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白鹿原外传孔雀东南飞103

发表于-2012年03月13日 凌晨1:29评论-2条

1 

白兴儿的配种场孤悬村外,拿中国地图打比方,配种场相当于海南岛。有一天,住窑院的田小蛾和白兴儿骂架,她把裤裆拍得啪啪响:“你算个啥卵?白家坟墙子外头的鬼。白鹿原好比老娘的阴d**,你住的场院好比啥?好比老娘滴出去的一滴血精。” 

白兴儿受了这番羞辱,憋冤得很呐。正是春天,滋水河解了凌,浑黄的春水午后涨了一拶,天明亮,它却缩退下两拶有余,水头上还驮着白晃晃的冰甲,冒着泡儿,活像泻了精的老球。白鹿原水地里的冬麦拧拧歪歪地挣绿,混杂在人家院门前的柳树绽着鹅儿黄;一方方民院的瓦脊变得黝黑,再过些时日,就泛出黝绿了。煮饭的时辰,家家风匣啪嗒啪嗒抽,嫩白的烟突一扑一张,白鹿原的地皮真格在跳。 

他背着鸭子手,气急败坏走在村子外的地梗子上,最后在山坡上立住脚。白兴儿眯上眼,平生第一遭反省他的场院和白鹿原的地理关系。白墙亮瓦的祠堂在村子的中心,香烟蒸腾,那里有事没事总聚着些黑头的蝌蚪,在酝酿白鹿原的仁义之举。这地方,曾是他白兴儿的祖宅,祠堂大门原是他家配种场的大木架故址。在他的爹爹老鸭子手时期,配种生涯迎来繁荣鼎盛。村上老老少少有闲就聚在大木架前,观看牲口配种。白兴儿那时已经知事,当起了他爹的帮手。每当大叫驴长啸一声,咕咚咚泻完精,渗血的牙口酸水长流,疲惫地从草驴身上爬下来时,白兴儿马上会端一盆凉水,冲上前来,泼向草驴的肥臀。然后,拿一块破被子,小心地盖到大叫驴的后腰。白兴儿这一连串灵巧可人的动作,深得村民们的喝彩。老鸭子手对儿子的早慧相当赏识,在喝彩声中,拿起他的袖头擦去白兴儿唇上的两坨鼻涕,又去擦大叫驴禁不能禁从牙口流着的酸水。 

现在祠堂的位置,那时的配种场,空气中弥漫着催发一切生灵性欲的臊腥气,气息粘稠而干辣,盘旋成一大朵蘑菇云,罩在白鹿原上。凡闻着这股气息的男人,都在连连打着喷嚏;女人们则佝着腰,眼里泛着明亮的水花。这场面产生的意味,麻子红的戏班子远远比不得。 

可谓是花无百日红啊,白兴儿感叹道。他清楚记得,有一次,老鸭子手和大叫驴并驾齐驱,冲向大木架里的一头草驴。老鸭子手准确地俯身把滚烫的驴球递向草驴的阴门,不料驴球却突然焉了。接连冲锋了三次,均未顺利递入。这时,大叫驴眼绿了,牙一眦,冷不丁一蹄子就踢向老鸭子手汗津津的秃头。顿时,老鸭子手惨叫一声,眼皮上挂起了潮红的帘子,接着,眼前一晕就没知觉了。 

老鸭子手没躲过这一劫,躺了半年,殪了。临死前,他唤白兴儿:“娃子,冤有头债有主,谁家的草驴惹的事,你就到知县的大堂上去告他。打不赢官司,老子在阴间不饶你。”埋葬了老鸭子手,白兴儿一纸状子就把草驴的主子告了官。草驴的主子是鹿泰恒的侄子,侄子见官司眼看要输,就求告鹿泰恒出面。这鹿泰恒是白鹿原上一手遮天的主儿,他出面,官司岂能输? 

一场官司打到临尾,白兴儿把两亩水田典卖了不说,还把祖宅也出让给白嘉轩的爹了。银子的面子大,官司扭过来了,知县判白兴儿赢,杖责鹿泰恒侄子二十,当街杀死肇事的草驴。往后,白兴儿就把配种场迁到了田小蛾所说的她阴d**里滴出的一滴血精的地方。 

白兴儿立在山坡上,越看他的配种场越觉得对不起祖宗。但他被白鹿原村民挤出村中心,实在是无奈的现实。反省来反省去,他觉得是白嘉轩和鹿泰恒们联手欺骗了自己。现在,村上人看不起他,并不是自己配种的营生低贱,而是他已不能在村中心光复祖基,偏安村子东南端而毫无进取之举。当然,白鹿原多数居民还是心存仁厚的,他们总躲着白兴儿,害怕提起这段变故会伤着白兴儿的疼处,也经常向白兴儿介绍外村需要配种的人家。这些事,他心知肚明,心存感恩。可恨的是外来的妖狐田小蛾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竟然说出这样遭天遣的恶言来。 

他越想越气,脖根发疼,脊梁发麻,胆田一股气直沉腹股沟。他有了仇恨的尿意,草草从裤裆里抽出老球,对准遥远处田小蛾的窑院,喷出一股热浊:“外来妖狐,你也配欺负爷爷?” 

