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陈旧、拥挤的城中村是秦伟在这个城市里最后的一片栖息地。他每天天不亮便要下楼，骑着他那辆从贼市买来的山地车到老校区批发一些当日的早报，然后开始一条街一条街的贩卖。这是他大学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他能够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唯一生计，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命根子。

卖报是一份看似简单实则辛苦的工作，首先要比一般的上班族要早起，因为上班族都习惯在吃早点或者工作之前读读新闻。其次还要善于推销，因为卖报的人很多，竞争十分激烈，不主动推销可能就会被别人占了先机。

最主要的是报纸利润很低，卖一份报纸顶多也就能赚两毛钱，累死累活一天也就能卖个六七十份　，就算不吃不喝也只能赚十来元钱，这还不算偶尔的损耗。

但秦伟没有法子，他大学毕业之后口袋里便没了半毛钱。即便是找个工作，也必须要等上一个月才能领到工资，现在的单位大多数又不管饭，那么他空缺的这个月吃喝就成了问题。说到底，他还要感谢世界上有报纸这么个玩意，至少解决了他个人的吃饭问题。

秦伟佝偻着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久了，偶尔恍惚间他便觉得自己像一匹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不知疲倦却又无家可归。

终于某一天，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过了十点，无论你跑再多的地方，报纸的销量和你固守在某一个繁华地段的销量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只要过了这个时间段，骑车子跑一个小时和在某个地段守一个小时，效果是一样的。发现了这点，秦伟便决定找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蹲点——他瞄准了大十字的一座天桥。

十点一过，秦伟便准时来到了大十字，他在天桥上找了一个适合长时间守候又不至于妨碍行人过路的角落，将剩余的报纸整齐的码放在地上，等待过往的行人光顾。

大十字的天桥上除了他，还有别的小商贩。有卖袜子手套的，也有卖女人饰品或别的小玩意的，还有卖别针纽扣指甲剪子的。偶尔也有打着卖假证件或枪支弹药幌子的可疑人物，但这些人不会固定在某一处，大多都是在天桥上走来走去，眼睛逡巡着一边寻找客户一边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们不像是生意人，而更像是贼。

秦伟跟这些商贩很少来往，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叫曹妮，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第一次看见曹妮，秦伟并没有过多的注意她——她和其他商贩一样，面前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用品，一条姿色的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两腿弯曲着蹲在地上，眼神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除了比起其他商贩有些冷淡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给我一份报纸好吗？”这是曹妮跟秦伟说的第一句话，秦伟侧头看去，曹妮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块五角钱的硬币，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秦伟职业性的把手伸向那块硬币的时候，突然认出这个她就是在旁边不远处摆摊的女孩，只是这次他看清了她的整个容貌——白皙的面孔、高挺的鼻头、精致的嘴巴和尖尖的下颚。

不知道是因为站久了疲倦还是女孩的美丽出乎他的意料，秦伟略微有些晕眩。

“拿去看吧，不......不要钱！”秦伟拿回了自己的手。

女孩嫣然一笑，从秦伟手里接过报纸，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当着他的面开始翻阅。一缕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秦伟注意到女孩的耳后缀着一对小巧的红宝石耳环。他在地质大学选修过珠宝鉴定的专业，一眼就看出这对耳环价值不菲。

女孩很浏览了一会报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她怎么还这样，怎么还这样？真要命！”

秦伟好奇的问：“你是在跟我说话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女孩“哧”的笑了一声说：“你不看报纸呀？呶，这个连载......”她用手指着副版上的一篇文章，秦伟扫了一眼，知道那是日报文学版上的一篇连载小说。、

“这个女主角马上就要跟男朋友结婚了，可她却同时又喜欢上了她的健身教练，而且还偷偷跟他约会。你说要命不要命！”

秦伟不禁哑然，原来只是一篇小说。对自己来说，吃饱穿暖奋斗扎根才是最要紧的事，什么爱呀恨的，这种事离自己的世界已经很遥远了。

两个人开始聊了起来，秦伟知道了女孩子叫曹妮，大连人，两年前来到这座城市。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曹妮却又讳莫如深，秦伟也不便多问。

“你太不像个摆地摊的了。”熟悉了之后秦伟便这样说。

“我怎么不像是摆地摊的了，你傻不傻呀？摆地摊的脸上又不会刻字。”曹妮不屑的反驳他说：“你一个大学生不也卖报呢吗？”

秦伟想说：“我找不到工作，我家里很穷！”但还是咽了回去，他不想在曹妮面前过于示弱。他曾经也有过骄傲的梦想，但一个七尺男儿沦落为一介报童，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大十字位于城市的商业中心，每天经过这里的车辆和行人数以万计。站在天桥上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车辆望不到边。到了夜晚，华灯初上，这里又成了人们夜生活的首选之地，大大小小的饭店、歌城、洗浴按摩中心，吸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

秦伟觉得自己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引起这个变化的核心便是曹妮，只要每天能见到她，他就会觉得日子过得快，内心很充实，如果有一天曹妮没有出现，他就会心慌不安、茶饭不思。久而久之，他到天桥的目的不像是为了多卖几份报纸，更像是去跟曹妮约会。

秦伟确信自己喜欢上了曹妮。

“哎，我真的喜欢上了曹妮，可我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秦伟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都会这样想。

