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逝

一千零一夜。童话未醒。断情崖。

我站在悬崖边，俯览下面深不可测的山谷。在崖顶激烈的风中，在风铃草呜呜的哀泣中，在姐姐亦真亦幻的笑容里，我再一次泪流满面。那些心中被时光填满的罅隙忽然一条条破裂开来，大雪残忍地降临。

我叫花祭，我有一个姐姐，她叫花逝。

花逝有一双绝美的手，纤细修长的手指如同世间最为精致的羊脂白玉，美得让人窒息。在未央居里，蝴蝶兰开得无法无天的绚烂，风铃草在春风中翩然而舞。蝴蝶兰和风铃草是姐姐最喜欢的两种植物。每到春天，未央居的上空就满是漫天飞舞的蝴蝶，那些蝴蝶身上或蓝或白的荧光，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

我喜欢在樱花飘落的时候抚琴，看精致的音符与花瓣同舞。那是姐姐最开心的时候，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与蝴蝶间，姐姐总是会用她精致的手抚摸我的脸庞，她叫我，花祭，花祭……然后她的泪水就会掉下来，落在花瓣上盛开如珍珠。

她的长发凄美而清艳，如同最为华丽的丝缎。每当大雪弥漫，未央居里百花凋零。姐姐总是会问我，花祭，你冷吗？我点点头。然后她俯下身来，抱紧我。我的长发倾泻下来，覆盖我的脸。我感觉自己仿佛在春天的阳光下，然后有一片一片花瓣落下来，温柔而清香。我想，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因为我有一个这样爱我的姐姐。一个给我无限温暖疼惜的姐姐。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我最深爱的姐姐会离我而去。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当我看见她的时候，那个我最心爱的姐姐，那个心疼我胜过全世界的姐姐，她像一颗小树一样笔直地倒下去，而她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当姐姐看见我的时候，我看得出她漆黑瞳仁中的无限宛转与疼惜，她叫我，花祭……她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那是我见过的最为残酷的美景，凄艳如末日的夕阳晚照。我恍然地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我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瞬间打了无数个死结，无法丢弃，无法开解。

这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春天。在这个春天里，我失去了我最深爱的姐姐，我相依为命的姐姐，失去了我唯一的天下。在未央居的一千零一个日子里，那些花儿总是不断地盛开又凋零。我每天用自己的葬雪剑挖一个一个冢，然后将那些凋零的花瓣埋葬。我想我叫花祭，也许生来就是为了陪伴这些落花。

那天我躺在断情崖边，仰望满天星辰。那些灿烂的星辰仿佛大颗大颗的泪水，她们凝结在那里，固执地不肯落下来。偶尔有流星飞过的时候，我会想又是哪颗星星忍不住流泪了，然后我的泪也会忍不住掉下来。我想念我的姐姐，花逝。想念每个夜里蜷曲在她怀里的温暖，想念她蝴蝶般绮丽的浅笑，想念她留在我眉间的轻吻。姐姐，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一颗流星温柔地飞坠，我忽然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就在断情崖下，那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中，有一个美丽的山谷，叫做忘忧谷。忘忧谷中长满了青翠的忘忧草，人只要吃上一棵，就可以忘记滚滚红尘中所有的失落与忧伤。我对着天空中灿烂的北辰星，小声地说，姐姐，你喜欢忘忧草吗？可我却更喜欢含笑花，秋水伊人，盈盈含笑。

姐姐，你快乐吗？姐，你——快乐吗？

时光流转，未央居花开了又残，物是人非。我一遍又一遍地将那些凋零的花瓣埋葬，同时也将自己的过去一点一点埋葬。有时候我会在那些枯萎的残红中发现死掉的蝴蝶，她们的翅膀支离破碎，如我断绝的希望，再也无法恢复完整。

