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工地磨炼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2月28日 早上8:08评论-2条

(1)

1958年继“总路线”、“大跃进”的口号响彻云霄之后,一句“人民公社好”,又吹遍大江南北,组成高高飘扬的“三面红旗”。于是“全国一盘棋”,“人多力量大”,各地开始了大规模地兴修水利工程,借着“一平二调”的“共产风”,成千上万的民工被抽调到建筑工地去。我也在那年10月24日告别家乡父母,来到本县最大的乌潭水库(后来叫惠女水库)工地参加劳动。不同的是我并非被抽调,而是自愿报名要参加。

这一天我起得特别早,预定六点钟在县工会门前集中。我吃完早饭,打好背包,还不到六点就赶到那里。可是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我等了又等,已经八点多了,还不见有任何动静。实在不耐烦,只好转回家,心里直纳闷,到底去不去?直到将近十点钟,有人才到家里叫我,说队伍马上就要出发。我赶紧挑起行李跟他来到集合地点,只见寥寥的几十个人,东一堆西一垛地蹲在路旁,一点不象个队伍的样子。约莫又等了半个钟头,陆续再来一些人,也不知谁说了声“走吧”!人们才站起来,拍打背包,发出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感到十分诧异,怎么是这样组织民工到水库工地去?既听不到锣鼓声和鞭炮声,也看不到欢送的人群,甚至连个领队的也没有。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场面是十分动人的。可眼前却是三三两两,挑着行李的,背着包袱的,懒懒散散地走了开去。我担心落伍,顾不得多想,夹在人群中盲目地跟着往前移动。这些人中,只有欠木是相识的,我俩就结伴同行。

天气仍很热,肩头又压着一担行李,我感到有点吃力,只得两眼死死盯着路面,两条腿蹬蹬蹬地不停往前赶,很快就蹿到队伍前头。可是走了一段路,发现人群渐渐稀少了,有的人中途倒回去,有的人停在路边不肯向前。本来就零乱的队伍就这样被拉扯成几段小股,前前后后飘撒在通往水库的公路上。

我心里不由得悲凉起来,这一次是我执意要走的。自从那可怕的“开除”在我脑海里爆炸以后,我虽心身欲裂,仍坚持到食堂上班。每天当人们坐下来休息吃饭的时候,正是我工作最繁忙的时刻,卖餐票,记账簿,点钞票。直到熙熙攘攘的高*过去,冷清的饭桌上剩下一些残渣余孽,我才收拾起钱柜帮炊事员打扫。我尽量要用工作来忘掉那可诅咒的“开除”。我知道,苦恼的事别让它在脑子里扎根,最好的办法是用拼命工作来驱散它。

但一颗心还是安静不下来,我觉得只有赶快离开这里,才能改变眼前的困境。我还是相信党,相信群众,继续要用行动来表白我的忠心。我认为组织上越是怀疑,我越是要表现出忠诚,好消除不必要的误会。刚好上级要抽调一批民工去修建水库,我立即向党支书报名,自愿要求上工地参加劳动锻炼。我还在幻想,相信自己的一片忠心将会赢得组织上的关心和培养。同时我也担心在食堂干这种庸庸碌碌的工作,会将我一生的理想埋葬掉。当时虽是受到” 开除” 团籍的摧残,我对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仍没有自暴自弃。

母亲知道后,十分反对,不放心让我一个人走。离别时她流了不少眼泪。我却显得过于平静,连安慰她一声也没有。想到别人是亲朋好友一大群送到车站去上大学,我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挑着行李去工地劳动。不知道母亲心里有多难受。我却不管这些,一心只考虑自己将来的前程。我认为失去的只是亲戚的赞美,朋友的羡慕,未来的日子总还长着,我不能让它也失去。

此刻我也莫名其妙,这一走究竟为了什么?说是去劳动锻炼,走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确实有此想法,正是这个动力鼓舞着我走上通往水库工地的路。一到走了,我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到水库工地去?他们并没有这样逼我。

(2)

在黄圹歇午的时候,遇到一位同学,也是同年“落取”的。他听我说是自愿上工地参加劳动,表现出一种不屑,说出几句风凉话,其实内心还是有一点忌妒,认为我这一去将比他“红”了,让他少掉一个“同类”。我却有苦难言,同他敷衍几句,便又继续走我的路。此时早已不存在什么人群,但一路上还算热闹,不时遇到从工地返回的民工,看他们的神情挺高兴,我渐渐有了欢乐。