为了泄愤,有一段时间,白兴儿还特意牵上叫驴,在田小蛾的窑院外的坡道上吆喝:“配种喽!配种喽。”他去的时候,往往是后晌,山影遮住了窑院,窑门上田小蛾用枣核儿串起来的珠帘子里面幽黑而神秘。不知是山风在掀帘,还是田小蛾在掀帘窥探,反正窑门里没出来过人。他希望能听到那个妖狐气得喘息的声音,然而,窑院里一片静谧,只有白兴儿单调而快意的“配种喽”的声音被越来越浓重的山影压得稀碎。 

在他的心里,田小蛾这个外来妖狐是怯了。如果治不酸她,白兴儿他还算白家大族的种?大约在端午前,他又记起田小蛾的那句恶话,由不得牵上叫驴就往窑院走去。这一次,他拿了一面锣。在坡道上,他把锣敲得山响,悠着腔叫喊:“配种喽!配喀不啊?”刚想憋足劲叫喊,田小蛾从珠帘里跳出来,双手夹了腰,“啊呸”一口,“鸭子手,撒泡尿瞧瞧,你那驴先人的球算个什么?草棍粗,胡萝卜长,你驴先人的球捆上你,放在老娘阴d**里腌咸菜喀,兴得起风浪?”白兴儿没料到妖狐有这么绝的恨话,怔住了。他一时间在胸里择不出解气的话,口里啊啊着,弯腰捡起块土块,向窑门扔去。 

窑门开了,出来的是白嘉轩的大儿子白孝文,拿着顶门的叉棍,扬了扬,“哪来的驴球卵蛋,招打啊?”白兴儿纵上驴背,横驮着,边跑边叫:“孝文侄子,不干你的事,我可从不招惹户族老少啊。”

2 

田小蛾的窑院傍着后山,顺一条坡道走个之字形,就登上一块大麻石。麻石上垒着几级条石,拾级而上就进了窑院。院墙用山石垒成,院门其实是石墙开了个豁口。豁口两边的春联被风吹得烂白,丝丝缕缕地飘着。 

白鹿原后山很早以前有许多这样的窑院,由于原上人家一辈辈吃苦勤劳,积攒下了在川道盖房的钱粮,都或早或迟搬走了。到白鹿原来讨吃的外乡人,就宿在窑院里。讨吃乞丐只要在破灶里烧把柴,烟囱冒起白烟,村里人就说,来了个过日子的客啊,走,我们瞧喀走,问问客姓个啥?看望乞丐的,都是些慈眉善目的老者,去的时候带些豆粮,腰里夹捆柴,贴身的口袋里还偷偷从家里装点盐巴。 

如果乞丐恰好姓白姓鹿,老者们立刻论起谱系,劝道:“哎啊,天下一个白,五百年是一个锅里舀饭的。客爷,白鹿原是穷些,可养人啊。你要是不嫌,就赶紧回家去搬家眷,落户我们这里啊。”如果是其他杂姓的乞丐,白鹿原上的人也不欺,借给他锅碗,劝他安心住下,并张罗打短工的闲事。但如果乞丐是懒汉,端个碗在村街上乞求,白鹿原上的老少就不齿他,劝出村去。肯出力气挣日月,肯念书为祖宗争脸,是白鹿原的第一乡规。 

田小蛾和黑娃住的这个窑院,比起依山开挖的其他窑院,一是院子宽敞,二是破败得不厉害,年成也不长。可这个窑院却不养人。 

白嘉轩的爷爷曾说,挖这个窑院的是自己近支的一个户族。窑挖好了,人住进去了,起初还算太平。一年未到,这家人出了大事。那年秋,雨水广,后山上长出了数不清的树菇。那树菇生得俊,细皮嫩肉,散发着诱人的灵芝香。周围翩舞着无数白蝴蝶,撵不走。这家人贪鲜,采来炖猪肉吃了,结果,第二天一家人就没翻起身。当时采了树菇吃的人家很多,别的人家好好的,就这家满门挺了尸。村里人请了吹班,发了丧。族长疑是恶鬼作祟,派人去请神仙,山里的神仙随后赶来,捉了几罐子鬼,罐口上的红布扑扑跳。神仙把几罐鬼放到蒸笼里蒸,硬是把鬼炼成了稀汤。 

