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原名倪亦舒，兄长是香港作家倪匡。　当亦舒一露头角就迅速成名时，两兄妹就成了香港文坛上的两朵奇花。有人称之为奇迹，说亦舒、倪匡、金庸是“香港文坛三大奇迹”：金庸创作武侠小说，倪匡创作科幻小说，亦舒创流行小说。不同于琼瑶的传统、典雅，她融合了西方的简洁于明快，又吸取了东方的浪漫与精致，这使她的小说受到了很好的评价，尤其是她笔下的人物，更具有了独特的气质与内涵，连带使她的婚恋观也与众不同。

亦舒作品下的主人公：像姚晶、香雪海、子君等，她们的生活方式与骆驼祥子这一阶层截然不同。在她的笔下，主人公几乎都是美艳如花、肤白赛雪；喜欢黑、白、灰颜色的衣服，衣料多宽松舒适，不喜欢香奈尔，因为有暴发户的庸俗；香水用哉或夜间飞行；欣赏毕加索的大溪地女郎；多从事作家或艺术家；爱上格调高雅的餐厅吃日本菜或上海菜，若在席间拉一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更妙；住的地段多在落阳道或海边的大屋，屋内插有玉簪或天使号角，香气弥漫……这一阶层的人相信教养与自我提升、大多高学历、高薪水、既热爱工作又讲究实际享乐，既不奢华也不堕落，这正是新兴阶层——布波族的体现。　

一、爱上黑夜不羁的自由，她是一朵紫罗兰

布波族（ｂｏｂｏ）是由美国作家大卫•布鲁克斯在《天堂中的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中首次提出的，它融合了布尔乔亚的严谨与中庸，又吸收了波西米亚的自由与浪漫，很好的概括了亦舒笔下主人公的特点。　长期以来，人们总认为亦舒小说的人物多为布尔乔亚式的知识分子与白领丽人，布尔乔亚即资产阶级，这一阶层是不走极端的中庸之族。她们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比骆驼祥子（劳动阶级）更有文化教养，但又不像那些传统的贵族一般挥金如土，她们是中产阶级。这一族的职业多为体面的记者、作家、经理，如卜求真、方祖斐、唐晶……她们的生活质量不会太精简，也不会太豪奢，买不起劳斯莱斯，至少还有日本小汽车。但我认为这还不全面。如：周承钰、利璧迦、姚晶……，她们是完全不同于布尔乔亚生活原则的一群人。周承钰会开着扎眼的红色敞篷车在雨中飞驰；利璧迦喜欢用郎凡的香水“晨曦”，并搜集了几百瓶；姚晶则买了几大衣柜镶满水钻与孔雀毛的华美晚服，她们自由不羁，来去随意，标新立异又极具敏锐的创意，无论如何，她们走不进布尔乔亚拘谨的天地中。因此她们是属于另一阶层——波西米亚的。这一阶层的人多为艺术家或影视明星，率性而为，任意而去，喜欢黑夜无拘的自由。因此我认为亦舒小说的人物多为布波族。其实亦舒本身就是个布波族，讲究实用主义又讲究享乐主义，融入了布尔乔亚的自我控制也体现了波西米亚的自由解放。她会“用整月的稿费，去买一套连何莉莉也嫌太贵的连卡佛名牌套装；也会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套一件褪了色的ｔ恤，到大饭店坐下来吃饭，左右顾盼，旁若无人。”　正因为此，使其小说的人物具有布波族的特点。

二、为了宝贵的生活，我们就堕落一点吧！

亦舒笔下的女性较为现实经济，绝少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如：《喜宝》中的喜宝在经历了许多无奈后终于认清了现实的残酷而发出了她的至理名言：“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　而这也成为亦舒笔下许多人物奉行的行为法则。多么现实，却也真实。这些饱受生活苦难的知识女性在经历了风吹雨打后，对人生有了更为直观的态度，她们不在是那些纯情少女，为爱生、为爱死。她们是理智的一群人，在认清了现实的脏乱与狡诈后，恋爱时也就拨着精明的铁算盘。她们不再以自己的美貌来取悦男人，而是以机智、才干、应变来获取他人的尊敬。这反而使她们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既有清新脱俗的书卷气质，又有职业女性的干练精悍。史涓生在同子君离婚后，不止一次赞叹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活泼泼的美丽。