跟我们一块走的另有三位女民工,她们不相信我是去参加劳动的,因为在我的行李袋上露出几本厚厚的书。一路上她们不停地骂,骂街政府不讲理,骂干部逼她们背家离儿。有一位早已哭哭啼啼,泣不成声。可没人去安慰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都沉浸在理不清,说还乱的思绪中,谁也不理睬谁,只有脚板在机械而单调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是又在后悔不该来了。

路没完没了的,起初还有兴致打听路途多远,到后来就失去信心,只是一股坚持到底的忍劲在支撑着。走到河市,天色已全黑了,太阳跑到世界的另一面去忙碌,却听说还要走二十多里路。三位女民工开始找客栈过夜。我从来没有住过旅社,也不习惯,就劝欠木继续走。这样只剩下我们两个,路上静得可怕,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时而还可以遇到一些零星的,结伴的民工在蹒跚地向前移动。一个个显得疲惫和麻木,大概也是一个想法鼓舞着,希望到了工地就可以舒适地躺下去休息。

好不容易又翻过一座小山岗,远处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山坳里散落着,大家立即断定那里就是工地了。一时又活跃起来,重新凑合成几股小的人流,似乎比出发时还热闹。

晚上十点多钟,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放下行李,嘘出长长的一口气,一个个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来。我连脚也不洗一洗就躺倒在工房里,衣服也来不及脱下就枕着棉被包袱睡着了。直到后半夜被一股寒气冻醒过来,才胡乱解开棉被,捉住一角盖在肚脐上,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被一个声音吵醒,一看,工房里斑斑驳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是从门洞和墙上的稻草缝隙,漏进来的几缕破碎的阳光。顿时一切东西在眼里都清晰起来。工房是用竹架和稻草铺盖成的,里面分左右两排,每排有上下两层,中间一条通道,整个象是一艘漂浮在大洋中的轮船,大家就睡在底舱的统铺上。每个工房可住七、八十人,新铺的稻草松软而杂沓,散发出一股农田的气息。同样的工房邻近有三座,旁边另有一座小厨房,吃饭就蹲在厨房前的空地上。最难忍的是大小便的地方,只在地上挖了一排坑,周围遮得也不周全。我感到十分不便,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平时在家里不显眼的东西,此刻都成为十分必需的。

早饭后,我同欠木到附近的山头蹓跶了一下,感到野外的空气格外清新,四周静寂而荒凉,显得有点神秘,远处山恋起伏,看不到水库的踪影,大概离工地还有一段路程。怀着好奇的心情,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将来临的生活。

第三天开始下工地劳动,起初工作量不大,做些填大坝前的准备工作,比如清除山坡上的杂草,以备将来开采红土,还有修筑道路,清理坝基等等杂活。民工仍在不断地进场,又有两位相识的也来到工地。同是读过几年书,“臭气相投”,四个人便经常在一块,无论出工收工都说说笑笑,日子过得也挺舒心,不知不觉竟度过了半个月时光。

(3)

11月8日,工地召开大型“誓师会”,提出“奋战七十天完成大坝填方任务”的口号。我当时信以为真,后来还不时在计算过去的天数,一心一意盼望完工的那一天,可以凯旋归来。其他民工根本不信这一套,不时把口号当成笑料来讽刺,后来事实证明,过了两个“七十天”,还没有完成任务的一半。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所谓“精神激励法”,不是以科学计算为依据,而是借用战争年代那一套,企图靠刺激精神力量来达到预想目标,或者纯粹就是一种蒙骗。

开始给大坝填土方,我就被分配去推独轮车。这工作以前从没有干过,最初只能推一两担土,还常常半路翻车。但是我学习的劲头很足,不久就掌握了推车的要领,载土的担数逐日增加,最多一次能运上千斤红土。不光独轮车、胶轮车、板车、牛头车我都能推、能拉。技能也日见熟练。那些日子手掌疼得厉害,手臂僵硬麻木,一下子抬不起来,吃饭时,往往连筷子都拿不住。可我坚持着,凭着年轻力壮,肌体上的磨练,我从不叫苦,只感到劳动的快活,精神上是无忧无虑的,甚至连家里的人也给忘了。

