神来，“你是说……跟我吵架的那一晚？”

“对！”阿晴看着我，目光中弥漫着深深的恐惧，“严格来说是跟施季川打架的那一晚，你还记得吗？当时他们几人围着施季川，也就过了那么几秒钟之后，然后就给吓跑了，现在竟然还说患上了精神病，你说……你说这事邪不邪？”

我怔了怔，这事的确存在一定的夸张程度，因为当时确实没人看到川是用什么方法把那几个瘪三男给“吓”跑的，我起初也是存在几分疑惑的，后来时间一久就慢慢把这些杂事给抛诸脑后了，现在经阿晴这么一提醒，我多少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可是我该怀疑川吗？但是又应该怀疑他的什么？……太阳终于惶惶然下坠，一道暖黄色的光芒朝我的头顶缓慢地砸下来。麻雀扑开翅膀在夕阳下一闪而过，扯开一道透明的淡淡的裂痕，令我想起了川嘴角边轻轻浮现的笑容。

005

今晚格外静谧，没有风，没有云，就连月光也是微弱而黯淡的，蓝黑色的天幕下仿佛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川仍然固执地坐在草地上，我面色凝重地靠近他的背后，他当然猜到来的人是我，所以也没回头就说了一句：“坐吧。”

我坐了下来，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阿晴下午说过的那番话，我不希望怀着一颗不安的心面对着川，恋人间讲究的不就是坦诚相对吗？即便说我和川目前还没有发展任何恋爱关系，可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对我坦承一切，于是我问他：“川，你还记得上次食堂那几个闹事的男生吗？”

“嗯。”

“他们休学了，听说是发疯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哦，是吗？”川也是语气淡然地应了一句，就跟我下午的反应一样，然后他微微皱了皱眉，这才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你是觉得他们出事是和我有关系吗？”

看着川这么清澈的眼神，我一下子又陷入了慌张，“不，不是这样的……但是……我只是，只是……”我一定要干脆一些，果断一些，我不希望和川之间存在任何的猜疑，我内心忽然传来这么几句话，于是鼓足了勇气回应他：“嗯，总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句，当时你们几个在食堂动手时，你是用了什么方法逼走他们的？为什么他们在事发的第二天就都出事了呢？”

川又陷入了沉默，神情如雕像般僵硬，　“有些事情，”川终于缓缓地开口说道，脸上带着沉重的表情，“我不能跟你说，因为你不会明白的。”

说完，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天空那轮淡淡的月亮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会明白？有什么话是不能方便透露给我听的呢？我愣住了，川瘦削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同天上的月光一齐消失不见。

晚上回寝室睡觉的时候，川的面容重又浮现在我的梦境当中，他的眼睛蒙着一层轻纱般的雾，似乎充满了倾诉的欲望，可是等我走过去想挨近他的时候，反而被他端着一盆冰水泼了过来，我浑身湿漉漉地愣在原地。周遭的空气冰冷而黑暗，我感到痛苦不堪，整个人简直如坠深渊，等到醒来的时候，泪水却已经沾湿了枕头，天还没有完全亮，窗外蓝黑色的天幕上似乎残留着一丝星光，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个男生而流泪，而流泪的原因却浅薄得可笑。

仅仅因为川的一句话，一个背影。我知道我是完了，因为我是真的爱上了一个男生，恰如那扑火的飞蛾，明知道危险却还是毅然选择了这般奋不顾身的姿态。川呀川，你什么时候才会懂得我的心意呢？

006

期中考试过后，空气中渐渐充满了寒意，转眼间就到了深秋。再也不用一大早就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做早操，也不需要上完体育课后满身臭汗地挤进小卖部买饮料，男女生统一在白衬衣外面增添上黑色的外套，宿舍楼下的那条通往食堂的小径总是在不觉间便铺满了落叶，看上去有种萧条的味道。同时学校又新来了一位教语文的男老师，五官居然长得十分年轻精致，居然也有着苍白得接近病态的肤色，居然也姓施！可是他跟川不同，因为他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所以给我们班上了没几天课后就得到了所有女生一致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就连我这个常年上课爱走神又爱偷看小说的人也不禁破例听他的课了，仿佛那三尺讲台上总有一道炫目的光芒能随时秒杀台下的一干年轻听众。

不过不管周围怎么变天气怎么变，唯一不变的还是川。我甚至相信哪怕2012世界末日真的降临了他恐怕也不会稍稍改变这副淡然从容的状态。但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至少在面对施老师的时候，他竟然也会有愤怒和凝重的表情。刚开始是施老师要求他站起来背诵古诗，当然川还是一如既往地奉行沉默是金的信条，可怪就怪在施老师对川仿佛也是“情有独钟”，而且一反温柔常态，非得让川到走廊罚站四十分钟才肯罢手，为此我在心里对施老师的这个举动也不禁怀恨了一把，虽然我平时也很敬佩这个新老师。而面对施老师的这个惩罚，川的眼神明显有了怒意，脸上更加布满了阴霾。但其实川和施老师之间的针锋相对，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至少在我们班上他第一节语文课的时候，我就不经意发现川看着这个新来的老师时所露出来的目光，是多么地犀利和凝重。

