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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户”的情缘汪南阶

发表于-2004年12月01日 中午1:16评论-0条

清晨,繁华的山城闹市,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大道拐角的一隅,“噗”地一声钝响,年过半百的妇女干部苏春华,猝然倒在车轮底下。年轻的司机见了这惨不忍睹的情景,惶惶然再也不敢正视,慌乱中带紧车门,机械地向交警大队队部去主动投案。其时,围观的行人已拥塞了偌大一片,惊呼的哀怨的悲泣的应有尽有,进进出出,挤挤杂杂,场面凄凉而又紊乱。在旅馆里宴请母亲及其母亲好友共进早餐的青年女子琴琴,耳闻嘈杂的声浪正愈演愈烈地包抄过来,她迅疾与老板结清账后,好奇地直往出事地点飞跑过去。当她从人缝中间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人正是她妈妈的时候,“妈吔!”她仅仅喊出这么一声,就“噗通”一声栽在地上,随之失去了知觉。

车祸,很快就轰动了小小的山城。与春华同进早餐的两名妇女干部办完退休手续以后赶至现场,眼前的惨景让她们同时哭嚎起来。前来的两名交警见她们悲痛欲绝的样子,满以为是亡者的直系亲属,就很专注地过问了一些情况,岂知她俩也是仓皇而至,仅能从她们语无伦次的哀告中,了解一个大致轮廓:遇难的苏春华,是个长期工作在高山远乡的计生干部,丈夫郭章先,在离她很远很远的红土乡下种田,休克的这位女子便是她疼爱的独生女儿琴琴。两名交警听到这里,顺便向她俩叮嘱了一些亟待料理的有关事宜,之后,那个年轻英俊的交警,“叭”地亮开手机,急告红土派出所通知死难者的家属,火速赶往山城勿误……