有一年,来了一个老乞丐,村人听到他姓白,喜洋洋认作族人。老乞丐是天津卫的人,回家搬了家眷,一个儿子,两个孙子,抬个旧箱子。族长把这个窑院划给他家住,又领这家人拜了祠堂,续了香烟,捐些山田叫他们耕种。 

大年三十日,新来的族人蒸了馒头,割了方肉,挨家挨户去拜年,感谢白鹿原收留了他一家人。晚上,老人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洋铁塔儿,对儿孙说:“我到威海卫讨吃时,在破庙里梦见菩萨,菩萨说,你到南边的泥沟去,那里有个洋铁塔儿,里面盛着开花的金子。梦醒后,我去找,果然得着了这个宝物。” 

这是一个三尺高的小铁塔,不像是中华出产的。光溜溜的铁头儿,磨得又细又长。铁头儿被碗口粗的铁腰束着,底座锩着花。一家人很兴奋,凑在火炉前看老人拿凿子撬塔腰。后来,塔头松动了,老人小心地拔出塔头。一家人挤成一团,瞪大眼看塔里面开花的金子。“哧”地一声,金花一冒,一团黑烟起处,整个白鹿原的地皮颤动了。 

白鹿原村人在黑暗中跑出来,只见后山一片火海。救火的村人回家后,个个面露恐怖,“天雷炸了!肯定是村人人心不古,干下遭天遣的恶事了,快请山里的神仙。” 

神仙来了,睁开天眼一看,吓了一跳。“这家人偷了天上托塔李天王的神塔啊。看,塔在飞,十方金光,雨曼陀罗花。”族长大骇,劝捐了粮石,开了酬神法会才罢。 

从此,这个窑院就没人敢住。有那不明真相的外乡乞丐,偶尔住宿,村人马上去劝,“客爷,这是什么地皮?托塔李天王发怒的地皮喀。快移步。” 

黑娃在外面拐了举人老爷的小妾田小蛾回村后,他爹鹿三把他赶出家门,没奈何,就住进了这个窑院。好在窑院宽敞,又清净,田小蛾拾掇一番,竟有了家的模样。 

那一年过年时,田小蛾唤过黑娃,“我备下一张梅红纸,你去找朱先生,替我写一个对联。穷日子不能少了富春联喀。”黑娃去的快,来得快,进了窑门就怄气,“朱老倌儿不肯写,白口黑脸说我们是没出身的。” 

田小蛾听了好不憋气,她卷卷袖子,跑到锅灶前,用灰铲刮些锅底灰,泡到碗里。在风匣上铺了梅红纸,“黑娃,过来帮忙扶纸。”黑娃笑道:“你连半个八字也认不得,逞什么穷能?”田小蛾撇撇嘴,把灶台下的狗食碗捡起来,碗底在锅灰碗里一蘸,双手握碗,在梅红纸上拓了一个碗底印。黑娃说:“咦,女秀才啊。圈圈拓得好啊,朱老倌没这个才。” 

田小蛾说:“早前我见写对联的,说是富贵人是八字对,穷人一般是五字对。你我过日子,就图个平安顺心,我们写个六字对联吧。”黑娃点头,田小蛾就在梅红上拓了六个狗食碗底印。 

两人和了面糊,黑娃拿笤帚疙瘩清除掉院墙豁口两旁的陈年纸屑,抹上面糊,田小蛾把春联仔细看一眼,掂起脚贴了上去。 

两人拉着手欣赏一番,田小蛾说:“黑娃,你去舀些清水,把院门洒洒,好叫先人们干净入门,在供案上吃饭哩。我嘛,生起灶火,炒猪肉粉条去。” 

窑里很冷,黑娃掏出烟杆正要吃一锅子,田小蛾说:“五谷吃不好,吃那六谷做甚?闲了来吸老娘的阴门吧。快过来,拉风匣。” 

风匣啪嗒,灶火呼呼。田小蛾拿油布棍儿蘸了胡麻油,在锅底上闹。油烟一冒,菜刀面上预备的大葱沫入了锅,“哧”地窜起一股冽香。 

“风匣拉得欢欢的。”田小蛾吩咐。 

啪嗒,啪嗒……窑院上空腾起白烟,和着菜香,向白鹿原上飘去。这时,袖手佝腰从祠堂里出来的族长白嘉轩迎着风头嗅到了一股从没闻见过的饭菜香,他咽口口水,望一眼远处山影笼罩的窑院,“这俩个孽障。”