但他有时候又鼓励自己：“怎么说我也是个大学生，别人需要的我也需要，我凭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秦伟决定向曹妮表白，他连表白词都拟好了：“只要你愿意，当你失落的时候，最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的时候，告诉我，我会立即出现。”

“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呀，闷也闷死了！”秦伟将所有积蓄都拿出来请曹妮吃饭的时候，曹妮说。

“我......”秦伟酝酿了许久的勇气在曹妮的注视下消失了大半。

“我什么呀？你平时挺能说的么，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曹妮单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秦伟。

秦伟额头上渗出了汗，他借给曹妮夹菜的时候偷偷地抹了一把，心里暗骂自己没用。

“明天你......你还去天桥吗？”秦伟莫名其妙的说。

“废话！我不去干嘛去，不挣钱你养我啊！”

秦伟自尊心有些受伤，如果自己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那肯定会接上说：“我当然养你啰！”

曹妮没有发现秦伟的不开心，接着问秦伟吃完饭有什么安排？

“安排？我......我没想好，要不......要不咱去看电影吧？”

曹妮摇了摇头说：“不好，没劲！”眼睛向窗外瞟了一眼说：“我一个提议。”

秦伟问曹妮是什么提议，曹妮说：“你有没有洗过桑拿？”

秦伟吓了一跳说：“那个消费一定超贵的吧？”

“瞧把你吓得，又没说让你掏钱。”曹妮拍了拍自己的包包说：“本姑娘有钱，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请客！”

秦伟还想说话，曹妮夹了一口菜赛进他嘴里说：“就这么决定了，快吃！”

后来秦伟常常回忆起那个夜晚，那天无疑是他一生中最暧昧也是最绝望的一次体验。从那个夜晚之后，秦伟便再也没有进过洗浴中心，那里像大十字一样，成了他第一段爱情开始和结束的地方——人们在大十字的路口偶然相遇，然后转身，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那晚秦伟洗得很慢，直到有个服务生叫他的名字，他才磨磨蹭蹭的从池子里出来，冲洗干净后穿上睡衣，跟着服务生上了二楼。

“先生，刚才那位女士在六零六号房间等您，你请这边！”服务生指着走廊里的一间客房，走廊的地板上铺着紫色的地毯，走在上面像是踩着一朵云。

房门开着，秦伟还是敲了敲。“进来啊！”曹妮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房间里有两张床，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曹妮盘腿坐在里面的床上，不停的按着电视遥控器。秦伟觉得穿着粉色睡衣的曹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还有一丝——性感。

“没什么好电视，你想看吗？”曹妮将遥控器扔给了秦伟，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说话的声音很低。

“哦！”秦伟有些手足无措，就是个傻子都知道下面会发生些什么。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曹妮的那对红宝石耳钉，它们正静静的躺在床头柜上。

秦伟问了一句他最不应该问的话：“你......你干嘛把耳钉摘下来？要是走的时候忘了怎么办？”

曹妮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她喃喃的说：“你觉得我应该带上它们吗？”

“当然啦，你带上耳钉很好看，很好很好看的......”

曹妮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取过耳钉带上，然后从衣柜里取出两床被子，分别铺好，低着头对秦伟说：“你睡外面那张吧！”

秦伟有些懵，但他还是顺从的睡下了。他忽然觉得曹妮有些神秘，情绪变化很快，是因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最终还是曹妮打破了这种平静。

“秦伟，你想听我讲个故事吗？”见秦伟点了店头，曹妮接着说：“三年前的大连，有一个女孩儿疯狂的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跑车，也不是因为他的帅气，而是他对女孩儿许下的诺言。他说他会一辈子对这个女孩子好，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他为了这个女孩儿专门飞到非洲，冒着生命危险从一个黑道老大手里买了两颗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红宝石，请人做了一对耳钉，做为他们的定情信物，那个时候的女孩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曹妮眼睛里闪烁着莹莹泪光，这泪水是悲伤，同时也是幸福的回忆。

“可是就在他们订婚后的某一天，这个男人却突然不辞而别了。女孩儿疯狂的找遍了大连的角角落落，始终没有男人的半点影子。女孩儿的朋友家人都认为是男人欺骗了她的感情，但女孩儿从没这样想过，她认为这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终于有一次她打听到了一点消息，有人说在这个城市见过男人。女孩儿激动万分，两年前瞒着家人来到了这座城市。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她果然在一些地方发现了男人的影子和消息，只是每次都没有实实在在的抓住。一年后，女孩儿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大十字摆了个地摊，她知道在这里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方，终有一天男人会出现在她面前，找到耳朵上带着红宝石耳钉的女孩儿，那一刻他们一定会相拥而泣，一定会诉说这些年的无尽相思，也一定会紧抓住对方，永不分开......”

秦伟和曹妮依然经常在大十字的天桥上遇见，只是说话的时间减少了许多。现在的秦伟在卖报的时候会大声吆喝，他的吆喝声有些暗哑，有些高亢，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滑稽。

终于有一天秦伟正在吆喝的起劲的时候，曹妮突然冲过来抓住他，指着天桥下面说：“是他！一定是他！那是他的车！快帮我追他！”

说完这句话曹妮便飞快的跑下了天桥，向大十字奔跑而去。秦伟跟着她奔跑的背影，看见她变成了一头小鹿，在一堆钢铁汇聚的洪流中没有了方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