春华的家,离红土集镇二十多里,座落在一个巉崖丛生的斜阳坡上,因地形而得名,曰之大岩村。前天,他们老夫老妻从不同的乘车地点出发,会聚在女儿琴琴家里。昨日下午,章先就提前赶回家了。老伴儿春华告诉他:而今,她经组织部门批准,已调回故乡,鉴于她年纪偏大且又在外工作多年,兹暂定为占编赋闲的退养干部。也就是说,长期两地分居天各一方的局面就此告一段落。以后,完全可以像村里的其他老年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在一起安度晚年。本来,孝顺的女儿竭力挽留他们在一起多住一些日子,可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章先执意要先行一步,以便腾出一点儿时间,把他俩曾一度住过的那个房间好生拾掇一下。所以,一落屋,他就清洁工似的忙碌起来了。小则桌凳的擦洗,大至房间的裱糊,无所不用其极,一切都得称心如意又谈何容易?!五十几岁的人了。累则累矣,但一回味老伴儿马上就能回归的情景,他觉得再苦也苦得舒心,再累也累得很有价值。今早上,他竟然心血来潮,把那份半新不旧的挂历分拆开来,当成一作两用的条幅,分别悬挂到了内间最显眼的地方。他瞄了几眼俊男靓女之后,自身的那些如烟往事也就欲盖弥彰地再现在自己的面前:那是让人难予忘记的特殊年代,在部队刚刚提升为排长的他,头次回家探亲。一天,在那个掌声雷动的讲用会上,他的目光突然碰上了春华那双含笑的眼睛。也许有情有缘,他们相见恨晚,当即就敞开了彼此爱慕的心扉。相处的短短几天里,双方大人见他们情投意融,而且又都是朝气勃勃的青年干部,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俩结为良缘。临走的前两天,他乐呵呵地来到春华的家里与他们一家三口道别。午宴中,那经久不息的笑声险乎把木楼都举上了天空。他想:人们常说的“乐在其中”,很可能就是这么一种境界。就在老少同乐物我两忘的时候,忽喇喇,一股怒吼的山风骤然而至,神龛上那张绘有“副统帅”的生活画像,顿时从头部径直往下耷拉下来。他从碗里拿个洋芋,忙去张贴,许是板壁上的扬尘从中作祟,蓄意捣乱,他且拍且打,那画与板壁居然毫不相生。他叹了口气,笑道:“唉!没办法,稀泥巴硬是糊不上壁!”春华见了,即忙给他递了颗巴钉,他才“嚓”地一声,将那耷拉下来的脑袋紧紧地吻合在神龛上面。不料,这个毫不经意的小小镜头,恰巧被一名过路的年轻民办教师摄进了眼底。归队那天,他雄性十足地忘乎所以,暗自设想,一定要把这段恋情密告给身着军装的那些知心朋友,让他们也从其中分享这绝无仅有的人生乐趣。殊不知,迎接他的竟然是批判斗争大会,那口号那拳头那如枪似炮的恶言仇语,疯狂地向他猛扫过来。他们揭发他在探亲期间,目无军纪,破坏他人家庭;他们控诉他罪不可赦,胆敢诬蔑“副统帅”是糊不上壁的稀泥!他们愤怒声讨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泱泱中华的党内接班人用巴钉把脑袋死死地钉在板壁上面,其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务必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在那四面楚歌大境压头的灾难面前,他冷汗淋淋地无可申辩,亦无法申辩。结果,幸亏连部领导念及他素来表现尚好,且态度诚恳老实,于是,才网开一面,双开之后,遣送原籍,监外执行似的就地劳动改造。回到家里,父亲叹息道:“唉!地势浅薄,出不了人物!”妈妈老泪婆娑:“儿子!你去春华家里探个虚实,看你们的亲事是否还有一点儿指望?!”他痛苦地捶打心胸:“不要说了!我绝不能因我而葬送她的政治生命!”当晚,他向贫协组长请过假后,就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春华家里。其时,春华的父母早已安寝入眠了,他和盘端出解除婚事的恳求。春华良久无语,默默地注视着他。那犀利的目光神似两柄利箭,深刻地解剖他的灵魂。在他走的时候,春华从屋里猛地追了过来:“站住!我不是水性扬花的女人!你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这时,他恨不能跪在春华面前磕头,含着眼泪苦苦哀求道:“天!红的这么红,黑的这么黑,这不行啊!”春华显然生气了,以挑战的口吻反唇相讥:“你说不行,我说行!就这么定了!共[chan*]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我,更不会出卖良心!”何去何从,一筹莫展,就在他举步维艰姑且算作筹办婚事的时候,春华匆匆跑来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那位“副统帅”仓皇出逃,三叉戟坠落到了蒙古的温都尔汗!他一听肉都麻了,浑身颤抖起来:“再莫说了!”春华鼓起眼睛:“千真万确!这是自上而下从内到外,给我们传达的紧急会议精神!”于是,他俩就在这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里,佳偶天成!花烛之夜,春华脉脉含情地笑着问他:“你认识我吗?”他也笑道:“我早就认足了!万没想到,我能平反昭雪。看来,我们确实有情有缘!”至于那位横刀夺爱的民办教师呢,此时仰天长叹,万念俱灰,据有关人士透露:他用被盖捂着脑壳,在床上足足“病”了三天三夜!一年以后,他们就有了女儿琴琴。他由衷地感谢党的英明伟大,他执着地敬重春华的忠贞不渝。由此,他以复退军人和上门女婿的双重身份,疲于奔命地托举起了这个“半边户”的家庭。他当孝子,伺候老人;他当保姆,关爱孩儿;他当新式农民,兴烟叶,种魔芋,栽杜仲,培制杂交包谷良种。其中的艰难困苦,他守口如瓶,从未在春华面前倾销一丝一毫。尚在本乡工作的春华见他不畏酸甜苦辣,累得改了人形,时时挤出时间,主动地替他承担一些家务琐事。或剁猪草,或推大磨,或到几里外的荒山野岭去砍柴禾。这天,在村里蹲点的区人武部部长,来到他家过问近况,他搓掉掌心里的泥巴,自豪地说:“承蒙领导关照,我这‘半边户’,潇洒得很嘞!我想,你们能否作个好事,把春华调动一下。古人云:心无二用。莫要让她因家事的拖累,影响她对党的正常工作!”不久,领导恩准了他的请求,将春华调到了山高路远的外乡,出任了区计生办主任。基于工作棘手,且又不通公路,每年,仅在春节期间方能回家逗留三至五天,两人晤面,春华总是这样问他:“你当这样的‘半边户’,未必也情愿么?”这时,他张开大嘴,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岂止是情愿?这硬是情缘!只要你的工作出色,把好事办实,把实事办好,我就给你打躬作揖了!”久之,劳苦已成了习惯,阔别也感到光彩!年复一年,他先后护送老人上山,致力苦攻女儿求学,为了将那低矮的茅屋变成昂首翘檐的吊脚大楼,他又无师自通地成了木匠、解匠、岩匠和瓦匠。而今,他已拥有了三块像模像样的招牌:十星之家,双文明户和优秀的共[chan*]党员。回望到这里,他情不由己地随手摘下挂在床头的那方镜框,用手摩挲着春华一往情深的微笑。联想到近日内即可相依为命的种种情景,乐得他那未曾修剪的八字胡须也一个劲地跳起舞来。这时,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在财政所工作的二弟迈着沉重的步伐跨了进来。尚未落屋,就将嫂子惨遭车祸、遗体停在火葬厂里以及侄女哭得昏迷过去至今尚在输液急救的种种遭遇,恰如派出所长向他通报的那样,原原本本地倾倒出来。章先听到这里,倾巢出动的老泪恰如无可遏止的暴雨,噗噗啦啦地滴打在他们的新婚合影照上……