后来有一天,食堂事务长派我们四个“读书人”出公差,去一个山区小镇上运米。一早我们就出发,四辆独轮车咕噜咕噜地沿着山路奔跑,两边翠竹绿柏婀娜相送,还有晨风岚气随伴,不免心旷神怡,十几里路一会儿就赶到。大家到镇上转悠了一圈,就买好米装上车,开始回程。

可是两袋共四百斤的大米压在独轮车上,就是平地也得费点神,何况在崎岖的山路,路面上到处龇牙露齿地裸露着破土而出的石块,独轮车象一只在大浪中跳跃的小艇,两只手臂震得发麻,连身子也跟着颤动起来。此时才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只有我们四个黄毛孩子才不知好歹领了。遇到爬坡,大家不得不停下来互帮,就这样推推停停,回到住地已是狼狈不堪,累如喘牛。看看早已过了下午出工时间,就是到了工地,恐怕也没有力气再干活,大家便约定留在工房里休息。

不料,傍晚中队长收工回来,一见到我们就咆哮起来:“你们四个好舒服呀!上午运一趟米,下午就得休息。这里是工地,不是疗养所。告诉你们,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这是不祥的预兆,果然风暴随之就来。恰巧第二天晚饭后,我们四个人到供应站买东西,供应站离工房很远。我们又是一路谈笑着回来,到工房时,正值中队长召集民工开会。看见我们立即又大发雷霆,当着全体民工硬说我们“一贯自由散慢”、“目无领导”,威胁要在大会上“斗争”我们。

我心里难过极了,本是自愿来到工地,想好好表现一番,得到好评才回去,想不到弄成这种局面。

在中队长看来,“知识分子”被送到工地来的,一定不是好东西,而且在他的意识里,凡“读过书”的都是“知识分子”,而“ 知识分子”又几乎要等同于“ 右” 派分子。虽然书上和报上不会这样讲,但现实的确如此,中队里就有两位“右”派分子,是被街政府遣送来的,他们虽然在参加劳动,仍然受到管制,不许“乱说乱动”,没有半点自由。

也许中队长早就对我们存有成见,这种成见一旦爆发出来,就会变为公开的对抗。听说在中队长的本子上就记着我的名字,不知他把我看成是一个怎样的人。有时一个人的好坏,不是由自己的行为来决定,而是要看单位领导对你的印象如何:他说你不错,你就成了“好人”;他对你不满,你就会变成“坏蛋”。

从此我的生活再也不愉快,担着一份心,不敢有丝毫怠慢。想到“鸣放”,想到“开除”,更是畏惧万分,仿佛自己真是一名“劳改犯”。而且事情也果真有点象,有时只要我在劳动中稍事停顿一下,中队长看见了,便会跑过来责问,让人尴尬为难。有时车轮坏了,我拉到修车场,想亲自维修,多学点技能。中队长却说我是有意”怠工” ……

这样的劳动,还能让人感到快活吗?我又陷入苦恼之中。

(4)

12月3日,妈妈同欠木的母亲一块到工地来看望我们。我做梦也想不到妈妈会来的,见面时她不停地擦眼泪,两只眼睛早已红肿。她说一个月没有收到我的音信,放心不下,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好是歹。

我不愿妈妈看到我那时的情景,极力表现得快活,我只能说这里一切都好。第二天妈妈替我洗了几件衣服,补好一条裤子,才默默地回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妈妈一离开,我就在背地里放声大哭。

妈妈走后,一连几天我还在想念。就向中队长请假要求回家看看。他不答应,说我母亲刚来过,有什么好看的。我思乡的情绪越发强烈,晚上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想到爸爸妈妈,想到弟弟妹妹,想到同学朋友,我感到再不顺从我的心愿,恐怕要病倒在这里。

后来好容易等到中队长自己也回家去了,我才从指导员那里获得批准。

回家那天,我天没亮就动身,一路上几乎是小跑着回来,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进到城里,虽然才离开一个多月,感到好象许多东西变了样,一时认不出来了。家里人都说我晒黑了,长结实了。

我不想多谈工地上的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到理发店去,这头发已好久没理了,乱蓬蓬的,胡须足有寸把长,一路上就因为这满脸啦喳,使一切美好的幻想都被束缚住了。理完发,我就急忙跑去找朋友。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大傻瓜,不该自讨苦吃跑到工地去。他们正在街政府响应“全民炼铁”号召,建筑小“炼铁炉”、办所谓“沼气厂”,论政治表现比我显眼多了。而我在工地的情况,街政府根本不关心,我象是在盲目地敬神,没有一级领导注意到我这一举动。要是万一我犯了错,他们倒是会立即“关心”起来。