年夜深了,灶火也熄了。黑娃和白小蛾光赤了身子,躺在火炕上。身下是席巴,咯得肋巴隐隐地疼。黑暗中,田小蛾的手像游蛇,探向黑娃的下腹,用手指轻一下重一下捻搓他的阴毛,幽幽地说:“咦?天仙配唱词儿有句话,是什么话来?”黑娃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好话?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嘛!这话在你嘴上磨茧子了。” 

田小蛾一个骨碌骑上黑娃的腰,兴奋地喊:“就这句,我要你唱给我听哩。”黑娃把女人摔下身,翻身给她个背,“再的人家家老少团圆,老子有家归不得。也不知道爹娘过个啥年?”田小蛾也赌了气,愤愤道:“回家的路通着哩,有种你现在就走啊。” 

两人不声不响睡了一阵,田小蛾忽然说:“供案上香燃完了,快去续一烛。”黑娃咕噜道:“不去,我敬先人,先人不惜我。”这时,田小蛾的手指又游了过来,越过腹股沟里的毛草,把黑娃的球攥住了。黑娃猛地想到灶台上炸好的油饼子,笑道:“肚子饿着,球事不中嘛。你去摸黑给我逮块油饼来。”田小蛾答应一声,钻出被窝,赤条条摸黑去拿油饼子。 

这单儿,黑娃却打着了火镰,把油灯点亮了。田小蛾逮了油饼子回身,黑娃拿起油灯,“老子要看阴沟。”田小蛾见他把油灯凑过来,吃了一惊,忙乱中把油饼子遮护到了阴门上。灯光里,黑娃看到的是灿黄的金箔,射着玲珑的香。 

黑娃受这翻刺激,起了性,撅着硬棒。油灯斜虚里一晃,“老子要看两个白鸽娃。”田小蛾听他要看奶子,赶紧把油饼子护到奶头上。 

两人闹到火红处,田小蛾的指甲掐进了黑娃的后背,黑娃也把女人的嘴唇咬烂了。黑娃停下阵,惊疑地说:“咦?你的嘴唇子咋像是馒头做的,三嚼两嚼咽下肚了。快看看,快看看,嘴唇子在不在?”田小蛾大笑起来,“怪怪的,你的脊梁骨是面捏的?快看看,快看看,脊梁骨开窟窿没有?” 

两人把灯拿近细看,两张血口,田小蛾两手血污。“疼不疼?”田小蛾幽声问。“没感觉疼。”黑娃说:“就是麻了,辣了,甜了。”田小蛾点点头说:“我也一样。” 

说着,两人又大斗起来。正在节骨眼上,忽然炕面“咔嚓”一声,两人身子猛地一沉。田小蛾感觉到是炕面子压塌了,往外一滚,顺势骑到了黑娃的身上,大叫:“哎呀呀,爹娘,了不得,痒死我了。”小炕经不住打斗,炕面子轰地塌下一个大洞,炕灰红赤赤的火籽儿在半空飞,落了两人一头一身。 

这单儿,白鹿原迎新年的炮竹翻江倒海似地炸响了。 

两人褪了激情,才感到全身灼疼。炕是睡不成了,两人只好披个被子,在灶台下垫些破席巴,搂在一起过夜。新年的凌晨冷不过的,两人只好燃了灶火取暖。田小蛾在锅里添上水,水烧干了两锅,曙色才来了。 

白鹿原村人放光鞭炮,朝后山望去,窑院的烟囱火星子粗粗地扑展,隐隐传来拉风匣的啪嗒声,空中到处是烟灰味。村人满怀狐疑,窃窃说:“有这样过年的?怪啊。” 

这个大年夜,剜在田小蛾的心里。后来,黑娃出事逃生,当了土匪,从此渺无音信。多少个夜晚,田小蛾望着熬干的油灯,心底里狂喊着一个声音:难道我就是为一个大年夜来到人世的? 

有一夜,她忽然看到了一座三尺高的金塔,金塔裂了,溢出一朵朵铁青的花。花谢后,纷变成一地大大小小的骨头,往她的被窝挤来,挤得她呼吸衰歇,最后,她也成了一根盆骨。一个声音在夜空中厉声喊:“有了那一夜,你的余生还有什么留恋?何况那个黑娃,已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哪个符号?”她恐怖地发问。 

“那个符号,就是一个男人的球”。 

田小蛾大笑起来。第二天,她看见牵着叫驴的白兴儿从她窑院的坡道上走过,禁不住又笑起来,招手喊:“白家大哥,歇歇啊?” 