……

一千零一夜，第一千零一夜。我在断情崖。

大雪如同纯美的白色樱花，铺满整个山崖。我凌乱的头发上结满了冰凌，裹紧衣服，在凛冽的寒风中，我再一次想起姐姐的怀抱，还有她丝缎般哀艳的长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似乎我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姐姐，从未有过那些温馨岁月。记忆中那一幕幕华丽的剪影飘渺而虚无。我是在做梦吗？我轻声地问自己。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汹涌澎湃如最激烈的潮水，倏然而下。

姐姐，我要走了。我说。

我看着身后渐渐变小的未央居。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正在决然地飞坠。

蝶衣

我是蝶衣，莲月城的公主。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兰香满城，无数的蝴蝶在我身边环绕，绝美如绮丽的梦境。所以我的名字叫蝶衣。彩蝶翩翩，蝶翅如衣。

我是莲月城的公主，我所钟爱的莲月城，她的城墙是纯净的白色，在纯净的月光下，整个莲月城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美得惊天动地。

蝶衣，剪兰，还有琴笙，是莲月城最美的三只精灵。剪兰最喜欢跳舞，一舞可倾城。琴笙则喜欢抚琴，她的琴声精致而华美，如同一小滴一小滴的露水滴落在心里，无限温柔缱绻。而我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公主，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在绚丽的花丛中，看美丽的蝴蝶，那些美丽的精灵总是喜欢在我的身边环绕，然后回旋成一袭绮丽的蝶衣。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是莲月城的公主，是所有人的天下。可是我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因为我不可以出城。剪兰总是会告诉我外面有绚丽的流岚和七彩的霓虹，外面有磅礴的飞瀑和温柔的溪涧，外面有翠绿的修竹和泣血的枫林……我总是会在剪兰神采飞扬的描述中幻想外面的世界。想到我是一个不可以出城的孩子，我终于难过地流下了泪。

我问娘，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城？

娘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邪恶和欲望。而你是莲月城的公主，你不可以不幸福。

我看着娘无限爱怜的眼神，乖巧地点了点头。可我真的想问问娘，一个一辈子没有自由的公主，会幸福吗？

日子在花开花落的间隙里，恍如白驹过隙。我终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公主。那年我十六岁，莲月城外的樱花开得格外绚烂。我想，我终于长大了，剪兰和琴笙也早已离开了我，她们去城外追寻自己的幸福。在莲月城绚丽的花丛中，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会一遍一遍地怀想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琴笙弹奏出空灵的乐章，剪兰在花丛中翩然而舞，无数绮丽的蝴蝶在我们身边回旋……我忽然觉得好难过，那些如花儿般稍纵即逝的流年，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我想，也许我也该离开了。

当我终于悄悄地溜出莲月城的时候，我看着身后渐渐消失的白莲花，忽然想到我那永远有美丽笑容的娘会不会为我留下伤心的泪水。我在心里小声的说，娘，我只是出去看看，很快回来。你等我。　

我终于看不见我的莲月城了，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夜色渐渐深了，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周围是如此安静，从未发现白天悦耳的虫鸣声在夜间也可以让人心生畏惧。我开始有点后悔了，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脆弱，如同水晶蝴蝶般可以轻易碎裂。

我想，也许我该回家了。可是举目四顾，却一点看不见莲月城的影子。我迷路了。我看着天边渐渐隐没的星辰，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远方忽然出现了一片飞舞的流萤，灿烂的荧光温暖而美丽。我的心中无限欣喜，小萤火，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我快乐地向那片萤火奔去，当我快要触及到它们的时候，我的脚下忽然一片虚无，我的身体无助地倾斜。在失重的下坠中，我听到自己骨骼清晰的断裂声，就像是小时候折过的花朵，无限疼痛混杂着快乐。在一阵无法言喻的痛楚中，我觉得自己的血泊泊的流出，温暖的血液仿佛春阳下柔柔的溪涧。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萤火虫那莹蓝的光芒在我眼前一闪而逝，满天星辰渐渐隐没。最后，黑暗温柔地沉落。