我有点后悔,不想再上工地去。我不怕劳动,也不怕苦,但那种带有强制性的干活,我受不了。此外生活上的枯燥,没有电影、没有书、没有朋友,对我来说日子也是难熬的。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不去是不行的,以后人家会说我是经不起考验从工地上逃回来的。去容易,来可不容易,工地随时在追讨超假的民工。我不得不走了,已经超假三天,多亏朋友替我打了一张“病假证明”,我才敢回去。

回到工地的当天晚上,中队长果然怒气冲冲地到工房里来训斥我:“何海生,你为何超假,我要让大家‘辩论辩论’。”所谓“辩论”,在当时就是批判斗争。我拿出医院的证明,他一时语塞,好久才嘣出一句:“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直到走出工房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这些知识分子就会搞花招。”工房里的民工会心地对我笑了,可我一点不觉得开心。

1959年元旦,公社派慰问团到水库工地慰问民工。我们的街长也来到水库工地,她看到我,特地过来向我问好,对着中队长表扬我,是自愿报名来参加劳动的。

大概此时中队长才“发现”我不是“坏蛋”。以后态度骤然改变,不但对我客客气气,有时还叫我到中队部帮忙抄写报表,出墙报等等,我这才真正成为一位受到权力尊重的民工。

据说中队长是一位复员军人,喜欢讲“一切行动听指挥”,他把自己的发号施令当成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不听从就要受到“无产阶级专政”。每次出工如有拖拉,便是一顿臭骂;干活不认真,劈头就是训斥。凭着一股劲,他可以为所欲为,不顾客观规律,常自恃为:“我为革命,为工程,不怕大家提意见。” 认为听取群众意见,是做“群众尾巴”。 还有就是他自认为的所谓“爱憎分明”:“对坏人恨,对民工爱” ,其标准却是根据他个人自己的好恶。

中队里已有不少民工受不了威胁恫吓,加上思家心切,半夜逃跑了。那些个人历史有“污点”或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即所谓“坏人”,一旦被追回来,就会遭到捆绑,揪到台上去批斗,没有任何“人权”可言,连提到都不行,它象是个“反动”的词语,谁要是提起,准是个“坏人”,连“法制”也不行,只有地地道道的“人治”。可是中队里逃走的人数仍在增加。终于工地指挥部也觉得不妙,后来只好把他调走。

临走前中队长在民工面前作“告别演说”,称这个中队的民工个个可爱,他舍不得离开,甚至挤出几滴眼泪。这着实让人为难,是原谅他所谓出发点是好的,是为集体着想,无条件服从他的无理要求,做他盛怒下的牺牲品,还是坚决反对,抵制他那种近于法西斯的行为?

如果说他对民工有关心爱护的一面,那就是该休息就一律得停下来,强迫你休息。工地偶而放一次电影,一律得去看,不喜欢也不行。当然,除掉“一切服从我”,“听从我的”,他做事不带个人目的,炊事员有心多分给他一点饭菜,反遭到他的批评。劳动中他也经常走在前头。所以他走后,有时遇到工程不顺利的时候,大家还会想念起这位中队长来。

(5)

工地上最繁忙的时候,民工达三万多人。整个工地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领头问:“大家饿不饿?”众人就齐声答:“不饿。”“手疼不疼?”“不疼!”精神上的激励往往让人忘掉了疲劳。有节奏的“哼噢嗨哟”打夯声,一阵高过一阵,更令人精神昂扬激奋。

遇到“高产日”就更加热闹,整个工地简直沸腾起来。天不亮就出工,直干到夜半收工,整整二十个小时,中间除了吃饭,没有休息的时候。挖土的人员只见空畚箕一个接一个出现在锄头下,累弯了腰也容不得停下来喘口气。推车的在路上排成几条长龙,穿梭往来,找不到有歇脚的地方,远远望去象一群群蚂蚁在奔波忙碌。劳动热情的相互感染和一片竞赛声的激励,把人们的一切私心杂念都给制服了,没有人在抱怨,仿佛只有向前才有活路。偷懒和窝工会成为最突出的景观。