白兴儿受宠若惊,陪起大笑脸,作揖道:“妹子有话啊?” 

“有。” 

她殷勤给白兴儿沏上茶,望着他贼兮兮地喝,自己斜胯在炕沿上,闪着块小手巾。“白家大哥?” 

“啊?” 

白兴儿感叹:面前这个女人的脸,只要在大地方才能偶然见上。她白皙得叫人心里发凉,眼角飘着一股风,可以蚀去尘世间一切男人的骨头。那微翘的嘴唇,唇间的编贝,简直就是勾魂的魔鬼。快三十岁的女人了,眼瞳里的白,还是孩童的处子白。 

“白家大哥,没有外人,小女子有句大不敬的话问,你扶驴球递入阴门时,你想到的是你进入了,还是驴进入了?”田小蛾在放荡地笑着。 

这时候,白兴儿才知道是被面前这个女人愚弄了,羞辱了。他大红着脸,扑上来就举起了鸭子掌。田小蛾并不避,把脸迎上去,“打啊,不打你还算个男人?” 

白兴儿怔住了,鸭子掌举在空中放不下。田小蛾眨着眼笑说:“你打老娘一下,老娘就喊,鸭子手强j*我啦,强j*我啦。” 

白兴儿跳出窑院门,立在当地骂将着。 

田小蛾总结性的一句比喻,击溃了白兴儿:“你算个啥卵?白家坟墙子外头的鬼。白鹿上别的人老娘是怯些,把你个扶球的东西算个卵?老娘就欺喀你!白鹿原好比老娘的阴d**,你住的场院好比啥?好比老娘滴出去的一滴血精。”

3 

配种场是被一条水沟挤出白鹿原居民区的。这在今天看来,类似城市的排污河道。沿沟住的人家尽可在早晨打着哈欠,把尿盆里黄的绿的污物扬撒到沟沿上,寻屎吃的野狗子们三五结伙,缩着毛皮,仔细翻捡垃圾堆中的吃食。狗子们打架是常事,往往为了一根冻屎疙瘩撕扯,胜狗口含着冻屎疙瘩往街面上转移,败狗子不甘心,吠吠赶将过来抢夺。狗子们追过祠堂,深入小巷,打斗中把稀屎糊到粉白的院墙上,甚至人家的院门上。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村人皱皱眉头也就罢了。恰巧不久前,乍暖还寒的一日早上,狗子们扯着了一大块污血的白布,三进两退,赶将进了祠堂。这是一块村人自纺的白布,不知是哪个遭天遣的女人,血潮来了,或许赶不及自家的茅房,就匿在沟沿下,紫腥浪气地抛下了。地气煊透了布上的血污,像蒸锅一样冒气。 

胜狗叼着的那块污血布已被撕扯成丝丝缕缕,它是被追急了,一蹿就跳入虚掩着的窗子,在砖石上打个滚,顺势跃上了大成孔圣人的供桌,蹲在桌端,气咻咻看那些个被污血染红脑袋和毛皮的追狗子。 

祠堂门是锁牢了的。狗子们在祠堂里打斗,惊动了拉着孙孙手到学堂读书路过的鹿泰恒老者。早晨的村人尽去了田里务劳庄稼,日头爷才半杆高,街面上清净得很。他寻不着帮手,只得自己高举了拐杖放胆去看。 

他爬上祠堂的窗台,刚要拢头缩肩往里看。忽地一下,从窗里跃出个一脑门血红的白狗子,把他撞一个趔趄,他拧麻花似的头朝下掼将下来,脑壳上的石头眼镜摔得粉碎,额上冒起个血泡子来。他在地是乱摸,摸着的是些转瞬即失的毛皮和狗舌上的涎水。 

狗子们又追到别处去了。 

等鹿泰恒醒稳了,才发现自己躺在祠堂外小厦间的抬笆子上。他的儿子鹿子霖如丧考妣,跪在地上,拿温热的手巾擦着老者额门和胡须上的污血。袍子也被脱了,丢在一边,八成是染得穿不成了。他的孙孙们和婆娘在一旁哭着。 

族长白嘉轩早就赶来了,开了锁,推开黑沉沉的炮钉松木大门,“天啊!”他惊呼一声。只见供桌上的物什都翻了身,牌位上缠着一丝污布条,血淋淋直垂到桌腿上。谱系纸撕得东一角西一角的,那些个黑鸦鸦的族姓名字上叫狗爪子乱点些红梅花。一地的粉尘,搅着狗毛飘浮。 

白嘉轩望着祠堂外站了一地的村人,怒叫:“谁家的?” 