现实尽管现实，这些女性，不论是利璧迦、唐晶，还是任思龙、喜宝，她们在人格上却是完全独立的一群人。像喜宝，由于现实不得不向生活低头，沦为勖存姿的情妇，但在爱面前仍然执著的保持自尊，她要勖存姿先爱上她，因为她也有灵魂；像任思龙在同施扬分手时说：“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信托于你。”（《两个女人》）弗洛姆说：“成熟的爱是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的前提下结合，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它能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感，但它同时也承认人自身的价值，要求保持自身的尊严。”　尽管这使爱情的结果不是失败就是无奈，不是孤独就是寂寞，不是独身就是离异，但是她们都经受住考验，并且回归内心，重新找回了被庸庸碌碌的生活所磨去的棱角与自尊，她们称之为狷介。

要作到人格的独立，最为关键的却是要作到经济的独立。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到：“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她们“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讲的很有道理，我想这“底子”就是经济独立吧！子君在经过了婚姻突变后悟出：人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有了事业，人才能有保障。《我的前半生》与《伤逝》的主人公名字相同，都是子君与涓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但不论怎样，《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在离开涓生后，仍然活得很精彩，而《伤逝》中的子君却死了，她们最大的区别在于周子君走了不同于《娜拉出走之后》（堕落或回家）的第三条道路：工作，周子君凭着智慧与坚持，得到了经济上的独立，进而拥有了人格上的独立。与子君的求生方式不同，喜宝是通过异化自己适应社会，进而拥有经济独立的。予且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有个灵魂的，宗教家特别把灵魂看得重。祈祷上帝于我们以大力，俾我们的灵魂不致沦落于深渊。但有时因为物质的需要，我们无暇顾及我们的灵魂了。而灵魂却又忘不了我们，它轻轻地向我们说：‘就堕落一点吧！’于是我们就堕落一点。……我们为保有我们这个宝贵的“生”，……我们于是就堕落一点吧！”　于是喜宝这个剑桥大学的留学生成为了勖存姿的情妇。她拥有了勖存姿四分之一的遗产，富甲天下。

三、神在人的爱里吻着“有涯”，而人却吻着“无涯”

照理说，这样的女性：集独立，自由，美貌，财富于一身，她们应该幸福得同加勒比海的阳光一样绚烂而明朗，但正相反，亦舒笔下的主人公都隐隐笼罩着一层深浓的忧郁与沧桑，她们比烟花还寂寞。如：《她比烟花寂寞》中的姚晶，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异的沧桑，不笑的时候仿佛担着全世界的忧虑。《香雪海》里的关大熊也正是看上了香雪海那股属于黑夜的，透不出一丝亮光的忧伤。《风信子》里的季少堂更是被宋榭珊的美貌及美貌背后所浮现的沉重所吸引，于是为她抛妻弃子……她们都是一群皮相秀丽灿烂而心事却已开到荼蘼的人。其实外表的忧郁与沧桑正是她们内心寂寞孤独的外在表现。

《喜宝》中的勖存姿是个白手起家的巨富，他不但有钱有势，还有娇儿美妻，但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的家“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人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　喜宝终于明白，勖存姿为什么会爱上自己，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赤luo裸有存在感的人。这给苍白寂寞的勖存姿注入了生机，并将喜宝视为知己。当然勖存姿金屋藏娇，为留住喜宝而枪杀汉斯•冯艾森贝克都不可取，但是当你听到年近七十的勖存姿像孩子般地央求喜宝：“你说啊，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谁都会感到勖存姿的寂寞有多深。对于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姜喜宝，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她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为了获得物质上的享受，她总在不断的出卖自己，我认为这是片面的，因为，首先她是个寂寞人，然后才是一个情妇。她与勖存姿之间除了钱之外，还有相依为命的扶持，而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勖存姿是唯一听她倾诉的人，只有他有兴趣读她长信中琐碎的事。勖存姿确实老了，但是他永远站在喜宝的身后，当她需要他时，他就在那里。而且当喜宝已经够有钱时，她并没有离开他马上就走，，原因也一样，就是每次她一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勖存姿成为她二十一年的生命里唯一的真事，后来姜喜宝和勖存姿在一起已不是为了他的钱了，仅仅是因为他是世上唯一爱护她的人。