花祭

流浪……

我是一个浪子，我从凛冽的北方一路南下，去往千里之外的江南。华山，黄山，峨眉，青城……一路上风餐露宿，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会这样不为人知的死去。我日复一日地流连于山水之间，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我的姐姐——花逝。

我是花祭。

在华山的长空栈道上，耳边只有激烈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我贴在悬崖上，看着脚下盘旋的秃鹰，像鸟一样张开双臂。我想我这样纵身一跳，是否就可以和我的姐姐重逢。在对面的小小石佛上，我用葬雪剑刻上了姐姐的名字，花逝。落花伤逝。

我想念花逝，想念未央居里百花盛开的华丽岁月，想念我们相依相偎的如梦年华。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有多远呢？我感觉自己像是从珠峰之巅斜斜坠入死海之底。短短的几年时光，就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有谁知道，这天地之极的荒凉，是否就如同我凄然而无望的绝恋。

这一年，我21岁。我觉得自己似乎老了。淡薄人世间，空流下风烛残年的岁月。花逝，如花而逝。我问自己，如花而逝的年华，如花而逝的梦，是否可以重新开过。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答案。只有现实的一抹冷笑。

我又要开始流浪了。我不知道这样流离失所的放逐，是否可以给灵魂找一条出路。一天一天漂泊，无处停留，无处告别。我的生活一片沉寂。我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轻轻地下坠的声音，它们像极了冬天里轻轻下坠的雪花，飘渺空幻如虚无的梦靥。在峨眉山中我见过一株极美的花树，满树的花朵繁盛如满天星辰，空前绝后地灿烂。清风拂过，花雨缤纷，大片大片的花瓣铺满一地。她们尚未枯萎，却已凋零。那些鲜艳的花瓣选择在最美的时刻死去，也许她们是幸福的。我忽然想起未央居里那些月季，她们在枝头渐渐枯萎，固执地不肯落下来。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会幸福。我取出我的葬雪剑将那些凋零的花瓣一点一点埋葬。可是那些花瓣总会不停地落下来，如同一场永不止息的花雨。整整三天，我总是会看着那些花瓣一点一点落下来，然后将她们一点一点埋葬。一直一直。一直到第三天的黄昏，当夕阳正在幸福燃烧的时候，我把最后一点花瓣小心翼翼的埋好。我凝视着手上沾染的鲜红的汁液，我不知道那是花儿的鲜血，亦或眼泪。

繁华落尽。我看着那株不知名的花树，她仿佛一个迟暮的佳人，孤独的站在风中，不发一言。我想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而我是一个葬花人。我把那些曾经最美的花儿一点一点埋葬，我想她们也许会开出一些绮丽的梦靥，在我心里。

也许这些就足够了，我想我真的应该放手了。感情迟早会流逝的，就像谁也无法阻止花儿的凋零。我终于又一次泪流满面，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流泪了。从此以后，我只是一个葬花人，幸福的葬花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些被我埋葬的花儿全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她们绕着我飞舞。然后渐渐变成我的姐姐，花逝。她对着我微笑，她的微笑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绝美如莲花的徐徐绽放。她的瞳仁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她叫我的名字，花祭，花祭……然后她的眼泪忽然掉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泪水忽然化作一片片清香的花瓣，她们在我眉间盛开，温柔地如同前世……

邂逅　

七月，我在云南。一个美丽的花丛中，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在捉蝴蝶。捉到以后，再把她们放掉。看着这些自由自在的精灵，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欢喜。如果人间是个大花丛，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蝴蝶，那该多好。

一只闪着奇异蓝光的蝴蝶忽然飞到我面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蝴蝶。她停在我的手指上，翅膀急速的扇动，然后向另一个方向飞去。我紧紧跟在她身后，我隐隐觉得她想要告诉我什么。蝴蝶飞入一个深谷，然后一闪而逝。