难道他们俩是一早就认识的？我对此实在感到稀奇。

安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迅捷，现在每个人说话嘴里都能哈出一大团浓厚的白气，衣服也全部穿得鼓鼓的，冬天呀冬天，这个代表着罗曼蒂克的季节就这样扑面而来了。今天是平安夜，万众期待的节日终于要降临了，我本来在放学后满怀希望地等待川，谁知道下课铃一响他也就迅速消失不见了，正当我还在教学楼下思考着如何寻觅他的踪影，谁知道下一个转角却碰见他和施老师两个人都神神秘秘地站在楼梯口位置，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然后施老师突然转身，朝着我站立的方位微微昂头示意，然后微微咧开嘴，一副神秘而古怪的笑容，接着就走上楼梯去了。

我慢慢走到了川的身边，这才发现他苍白的脸上也破天荒地带着激动的红晕，难道两人刚刚是吵架了？我犹豫着，还是轻轻问了一句：“你，刚刚和施老师在干吗？”

川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紧张兮兮地抓着我的双肩，“听我说，明天千万不要留在学校，你赶紧跟班主任请假，回家，回家去！”

我一时间被他激动的举动和话语吓呆了，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留在学校呢？”

“总之……明晚学校会很危险，你一定要听我说！”川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而且我知道他从来不跟人开玩笑。可是不行，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不能不留在学校，偏偏川又无法给我一个合理的原因，所以我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行。”

“你相信我！”川的语调加重，变得紧张起来。说实话，我很开心他能在我面前显示出一副紧张而激动的样子。可是明天的日子太重要了，我怎么可以轻易离去呢？

川呀川，明天是圣诞节，还是我的生日呀！

我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川也并没有给我这个开口的机会，他选择了自己一贯的作风——就是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曾经因为他的一次离去而掉眼泪了，这一次我决不能再重蹈覆辙，所以我会努力睁大着眼睛，不想眨眼，因为一眨眼泪水又会开始不受控制了。可是，心还是像被刀刺疼了一样难受，而且两次刺中的都是同一个位置。

007

圣诞节的大街上，情侣们相拥而行，愉悦溢于言表，就连平日那刺骨的寒风也变得分外温柔，而我们班级在这个晚上也同样是热闹而欢快的，乱哄哄的圣诞晚会过后，就轮到了我的个人生日会，阿晴和寝室的其他姐妹一早备好了巧克力水果蛋糕，全班同学脸上都挤满了笑容，一起拍烂手掌为我合唱《生日快乐》。说实话这样的场景我是最容易感动的了，有时候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大概今晚也就剩下那一点小遗憾了罢？——川的缺席，而且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方。

但这点偏偏是我最重视的。而且川昨晚跟我说的那句“明天千万不要留在学校，你赶紧跟班主任请假，回家，回家去！”仿佛还在耳畔边回荡，今晚这么愉悦的氛围难道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我心里的忧虑还未消除，一干同学就跟着在旁边起哄让我赶紧许愿切蛋糕了，我不由得挂上僵硬的笑容，内心忐忑地举起了水果刀，“呀”的课室的门打开了，但来的人却不是川，而是施老师。

他怎么会来的？这时间他早应该下班回家了。但是好几个女生见到施老师英俊年轻的脸庞时，就马上丢魂落魄似的犯起了花痴，并且还用上更热烈的掌声欢呼他的加盟，施老师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可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昨天下午他站在楼梯口，突然面朝着我时那个阴森而诡异的笑容，“夏草怡，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师在这里祝你生日快乐，学业进步！”

面对他这么亲切温柔的笑容，我只是懵然地点了点头。

“咦，怎么大伙儿都在唯独没看见施季川同学呢？”施老师撇了撇嘴角说。我却有种奇妙的预感，感到这位好好老师的花样要慢慢耍出来了。

“老师你别管他，那家伙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一女生立即附和道。

施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又说：“其实他也怪可怜的，你们倒要好好体谅他。”

“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大声问。

施老师目光一凛，意味深长地说：“他们不懂，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施季川并不是个普通人。”

“我不知道！”我还是大声说，或者那不叫说，应该说吼。最可怕的预感还是来了，我知道施老师将是会来拆散我和川的了。虽然我根本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可是他和川之间，必然有着深深的关系。川会不会已经出事了呢？

“施老师，那你说施季川不是普通人，那他是什么人？”一个好吃的男生早已贪婪地挟起一块蛋糕，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他不是人，”施老师的笑容蕴藏阴冷，“是僵尸。”

僵尸？

全场都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声，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可了这个笑话，只有我独自保持静默的姿态。

“施老师你别开玩笑了……”

“施老师你可真幽默呀！”

“施老师你怎么就知道施季川是僵尸呢？我们跟他做了这么久同学就不知道呢？”

