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隔壁,有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男的叫德庆,女的叫蛮姐。他俩的大名仿佛让人遗忘了似的,无不笼而统之地概称他们为“憨嘎嘎”。
嘎嘎一称,山外人对它可能如小学生读朦胧诗那样,莫知所云。其实,那是山里人对外公外婆的惯称、昵称。恰如儿女将父母双亲唤作爸爸妈妈那样,平易亲近、自自然然。之所以在嘎嘎面前又冠冕一个“憨”字,当然也有它的出处。一是那句古老的歇后语流传至今,说什么“憨嘎嘎养外孙——原本就没有任何享受”。而他俩偏偏自以为是地乐而为之。二是他俩的情感专注而又夸张的投入,疼爱外孙远远胜过疼爱自己。年复一年,确实憨厚得可以。所以,这雅号就根深蒂固地与他们形影为伴。他俩也很开通,非但不谴责这个称谓,甚而还高人一等似的引以为荣。铮铮是男外孙。粗眉大眼,马上就要满五周岁了。他女嘎蛮姐一生只养育了琴娥这么一个女儿,而琴娥出嫁后,又只生育了他这么一个铮铮。因此,外孙在这一对老夫老妻眼里,自然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飞了的心肝宝贝。蛮姐年轻时与她的前夫在烧火粪的时候栽了好大一截悬坎,那时,琴娥才满岁。几十年了,现在依然四季发痨。但是,只要有铮铮在她身边,那顽固的痨疾就会隐销得无影无踪。因而,德庆时而笑道:嘎孙俩的那份亲情远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疗效。至于德庆,因具有后来方才“填房”的那重身份,因之,更是憨得很有风范。只要铮铮张嘴,什么要求都会立刻兑现。要背则背,要抱则抱。要骑“马马”,他马上就会跷出脚弯弯;要打“旋旋”,他立即就会匍匐在地上,哈哈噗天地让铮铮用两腿夹紧颈脖,老驴推磨似的在场坝里转着圈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几嘎孙如此这般自得其乐的时候,琴娥如她早亡的父亲那样,猝然离开了人世。丧事料理之后,她丈夫继续打工进入了城市,铮铮就留在爷爷奶奶身边,随同两老成天在田间地头舞弄着泥巴土块。这天,有个老妈子赶场归来,途经德庆家门口,旋即报告了一则见闻。她说铮铮坐在一个离爷爷奶奶不远的岩堡上面,恶狗咬了的手,至今肿得像个馒头。蛮姐一听当即就落下了眼泪。德庆蹲在场坝里,咝呀咝地表情黯然。这些天来,大搞农网改造,那些笨重的水泥杆子压得他的筋骨几乎快要散架炸箍。加之,又不知在谁家吃了翻瘟的母猪肉,那腰杆就疼得他咝呀咝地哼个不停。他目送着老妈子远去的背影,牙关一咬,就佝偻着腰身,拄一根前端开了裂的打狗竹棍,踉踉跄跄地把铮铮背到了自己家里。他哼了一阵子后对他的妻子蛮姐说:“这样吧!田里的活路我就一人包了,你就耐烦一点,专门引好铮铮!”蛮姐噙着两包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自此,德庆就一手抓粮一手抓钱。凡有打短工的门路,他就义无返顾地钻进去卖力苦干。挣得的那点血汗钱一概用于铮铮的花销。或称米米或缝衣衣,或购车车或买枪枪……,蛮姐更是精于算计,每天,三刨两爪地忙完家务以后,就带着铮铮蹲在那方且长且窄的场坝里,拿出孩儿热恋之至的那些泥巴土块,神情专一地教他修屋屋搭桥桥抑或教他书写一些似山似田的象形文字。
雨露滋润禾苗壮,这话果然不假。铮铮在两个憨嘎嘎的抚养下,委实长得聪明伶俐活泼天真。这天,时逢中秋,德庆要上街给铮铮买衣买鞋,三嘎孙刚刚举步上路,“憨嘎嘎,一路啊!”身后那些或牵着外孙或背着外孙的邻里乡亲就吆喝着呼拥过来。这时,我惊异地发现,深山里岂止只憨嘎嘎们火红着笑脸,即使坡上坎下的那些苕儿花,也无不傻乎乎地潮红着脸儿,笑出了个性,笑出了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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