我想，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那是一片白色的沙地，湿润的沙地柔软如海滩。沙地上是一片盛开的合欢，粉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彩色的蒲公英，绚丽如童年的梦境。我走进那片合欢树林，然后又见到那只蝴蝶，她同其他蝴蝶回旋成一袭绮丽的彩衣。我走过去，然后看见她。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水晶蝴蝶，脆弱而甜美。她纯白的衣裳已经被染成粉红，鲜血已凝结。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莲月城的公主，蝶衣。

蝶衣失血过多，她的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我把她拥在怀里，她看起来像个小孩子，纯洁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她的腿骨有轻微的裂隙，如折翼的天使。我用随身携带的花雕给她清洗伤口，然后轻轻包扎。她的肌肤冰凉如玉，给我异样的触感。

暮色四合。蝶衣一直在昏迷中。我生了火，然后躺下来，仰望星辰。清冷的夜空中，瞬间即逝的流星最让我感动。他们不依照命运安排的轨迹，决绝地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是不是也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呢？可我的幸福在哪里，是在那些凋零的落花中吗？

清风习习，合欢树的花瓣飘落如雨。我忽然听到蝶衣有轻微的呻吟，她的身体轻轻的颤抖，她说，好冷……她粉红色的唇微微翕动，仿佛风雨中蝴蝶的双翼。我拥紧她，她的身体柔若无骨，散发出一缕浅浅的兰香。我凝视着怀中渐渐安静的小人儿，忽然想起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未央居里大雪弥漫。姐姐总是会问我，花祭，你冷吗？然后她俯下身来，抱紧我。她的长发散落下来如最温柔的潮水……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我的心终于又狠狠的痛起来。上天为何要让我最心爱的人离开我，谁知道这样的惩罚是多么深重。我走了好远好远，可是心中的死结却一个也打不开。那些温暖的记忆，它们在我心中繁盛生长如夏日的藤蔓，逐渐根深蒂固，深入骨髓。我的幸福遗失到了一个绝望的深谷，再也无法重新拾起。

我听着蝶衣轻柔的呼吸，她微微的心跳渐渐和我融为一体。忽然感到如同和姐姐在一起的安心。这个冷漠世间，终于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即使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却也可以让我无限欣喜。

我单薄的灵魂是不是可以停留下来，从此不再四处漂泊。

满天的繁星一颗一颗渐渐隐没，合欢树的花瓣还是放肆的飘零。蝶衣忽然睁开眼睛，她美丽的瞳仁水光潋滟。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忽然流下泪来。我忽然觉得很心疼，我说，怎么了？腿很痛吗？她摇摇头，说，除了我娘，从来就没有人抱过我……她的泪水流入我的衣领，温暖的感觉恍如隔世。

我说，我叫花祭。花季？她笑了。她的笑容甜美如童婴。她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我叫蝶衣。

若梦

那天我坠下深谷，在漆黑的夜色里，我感到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流逝，绵延不绝如春日的冰川融水。我想我一定要死掉了，遽然而临的寒冷深入我每一块骨骼的罅隙。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我的意识渐渐沉睡。我想，我死后会下地狱吗？我终于又一次难过的流下泪水。

我仿佛做了好多好多梦，梦里我又冷又饿。在陌生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表情冷漠而飘忽，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帮助一个落难的公主。我就要这样一个人孤单的上路吗？在若有若无的意识中，我感到似乎有一个人轻轻抱起我，然后寒冷渐渐消退，温暖一点一点复苏。我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我听见一个人激烈而沉郁的心跳声。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然后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漆黑而深邃的瞳仁中充满落寂。他满头的长发已略显花白，仿佛久历风尘。他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恬淡若水。

他叫花祭。一个葬花人。他喜欢在夕阳温暖而忧伤的光线下将那些凋零的合欢花瓣一点一点埋葬。他的葬雪剑已出现了淡淡的裂痕，那些裂痕全部被染成了凄艳的红色。我知道，那是花儿的血液。我问花祭，那么多花儿，你葬的了吗？他看了我一眼，却是答非所问。只要是花儿，就会有凋零的一天。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唯一的姐姐曾经说过，世间所有的花儿都会在凋零的那一刻升入天堂，然后在冬天化作满天纯净的雪花。可是如果那些花儿在凋零后受到践踏玷污，那么她们来世就不会再纯净。所以你要把那些凋零的花瓣都埋葬吗？我仰起头问他。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干净而清澈，如三月的春冰。他说，蝶衣，你看那些沙子，多么纯净……