明明是有亲朋、有人群的人，为何她们会如此寂寞呢？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ａ、城市发展所带来的消极自由：随着城市的发展，个人摆脱了封建社会强加在个人身上的种种束缚，特别是经济和政治的束缚。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个人可以积极而独立的发挥作用，这是城市发展带来的积极自由，但同时，个人所放弃的这些束缚正是过去给人带来安全感与归属感的东西。世界不再限制人，相反还向人提供了广阔的活动天地，但这个世界却充满了疏离与冷漠。激烈的社会竞争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与不可理解的隔膜感。人自由了，但这自由却意味着孤独与寂寞，人们被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所吞没，天堂永远失去了，这便是城市发展带来的消极自由。

亦舒的作品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与场地设置，主要是以香港和欧美的现代大都市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尤其是香港。不可否认，香港是一座流光异彩、浮华张扬的城市。过去温馨、平稳的砖木结构被坚固冷硬的钢筋水泥所取代，建筑风格也由过去的典雅、婉约转变为实用、简单。走在香港中环、金钟一带：力保中心、中银大厦、太古广场、会展中心……鳞次栉比的现代文明彻底地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形象。走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大都市中，人的生命意识淡薄，缺乏方位感，仿佛现实的存在“只介乎一块玻璃幕墙与一块玻璃幕墙之间找到定位。”　人们开始沉沦于都市表面的喧嚣之中而内心却是沉默的，本真被压抑，灵魂被束缚，最后，都走向彻底的寂寞。这不单指空间意义上的寂寞，也不仅仅是感情上的寂寞，这是自己的事业、思想、情感都得不到他人理解的精神上的寂寞，是对现实与未来不再关注、不再参与、甚至不再期待的灵魂的寂寞，这是由幻灭和空虚引起的彻底的寂寞。因此我明白了，侯书苓为什么总是那么深沉，总是不说话，偶尔才会忧伤的对守丹说：你总是让我笑。一个连笑都无法达到的人，真是太可悲了，可在香港，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于是，在报馆、在公司、在咖啡屋、在酒吧……发生了一段段略带忧伤的蓝调故事。你不认为将这样沧桑的爱情安排在大都市中，会让作品带上一份超出文字的深沉与寂寞。ｂ、应与亦舒本人的人生有关。她说：“我似乎是个寂寞专家，从十五岁开始便觉得寂寞，读书寂寞，考试寂寞，与父母住在一起寂寞，搬出去一个人住更寂寞，工作的寂寞，没有工作的寂寞，有男朋友的寂寞，找不到伴的寂寞，人群中的寂寞，黄昏的寂寞，哗，她妈的，都是寂寞。在外国寂寞，回了家又寂寞，太阳底下是炎热的寂寞，月亮底下是黯然的寂寞……”　