无人应声。 

村医冷先生也来了,他挤进祠堂来,用指尖抠起一斑血污,在鼻端嗅嗅,板紧脸说:“遭天遣啊,女人血精嘛。盛年期的女人,我看是患着带症哩。” 

一听冷先生的诊断,村人才晓得犯下了欺祖辱宗的恶事。有村人寻着血滴子,赶到了沟沿上,在一个树坑里发现贮着的尿坨子和污血疙瘩。 

咣咣咣!集会锣响了。 

白鹿原村人集合到祠堂前,白嘉轩先读了村规民约,然后跪在祠堂砖石上,伸出脖子,张口叼住孔圣人牌位上缠的血布丝,口里告饶说:“大成圣人,列祖列宗,我等族人不孝,对神灵不敬,招惹天狗罗刹降灾,亵渎先人啊。娘老子给我一张口,口水是净的。我情愿带族人口水净案,衣襟扫堂,光复禅堂神圣啊。” 

族长的大德行感动了村人,村人都自发跪地拿衣襟扫尘。祠堂角落里,但凡有丝丝缕缕的血布丝,村人都争先用口解脱下来,集中到沟沿上大火焚烧了。 

除了秽尘,白嘉轩留下几位老者,商量道:“我看今晨狗子搅堂是个凶兆,当下之急嘛需急急进山去请神仙来禳灾。这事我得亲自去。还有一宗要紧事,得派鹿子霖兄弟和冷先生进城去,务要请了儒师们前来,进裱献爵,向孔圣人恕罪。”老者们齐声道好。 

白嘉轩请了山里的神仙,摸天黑进了村,刚推宅门,门旁埋伏着在村东头杀猪为生的张九屠。张九屠伸出臂,半环住族长,睁圆眼喊:“族长哇,我是小本生意人,家无半块葬先人的地皮,穷疯了的。听说村人又要摊份子银,祭奠什么狗子搅堂。我是没一文银,你要是催逼,我现在就剜一块腿肉抵顶。”说着,从毡鞋腰里嗖地抽出把尖刀来,绾起裤腿就要割肉。 

白嘉轩识得张九屠的本性贪鄙,多少回心中暗生计策要治顺他,奈何这个屠户是泼命的顽主。杀得性起,敢把刀尖对准他心窝。村人都是知礼的良善人,惹他不过,就躲。白嘉轩见张九屠又耍横,心尖气得颤,面皮上却冷情地说:“割是你的事,我不拦你。”张九屠一怔,马上换上笑脸,学个太监施礼,半跪下腿去,手把地皮一拍,“族长,不是我拿刀杀生的不识礼,实在是近来手气恶,进城赌丢了本钱呐。没有本钱,一家挨饿啊。” 

白嘉轩只当他是想赖份子银,见他耍泼,心里就不想收他的份子银了。“起来吧,张家哥。祠堂事是众家事,又不少你的那一份。你回家吧。” 

张九屠堵住宅门,笑道:“白鹿原上的公益,哪次少欠我了?我的本心是不但要交,还要早交。只是族长大人大量,得先帮我一个忙。”原来,张九屠听说祭祀祠堂要请儒师设宴席,鹿子霖已去城里访品行好的屠户买肉。像他这种被村人不齿的恶屠,哪能宰得干净肉?鹿子霖一口就回绝了他。张九屠不死心,才摸黑埋伏在族长宅门口等进山的白嘉轩回来。 

白嘉轩说:“张家哥,祭祀祠堂讲的就是个干净圣洁,村规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按说村人办个戏会,或是嫁娶,你是村人,自该领你情,先买了你的猪肉才对。” 

看张九屠拦门不放,白嘉轩叹口气说:“也罢,明个你拿一片猪肉来,我买下自吃吧。”张九屠哈地一乐,忙说:“族长少等。”说着跑到一个树窝里,捞出个油布大袋,扛上肩,跑近来说:“预备着哩。” 

进了家门,白嘉轩老娘招呼张九屠上坐,一边怪白嘉轩让客人扛重物进门短礼数,一边吆喝白嘉轩媳妇送热茶来。张九屠作着揖,也不解袋口,倒退出门,喊:“族长啊,是一口好猪的肉啊。”说着,迈腿就跑了。 