我抚摸着那些细细的白沙，忽然想起莲月城那洁白的城墙。她们总是会在纯净的月光下绽放成一朵纯洁的白莲。我想我娘是不是还在为我的离去而伤心流泪。这一刻，我格外地想念我娘。花祭问我，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点点头。他说，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在合欢林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喜欢睡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时而激越时而柔和的心跳，我感到特别温暖安心。我一直觉得花祭的身上有着落花的魂灵，他的身上总是会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那些花香淡的几乎不着痕迹，却可以使我深深迷恋。那些沉郁的花香，可以轻易穿透我的身体，然后深入。我喜欢在那些若有若无的花香中沉沉睡去。在梦中总会看见满天花雨，绝美如童年时最华丽的梦境。我想，如果我可以一直睡在他的怀里，那我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那些盛开如满天繁星的合欢终于全部壮烈陨落。粉红色的蒲公英漫天飞舞成记忆中最华丽的画面。我小声的念着我和花祭一起写的诗：青青忘忧谷，残花落满城。那是我们在合欢林的最后一天，合欢树的花瓣铺满一地。我用我的手指在他的手心上小心地写上我的名字。我想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这就是我以心相许的那个人了。

也许已是秋天了，我最后一次像个小孩子一样躺在他怀里。夜里的星辰格外灿烂，我轻轻地说，花祭，你有喜欢的人吗？他点了点头，说，我最喜欢的人，她叫花逝。我看着他充满落寂的瞳仁，忽然觉得好像一下子斗转星移，那些曾经一起经历的事全部变成了水中的倒影，一晃一晃的。难过从我内心深处一寸一寸涌上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倒映在淡蓝天幕的，浮生若梦。

观望

蝶衣终于离开了，我看见她离去时绝望的泪水，她的唇颤抖如风雨中柔弱的花瓣。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疼痛中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我的难过一如深深的湖水，寂静地没有回音。我看着蝶衣渐渐消失的背影，轻轻地说，蝶衣，你是莲月城的公主。而我却只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青青忘忧谷，残花落满城。我一个人坐在林子里，我的壶中还有最后一点花雕。自从姐姐离开后，我就喜欢上了花雕。那些清澈透明的液体总会给我绵延不尽的温暖。我把剩下的花雕全部倒入沙子里，然后转身离开。

四年后，我终于又回到了未央居。未央居里早已杂草重生，曾经一尘不染的房间里结满了蛛网。我忽然觉得好难过，记忆中的华丽剪影一幕幕闪现，时光汹涌地倒退。我似乎仍旧是一个孩子，而人间已沧海桑田。我把未央居一点一点打扫干净，我想我再也不要流浪了。我要在这里陪着我的姐姐，一直到自己老去。

漆黑的夜空中无星无月。我躺在断情崖下，心情前所未有的荒芜。我忽然想到也许我应该到断情崖底去看一看，也许附近会有通往崖底的路径。我骗自己说，也许姐姐还活着。

当我进入崖底的时候，我终于再一次绝望了。那个传说中长满忘忧草的美丽山谷，却是异常的冷酷荒凉。谷底只有凌乱的巨大碎石，崖壁上爬满了粗粗的藤蔓。那些藤蔓都枯萎了，原来传说都是骗人的，真实永远比你想象中残酷，而且鲜血淋漓。我向谷中深处走去，然后忽然听见水声。那是一条极小极小的瀑布，瀑布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潭上浮满了冰凌。我潜入水中，冰冷的潭水冷彻骨髓。我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渐渐凝结，这个小小的水潭，竟是如此深不见底。水潭深处布满巨大的冰块，然后我忽然看见花逝。在一块的巨大的坚冰中，她的身体保持着绝望的姿势，她精致的手指蜷缩着。我看得出她清澈瞳仁中无限宛转与疼惜，她的唇微微张着，似乎还在叫我的名字，花祭，花祭……我恍然地伸出手，一阵剧烈的疼痛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然后鲜血终于喷薄而出。一股遽然而临的潜流将我冲起，黑暗颓然地降临。