意外的是，大家虽然在笑，却还能正儿八经地发表起各路质疑和议论。还是只有我独自保持静默的姿态。

“因为……”施老师慢慢低下了头，课室的电灯开始摇摇欲坠，白色灯光变得忽明忽暗，仿佛在拍打着某种奇异的节奏，这一瞬间实在太快，但我还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施老师的眼睛突然涂满了幽蓝色的光芒，指甲暴长形同剑锋，口中猛地吐出一对尖尖的，狼牙般的利齿！“我也是僵尸！”

008

整个教室一下子沸腾开来，所有人都惊呼着夺门而去，蛋糕呀，桌子呀，椅子呀，刀刀叉叉呀全部被撞翻在地，恐惧的叫声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施老师（请原谅我只能这么称呼他）目光炯炯地瞪了我一眼，接着伸出冰冷的手掌一下子捏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呼吸渐渐困难，眼前慢慢地发黑，施老师口中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阴森森的笑容也开始变得模糊不堪，难道我快要死了吗？可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我的心却还是平静得犹如一湖清水，这种感觉就像很久之前在食堂跟几个瘪三男争吵的那一次，似乎我能再次预感到川的到来。

“住手！”我终于还是在窒息之前听到了川的声音，只是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声调已变得急促，语气也是严厉的，“川……”我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么一个字，就已经喘息着倒了下去，川迅速冲了过来，把我轻轻抱在怀里，透过衣衫，我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很舒服。这时候四周早已陷入了一片混乱，所有同学惊呼着上跳下窜，川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带着些不舍，带着些忧郁，是的，我能感受到此刻这个男生眼里对我产生的饱满的复杂的感情……风很大，一下子吹得窗户哐当哐当作响，施老师挥了挥衣袖，一声大喝：“川，还在等什么呢？还不下手！”

我不明白施老师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下手？难道他要川伤害我？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只因为看到川的口中也慢慢露出了两颗同样可怕的锋锐的利齿，川，川，原来你真的也是僵尸。你要干什么？难道……是吸我的血吗？一阵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川却反而狠狠把我推开，然后奋起一拳击向身后的施老师，他这一拳力道真猛呀，似乎掀起了巨大的旋风，所有本来翻到的桌椅全部被震得飞了起来，又变成了一片粉碎。施老师却已经咻一声往后急退，避开了全部攻击，他幽蓝色的眼睛里显露出愤怒的杀气，“川，你疯了么？你敢对付我？”

川不再与他搭话，他用行动回答了一切。啪嗒。这是最开始的变化，川的四肢关节发生了一阵奇异而富有节奏的颤动，月光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表情充满了痛楚与挣扎，仿佛在承受着体内某种剧烈的折磨，他的瞳孔，皮肤，头发无不泛出蓝莹莹的光，诡异而充满魅惑。继而，一对狼牙般的利齿极缓慢，极缓慢地从川的口中伸展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波盖一波的嚎叫，嘶吼声吞没了我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该来的始终要来了，一朵乌云从遥远的天边飞驰而来，黑色的翅膀由此破土而出，尖锐的风声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犹如刀锋刮在脸上。我闭上眼，心中了然这将是川离去的声音。

砰！一声剧烈的轰响，窗户已被撞破，有两条人影皆已飞了出去，我抬起头，伸出手，川真的已经不见了，这急速的变化使得每一个惊慌的同学又全部挤到了窗边，身体瑟瑟发抖，目中无不弥漫着巨大的恐惧，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现实中看到真正的僵尸，而且还是与你一起度过大半个学期的人。现在我终于能明白川为什么看上去总是那么淡漠了，他根本不是属于人间的，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生活的，所以也不必对此留下任何感情罢？想起他之前几乎每晚仰望夜空的神情，也许他就是住在月亮上的吧？可是他和我之间……他刚刚将我抱在怀里时那种眼神……我感到脑袋快要爆炸了，悲伤逐渐代替恐慌，月亮又重新露出了脸庞，星光却惨遭破裂而落满了一地，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下来，我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到川了……

对面的教学楼上猛地射出两道闪光，本来两条静静对峙的人影突然间就倒下去了一个，一道明亮的月光从夜幕上倾泻而下，如同一道阶梯从遥远的天边伸展而下，因为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远处的那条人影在慢慢地拾级而上，似乎还朝着我这边的方位挥了挥手，是川在向我道别吗？川！川！川！我心里面传来一阵破裂的声音，但是我不是想叫他留下，也不是想再向他再倾诉些什么，我只是希望通过这么一声接一声直白的呼唤，来宣泄我心中所有的情感。接着，一切又慢慢地回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大脑开始一片空白，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与川初次会面的那一天，盛夏的阳光灿烂而光辉，通通洒在了川的周遭，他沉默的表情透出绚烂的温暖……

我最终还是没能完好地看到川最后一眼，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月亮之上呢？也许他并没有远离我的身边，只要每逢夜幕降临，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露出脸庞，那便是川深深凝视的眼神，清澈而晶莹……

完。

二零一二、二月、二十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