白嘉轩背对着门,正给老娘陪不是。忽然,肩后被人拍了一把。回头看,原来是本家堂叔白秉礼。这个老堂叔和他爹是不出五府的近亲了,早年念过几句四书,人不上进取功名之心,却好个进窑子的门,娶过两房妻,都打跑了。年过百半,家况日窘,水地卖尽了,只剩几亩山坡地,倒是育着三个儿子,都是三十出头的光棍汉。他在城里混窑子时,结识得一个兽医,暗学了几招骟匠技艺。如今,在村里村外行骟为生。像白嘉轩这等耕读传家的白姓人氏,是小觑他久了的。 

老骟匠见白嘉轩的娘低眉不睬他,只得拍着白嘉轩的肩开话:“侄子啊,祠堂祭祀收份子银,数目多了劳民呐。像叔一样的精穷汉,原上多如秋上的树叶子哩,你收他的银,他就不敬你嘛。往后,这族长说不定就落到鹿姓了。”白嘉轩老娘大声说:“瞧着些,我家娃子早不想当了喀。” 

老骟匠脸一红,喉咙里痰一涌,他咽下去,咔咔咳嗽着说:“要说大节气要紧事,祖宗牌位前冒炷烟是万万少不得的。只是像叔这样的精穷汉,夏收未到,冬粮早前就全变了屎,一时筹措起来招民怨哩。” 

白嘉轩领教过老骟匠曲曲歪歪敲边鼓,半天不吐真意的斜磨劲。他判断是老叔要赖份子银,就顺眉顺眼说:“叔啊,你家的景况我是知道的。你也老了,这回的份子银我替你支,不怕你笑话,权当个小孝敬吧。” 

岂料老骟匠怒了,他立起身,咔咔咳嗽着,从袍里子里半天摸出个油布袋子,丢到桌子上,咝啦啦响。“侄娃笑我没钱?我老汉钱多得很。里面的银子我也不知道数,总该够份子银吧?熏踊跃交齐喀。” 

白嘉轩老娘立刻脸上紫红了,立了地,搓着手,吆喝送茶来。白嘉轩把这烫手的银子忙塞进老叔的袍里子,弯腰就自打自己个耳光。 

老骟匠又叙了一席不着边的话。隔屋的白嘉轩媳妇高声问自家娃娃:“娃啊,你出门看看,天上的三星多高了?”腾腾跑出个娃,大声说:“娘,三星有一杆高了。”屋里人说:“那就是半夜了。” 

老骟匠还没走的意思。白嘉轩老娘说:“他叔叔啊,一家人不虚话的。你有啥要紧事了就说,你侄子他哪能驳你的老脸啊。”老骟匠眼一亮,咔咔咳嗽着说:“也没啥事,简直就是个小事。我是想着,我们白家也多读书人,像叔也是识书的。城里请儒师来,是好事,可我们白家不能少去帮着记记写写的人嘛。我的意思,我到时侍侯儒师吧,好说歹说是替族里出力。” 

白嘉轩心里说:八成你是想在城里儒师前逞能哩。他心里十分不愿意他去的,按说在爹爹这辈上,这个叔叔同爹争过族长哩。不让去吧,又抹不下脸。不如找个闲活敷衍他。

4 

掂挂着写滋水县志的朱先生考证说,配种场前头的那道水沟是元朝时开挖的。挖水沟的上年冬,白鹿原出现了奇异的天象。三九三天上,白鹿原的先人们忽然看到后山日落处,多了一个日头。老日头在跑,新日头在追。日头们都长着金绒翅膀,翅膀足有一道山长,日头们的翅膀在相互击打,拧绞,后来,翅膀抱了翅膀,红成了一团,跌到后山里了。住在窑院里的先人跑到山顶瞧,结果有人拾到了一根日头翅膀的羽毛。 

九九的那天,也是日落的时辰,先人们看见后山上刮来了一层霜。刚开始没在意,等霜近了,先人们抬头一看,这哪是霜啊,分明是密密匝匝的白蝴蝶。白蝴蝶盘旋在白鹿原的上空,蔽住了日头,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家家点了灯。刚点亮,白蝴蝶就飞到灯焰上,有的烧了翅膀,就往人的衣襟里钻;有的烧炸了腹,冒着绿烟。扑灭了灯焰,再燃,结果又扑灭了。第二日天明,先人们走出门,地上落满了不明不白死去的白蝴蝶,像春雪那样匀厚。 

这两宗事儿,把先人们吓得立不安,睡不稳。最后,先人们请来后山的神仙,在泥庙里孔圣人像前祈禳。正在祈禳的热闹头上,忽听庙外一个先人惊呼:“了不得啦!村东刮来老毛黄风了。”先人们跑出来看,东边上空排山倒海似的卷来蘑菇云团,紫云、红云杂着绿云,搅卷着,翻滚着,眨眼就把白鹿原吞没了。 