那天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我忽然变成了我的姐姐，我只记得我叫花逝。我有一个弟弟，他叫花祭。花祭有一双极其清秀的眉，他漆黑的瞳仁闪亮如夜晚的星辰。他是我最爱的人。

花祭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依然喜欢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在我怀里，我总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而他总是会眨着大眼睛对我笑，他的笑容依然像婴儿一样甜美。

我喜欢在未央居里百花盛开的时候抚摸他的脸，我喜欢看他的笑容在我手心里如花盛开。脆弱而甜美。每当未央居里百花凋零的时候，看着那些曾经鲜丽的花瓣一下子变得枯萎残缺，我总是会难过的流下泪水。我想我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我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子，我的生命注定会在一个百花凋零的清晨或者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悄然陨落。可我却从未想到那一天会来的如此迅疾，我小心的擦干地上的血迹，我想如果我就这样死在未央居里，那么我的弟弟会有多么难过。我知道一个人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渐渐死去，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我留下一封信告诉花祭我要去远行，要过很久才回来。我决定隐瞒这件事情，因为我明白这样刻骨铭心的痛会有多么深重。

那天我爬上断情崖，在崖顶激烈的风声中，我想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见自己心爱的弟弟了。记忆中的华丽剪影在我眼前一幕幕闪过。花祭叫我姐姐的样子，花祭在花丛中快乐奔跑的样子，花祭像婴儿一样蜷缩在我怀里的样子……我的心在疼痛中渐渐窒息。当我即将坠入崖底的那一刻，我再一次看见我的弟弟——花祭。他无助的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样子像个孩子。我看见他恍然地伸出手，他的手里只有一片空空的虚无。我的泪终于再一次忍不住流下来。在疾速的下坠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而虚无。花祭，原谅我要离开你。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天下。我会在天堂，观望你的幸福。

当我终于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的长发在一瞬间遽然变为纯净的银白色。它们如同世间最为清澈晶莹的雪花，干净地不染纤尘。我用左手握住右手，然后抱紧自己。可是寒冷依然止不住的往血液里渗入。我对着天空黯淡的星辰，轻声地说，姐姐，你怎么忍心丢下我……

倾城

我终于又回到了我莲月城，我娘抱着我喜极而泣。她炙热的泪水流入我的衣领，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好温暖。我想我终于回家了。我依然是莲月城的公主，我依然是我娘的宠儿，我是多么幸福啊。

剪兰和琴笙也都回来了。她们带着自己心爱的男子，我看见她们幸福的笑容灿烂地如同莲月城最明艳绮丽的烟花。她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感到又开心又难过。一阵尖锐的疼痛遽然在我心中扩散开来。花祭那充满落寂的瞳仁在我眼前一闪而逝。那个我最心爱的男子，他不喜欢我。

在回到莲月城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又变得像以前一样平静如水。琴笙依然喜欢抚琴，他心爱的男子则喜欢吹箫。我看见他看着琴笙时干净的笑容，他的眼神如同一池温柔的春水。每当莲月城里百花盛开，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的彩蝶。琴笙总是会用她那双纤美的手弹奏出清澈而绮丽的琴声。而她心爱的男子就在一旁吹箫。他的箫声散发出淡淡的沉郁与沧桑。那曲琴箫合奏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凄美的音乐。那些动听的音符如同一小滴一小滴的雨水落在我心里，刻骨销魂如前世的绝恋。我总是会忍不住在那凄美到极致的乐声中落下泪来。后来他们告诉我那首曲子叫——倾城之恋。