四、为何我拼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坚忍与脆弱仿佛是一对反义词，但是，在亦舒的小说中，却融合成一体：她们都是外表坚强而内心脆弱的人。亦舒笔下的主人公多认为生命不过是空虚，人生不过是幻觉，但又都犯了爱红的毛病。红色是何等浮夸，何等世俗，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于是每到红处便成灰。我看过一个故事：“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所有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　我发现在亦舒的作品中，弥漫着一股易碎的情绪、幻灭的意识。不论是亨蒂敦蒂还是周如心的瓷器店，都是一不小心便粉身碎骨的东西。为了保护这些易碎品，她们采取了不同常人的方法：黎子中问周如心如何保护易碎之物，周如心回答道：“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这同林黛玉的喜散不喜聚性格相近。《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有段揭示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心理特征的文字，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周如心应该与林黛玉一样，内心有很深的不安全感。其实不止周如心，像喜宝、梁守丹、周承钰等，都是一群极度欠缺安全和悲哀的人。因此为了消除内心的脆弱，她们便努力成就事业，囤积金钱，用这些身外之物支撑摇摇欲坠的自我，使人自以为地位巩固，生活幸福，但其实这仅仅是一种对不安的补偿，它们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们的不安，只是暂时的掩盖而已。这就形成了这些主人公外表坚强而内心脆弱的矛盾性格。

《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在离婚后，成为事业成功的女强人，她克服一切的困难，从废墟中站起来，并活得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但在女强人的背后，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她很明白，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了，因此她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见其中一间房子内有个女人在哭泣，她推开门发现，那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的女人正是她自己，并且，哭得那么心酸，绝望。其实这个梦是假子君与真子君的对话。容格认为现实社会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人也疏远了自我，意识本是自我的一部分，却常跟自我过不去，它要限制人的冲动和行为，意识掩盖了人的真实自我，使人的真实自我处于无意识的压抑状态。过分压抑自己的天性去扮演一个角色的人，往往会梦到一个与他的角色截然相反的人，自我分裂了。因此在这个梦中，推开门的“我”是生活中的角色而已，就像小丑的面具一样，挡住面孔上忧伤的自己，给人以强悍坚忍的感觉；屋内在哭的“我”却是真实的自我，脆弱无助、伤痕累累。在“角色”与“自我”的交流中，子君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压抑的伊德。原来她并没有痊愈，史涓生带给她的伤害这辈子也忘不了了。只不过平日不论白天黑夜，她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一切都已过去，直到她看到真实的自己。

亦舒笔下主人公的特点决定了她们的婚恋观较为现实，可以说是现代都市工业社会现世爱情的缩影。她们一方面将爱情看作是最为纯洁最为自然的真情，率性而来，飘忽而去，不受礼俗常规的束缚，拒绝外来因素的影响。因此每段爱情的开端都是那么的简单而美好：“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这么简单。”　而罗伦斯洛也是在第一眼就爱上了一个叫守丹的姑娘，他记得那么清晰，第一次见到梁守丹，她穿着母亲不称身的旧衣，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惹得她笑……但故事并未如琼瑶作品一样，王子找到了灰姑娘，从此幸福的生活下去。亦舒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让男女主角发现现实的残酷与生命脆弱，到头来，原来谁也没有一生只爱一个人。因此也就有了“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了。周承钰从七岁时就记住了傅于堔教她的圆舞的规则：“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我领你入场。”　但是事过境迁、半世浮沉之后，周承钰发现，他与傅于堔都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了那么些时候，到最后说再见时，没有找到对方。另一方面，在更多情况下，亦舒又将她们的爱情看作是人生的游戏。往往一见钟情，如醉如痴，一旦爱情消逝，便又“美丽的离婚”、“无怨的分手”，旧欢如梦，新欢可觅，不迷恋过去，只追求现在。世上男女如此多，谁也不会再等谁回头。正如席慕容在《盼望》中写的：其实／我盼望的／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我从来没要求过／你给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的爱过一次再别离／那再长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

我喜欢她们的爱情中所浮现的明天不再有的绝望的浪漫。就像一把檀香扇，散发着静静的冷香。不知道还有谁喜欢亦舒，对我而言，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躺在床上看《喜宝》、《圆舞》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总认为，亦舒笔下的女子都太聪明，感觉中聪明的女子都不会有太多幸福，更何况，她们又都是一群有品味的人。而爱情是经不起太多品味的。所以她们的故事总是灰暗而凄绝，就如同秋天的树叶金黄了，却也要飘落了……

本文已被编辑[彦灵]于2004-11-28　20:55:5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