大风中,先人们睁不开眼,耳旁是马蹄声,是刀口卷刃声。接着,房子都着火了,先人们大张着口,却哭不出声,也起不得身,一起身,忽地就被大风卷到倒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后,天渐渐亮了。匍匐在尘埃里的人们爬出身,惊奇地发现,他们身边爬满了穿铠甲,戴狐狸尾巴帽子的靼子。接下来,就是戴狐狸尾巴帽子的靼子在追杀男人们。 

那些屈服了的先人,被靼子拿根绳子一串拴了,赶到泥庙前,听靼子叽哩咕噜训话。最后,靼子拿刀背把先人们分成几队,又拴成一串,绳头被靼子兵牵着,走向牲口的圈棚。 

大队的靼子兵走后,留下了两个骑马的靼子官,他俩骑上马,在白鹿原飞跑,然后在马蹄印上放上石块当标志。多年后,白鹿原人教靼子官学会了土话,靼子官役使村人,活得腻烦就老死了。俩靼官的后人不和睦,先是争地皮,后来动刀动箭,死了许多村人。城里的靼官来处理官司,叫村民在他划出的粉灰线上挖开一到深沟,从此,两靼官的后人和他们役使的奴隶老死不越深沟一步。 

不知是哪年了,忽一日来了一个穿袍子的官,领着一支军马,袍官下了令,把靼官的后人点了名,用根绳子串了,押向深沟,在沟沿上砍了头。袍官讲的话白鹿原人听得懂,他说:“百姓啊,我们光复来了。从此后,百姓就自由了。你们到原上去,把水旱田丈量清楚,然后向本官报来,谁家先人原有的田谁家后人耕种去。” 

朱先生说,这个袍官姓朱。杀尽靼子后人的当天夜,村人就把深沟填没了,靼子的骨殖埋在沟底。袍官是滋水新县官,史书上说他很得民心,他调走后,白鹿原家家的正堂墙上供着他的画像。 

现在的这道水沟,是有一年忽然起了洪,大洪聚在街心不走,村人抢挖当年埋靼子后人的深沟,大洪才钻了沟,白鹿原保住了。据说,大洪泻走的那夜,沟里的鬼哭了半宿。 

沟毕竟是沟,白兴儿要进村,就得搭个桥。他把配种场搬到沟那边的第二年,典卖了一亩山田,雇城里的泥挖匠搭了座杨木桥。村人仁义,白帮工不说,桥搭成的那天,族长还带村人给白兴儿的桥挂了红,放了半个时辰的响炮哩。 

过了桥,走个十来八步,就是白兴儿配种场的柴门。柴门其实是三根木头扎的,横的木头上搭一块老驴皮,斜插个木杆,杆上束块小红布。这是配种行当的招牌。 

场子很大,比起村人住宅的逼仄,白兴儿私心里认为是占了白鹿原的便宜。他修的五间瓦屋蜷缩在场子的西北角,占地面积和大木架差不多。他养着一老一少两个叫驴,各住一圈,正对着五间瓦屋。老叫驴老矣,五岁牙口了,理论上和四十多岁的男人相当,发威一日日地不灵了。倒是小叫驴,虽是一岁半的牙口,却早早蹶起了硬物,夜里吵得他一家难合眼。往后的日子,全靠小叫驴了。 

自从狗子搅了祠堂,村人个个憋气,白兴儿却畅快的很。他的老叫驴发威起来确属驴中伟男子,可泄精后,就温顺百般,还是他称心的坐骑。狗子搅祠堂的第二天,白兴儿爬上驴背,横驮着行路,驴蹄踏踏进了街面。白兴儿勾起脖子,两个鸭子掌紧抓驴脊梁,飞着唾津喊:“我知道狗子搅堂的原委喽!” 

村人怜他爬驴背涨红着脸,立地问:“啥个原委喀?” 

“你想,狗为何迷了魂撞祠堂?分明是被血精迷了神窍。血精是谁的?我知道。” 

“谁的喀?别瞎猜,听瞎话得罪乡亲哩。” 

“哼哼?谁的,窑院里妖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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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小说结构紧凑,布局和人物的刻画,描写都生动的再现了那个时期不同人的命运和白鹿原这个地方的人情,世态以及白鹿原的历史变迁。把田小娥的狐魅、泼辣的语言和白兴儿的放浪,都用着重的笔墨去提练出来。

文章评论共[2]个
伊楠儿-评论

欣赏与问好。at:2012年03月13日 晚上8:35

月下的清辉-评论

欣欣然的来过,送来春天的气息与你,晚上好。at:2012年03月14日 下午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