剪兰不再像以前一样四处游荡。现在她几乎从未离开过莲月城。她像个小女人一样，整日守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守着她自己的小小幸福。我忽然觉得很羡慕她们。我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他人简单的幸福对我来说却是如此奢侈。为什么我最心爱的男子，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女子。曾经我是个让所有人艳羡的公主。而现在，我却成了上苍的弃儿。我难过的发不出声音。

那些春天里灿烂的樱花总是会不停地落下来。我学着花祭的样子将那些凋零的花瓣一点一点埋葬。我的心中充满着淡淡的落寞与哀伤。花祭说，只要是花儿，即使再繁盛，终归有凋零的一天。我想这些繁盛而离散的生命，会不会在下辈子重新盛开。那些花瓣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可我知道它们总会有落完的一天。我看着手中透明的汁液，我不知道如果花儿流泪了，有没有人擦得干。可我想如果我流泪了，我就要学会自己把它擦干。

每当暮色四合，莲月城里所有的人都已就寝。我总会悄悄的起来，寂静的宜兰殿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整个莲月城安静得如同一座空城。我忽然想到，也许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座空城，如同绚烂的烟花，繁华落尽，空留下一地冰冷的尘埃。我看着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它们仿佛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些眼泪就那样千万年地凝结在那里，然后化作流星落下来。我们对着眼泪许愿，愿望会实现吗？

我对娘说，我要去找一个人。娘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笑了，她轻轻地扶着我的头发，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无限爱怜，她说，蝶衣，你长大了……

我终于来到了未央居，那个花祭对我提过千万遍的未央居。我没有找到花祭，未央居里积满了灰尘，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我走到断情崖边，看着那个云雾缭绕的山谷，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我仿佛看见花祭单薄的灵魂在崖顶激烈的风中摇摇欲坠，那是如同樱花一样绝望而决然的伤逝。我不知道花祭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那会是怎样一场灵魂深处流离失所的放逐。

无处告别，无处停息。

如同折翼的蝴蝶一样无家可归，甚至连一朵栖息的花儿都没有。然后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渐渐死去，渐渐枯萎残缺，支离破碎。

花祭，如果有下辈子，你愿意作一株松柏吗？无忧无虑，四季常青。

同归

殊途同归。

我在姐姐的坟前守了很久，似乎冬天就要来了。因为我已经能感觉到一阵阵凛冽的寒意。这些天，我感觉自己仿佛苍老了十几岁。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如同梦境一样华丽苍凉。一切虚幻得都仿佛是空中楼阁。我银白色的长发在空中纠缠着，我看着那柄早已断裂的葬雪剑。大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毫无预兆。我忽然想起在我流浪生涯中遇见过的一个老人。那天也一样是大雪纷纷。老人安详的在风雪中，他微笑着对我说，殊途同归。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早已写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爱的，不爱的，离别或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我们都要无可避免地奔向死亡。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在劫难逃。

姐姐，你还记得我对你提过的含笑花吗？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你再做一个流泪的天使。我要你做一朵含笑花，秋水伊人。盈盈含笑。你说，好不好？

大雪是天堂里凋零的花朵，这些六角形的花瓣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我看着那些大片大片的的花瓣一点一点铺满整个忘忧谷，铺满姐姐的坟墓。我看见姐姐悬浮在半空中的微笑恍如隔世。一瞬间我觉得仿佛时光倒转，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最初。

记忆中的华丽剪影在空中一幕幕闪现，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所有的美丽与温暖。我看见花逝的笑容在纷飞大雪中渐渐模糊。我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脸，可我的掌心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潮湿。我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看起来脉络清晰，却又杂乱无章。它像极了我们的命运，盲目而执着。且义无反顾。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安静的忘忧谷，然后转身。

前面就是未央居，那个埋葬我过去未来的地方。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我问。

没有人回答。

也许没有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我对自己轻轻地笑。

然后我忽然看见她，那个单纯如水的女孩，蝶衣。她站在未央居的门前，眉目间有无限风情。

青青忘忧谷，残花落满城。

她在那里淡然的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