亲身经历这种人声鼎沸,你追我赶的场面,看到人民忘我劳动,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说是一个“小学生”一点不差。那种情景以前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还以为是为了拍电影的需要。不过我不知道其他民工会怎样想,对这种不尊重劳动规律,疲于奔命的做法,是乐意还是不得已。我自己可是多亏那时身强力壮才闯过来。

工地上的民工,绝大多数是勤劳朴素的农民,他们经常会教我怎样劳动,怎样防潮防湿保护体力,说没有体力就没有劳动资本。在我受委屈时,也替我说过好话,象疼爱一个孩子那样关心我。我常常替他们写信读报,每到晚上躺在工房休息的时候,我有时唱歌,有时吹口琴。民工们都很欣赏,不时向我询问各种问题,尤其喜欢打听我本人的情况。他们常说:“一个读书人能这样跟大伙一块劳动还算不错!”春节前发补贴,大家一致评给我最高的劳动等级,享受最高7元钱的报酬。我从心里感到他们亲切可爱,曾经天真地想,要是水库完工之日,能在大坝上树一块巨大的石碑,刻上所有劳动者的名字,该有多好!他们应当跟水库工程一样伟大。

此外,工地上各式各样的人中,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欠木。我曾经把他当作水库工地上唯一要好的朋友,非常重视同他的友谊。尽管他比我还小两岁,我跟他仍是无所不谈。我认为朋友与朋友之间应该是真诚坦白,只有对敌人才需要怀疑、防御和不信任。可是渐渐地他的所作所为开始令我失望。

他善于耍弄两面手法,在中队领导面前表现得特别积极肯干, 尽力献殷勤,背后却常咒骂他们个个是笨蛋。尤其不该的是,他当上小队长后,对小队里的民工也肆意责骂,不择手段强迫大家服从他的分配,如有人不服,他就跑到中队长那里告状,搬弄是非。副小队长就因为他的暗算,被中队长叫去“批斗”。而他自己在工地上从来没有真心劳动过,只会在领导到来时,带领大家喊几句响亮的口号,向领导汇报工作成绩。领导一走开,他就把吆喝民工当作他日常的劳动。只要他感到体力过度一点,身体稍有不舒服,就装病躺下,甚至直言不讳地说:“自己的‘生命’要先顾着,‘积极’还在后头呢!”

全小队的民工都恨死他了。但因为他“手段厉害”,民工中大部分是中年妇女,迷信他的“权力”,在他面前都不敢吱声。

我曾念朋友之情,劝导过他:那些都是比我们年龄大的叔叔阿姨、伯父婶婶,应该尊重他们,甚至指出一个青年不可以“鸣鞭”作为自己的职业。他非但不听,还自夸手段如何“高明”,说我是个大傻瓜,曾被他套出许多话来,把这作为要挟我的法宝。我大吃一惊,自己的诚意反被糟踏,想不到在工地上这种单纯劳动的地方,也会遇到不齿的人。不久他借着报名参军,比我更早离开工地,到别的地方,再去表演他那种投机钻营的“高明手段”。我也从此不再与他往来。

1959年2月,水库放假让民工回家过春节。此后我就没有再回工地去,我准备继续投考大学,这才结束了四个月的劳动生涯。

想起来,这段经历后来对我的所谓“政治条件”并没有特别加分,甚至没有起过任何作用,但对我个人却是一次十分有益的磨练。我不后悔,在我一生中将永远怀念这段时光。因为我确实认真干过,那是一次无私的劳动,一次为社会为人民造福的劳动。能有这样一次机会跟劳动人民一起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我感到一种满足,感到自慰和自豪。我比那些过着平淡日子的人,多出一段经历,不管这经历对我个人的前途是否有用,都是一次壮举。正如参与冒险游戏的人,别人是无法体会到他们那种快乐的心情和无比惊奇的享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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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呆贝贝推荐:呆贝贝
☆ 编辑点评 ☆
呆贝贝点评:

作者将我们带入了那个久违的年代,虽然在工地受了很多的磨难,但也是人生的一种磨砺。
“因为我确实认真干过,那是一次无私的劳动,一次为社会为人民造福的劳动。能有这样一次机会跟劳动人民一起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我感到一种满足,感到自慰和自豪。”
其实虽然路线和方针有些极端,但是当时人们的热情是真实的,无私的精神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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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2月28日 晚上9:04

杨启贤-回复谢谢你能抽空看我的作品! at:2012年03月01日 清晨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