云空,没有一颗星星,月牙儿像长了毛的小船划过了西天。在这少有车儿爬行的公路上,章先兄弟俩坐着一辆破旧的“狗儿车”,好不容易来到那个地处城郊的火葬厂里。偌大的厂房静寂得让人窒息,仅有那些形状各异的阴影在地面上拖得好长好长。守侯在遗体旁边的琴琴和那两名乐于助人的老妇联干部,见他们来了,一个个木然无语,各自只顾擦拭眼泪。春华静静地躺在一个铁架上面,除头部之外,周身都用白布像包粽子似的那么紧紧裹着。白布里面的血污显然已经干涸多时了,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章先见她的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便弯下腰身,悲戚地按抚她的上下眼皮:“春华,我来了。你若真的珍爱我俩那份情缘的话,我就求你合上眼睛噢!”就是这么几句贴心的话儿,油然幻化成了强大的特异功能。一会儿,春华的眼眶里沁出了几滴清泪,嘴唇中也鼓出了几个血泡,继而,就那么安详那么依恋而又那么无怨无悔地合上始终是那么清朗明净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八时,高耸入云的烟囱腾地喷出一股浓烟,至此,春华就进入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世界。那“狗儿车”的司机显然不乐意驮运这个木匣,借口家有急事,风一般地溜之大吉。就在他们怅惘若失的时候,一对年轻的夫妇带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出其不意地跪到了骨灰盒的面前。章先他们神惶神恐地不知又出了什么意外事故,一个个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直到那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如泣如诉地禀告之后,他们才从懵懵懂懂的境界中明白了春华遇难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位男士是个工作在城郊的行政干部,其妻也是“半边户”,长年以饲养生猪发家致富。那读书的男孩因为既聋且哑,每天都由他的母亲届时送往聋哑学校。这天早上,圈里的两头母猪突然抽筋,她从兽医站归来,孩儿已兀自一人地上学去了。当他欢蹦乱跳地来到那个拐角边上,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野兽般的从他背后猛冲过来。就在这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一位干部模样的老妇人猛冲上去,“嗨”地一声,将这孩儿一掌推到地摊密布的屋檐下面。孩儿惊慌失措地保住了性命,而那位老妇人却葬身在车轮底下的血泊当中。放学以后,孩儿才比比划划地把这番险情告诉妈妈。待母子俩赶至出事地点,救命恩人早已不知去向,仅见灰白的地面上,模模糊糊地残留着几块凌乱的血污。她随之过问了好几家临近的人家,他们都说那尸体好象被两个老妇人请人运走了,究竟去了何处,他们难乎为情地无不频频摇头。这时,孩儿的爸爸从乡下赶到了现场,不由分说,三父子就直奔正在审理此案的交警大队。从两名交警的陈述中,他们才彻底弄清救命恩人苏春华的去向,那干部哽哽咽咽地讲到这里,哗地拉开挂包上的拉链,抠出两万块钱,泪眼汪汪地递给章先:“老兄!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他见章先木偶似的呆在那里,进而又说:“当然,这两万块钱买不到孩儿的性命,恩人丧生,也绝不是为了这点钱才去见义勇为!可是,知恩不报非君子。除此以外,我们实在再也没有万全之策哟!”站在一旁的那妇人泪光盈盈,也说:“他大哥!这是我卖猪儿的一笔存款,看在这聋哑孩儿的份上,你就拿着吧!”郭章先痛心疾首,肝胆俱裂,悲恸中,他很诚恳很礼貌而又很固执地将那双递钱的手猛地挡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这钱,留给孩子读书用吧!记住!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刚才,我才彻底醒悟过来:我们‘半边户’与‘半边户’之间,同样也有情有缘!”至此,人世间还有什么言辞比这更有份量呢?那干部只好把钱重新塞进挂包里面,虔诚之至地把骨灰盒抱在怀中。进城以后,他出了比正常价格高出两倍的车费雇请了一辆专车,率领着章先父女,率领着琴琴的叔父,率领着两名老妇联,携带着自己的夫人与孩儿,一并乘车上路了。苏春华的骨灰盒就在他们默默无语的护送之下,向望着故乡,向望着自家的吊脚大楼,不畏颠簸摇荡地行进在大山深处……

春华的丧事出人所料地办得相当简单。既未接道士鸣锣“开路”,也未请土司“围棺而歌”。鞭炮声声里,邻里乡亲们从从容容地把骨灰盒放进寿棺以后,便落葬在离家仅有丈把多远的那个荒草坪里。诚然,没有青石镌刻的墓碑为之张扬,也无水泥凝固的围石为之炫耀,但亲朋族友们在那位远乡干部的感召之下,无不穿山越岭,博采众花,瞬间,那毫不引人注目的坟茔即刻就光灿成了一座色彩斑斓的花山。远远望去,那些摇曳的山花,恰似纷飞的彩蝶在这里翩翩起舞,更似簇拥的团团篝火,在这里静静地灿烂地燃烧。傍晚,章先父女轻轻地把碗筷搁置在春华的坟头,朦胧中,似觉她在花丛中正在叨叨细语,似觉她在花丛中正在深情地微笑…… 

本文已被编辑[白水黑糖]于2004-12-1 15:56:5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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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hugomyson
☆ 编辑点评 ☆
hugomyson点评:

第三大段太长,分成三至四段会好些。应考虑受众的心理,不能形成视觉疲劳。可能创作时情绪连贯,一气呵成。但不应让读者觉得累才好。纯属个人看法,说的不当之处,还请作者谅解。
不错的文字,写出了“半边户”这一独特的人群。期待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