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了个大救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碰上了大救星时代这颗硬核桃,据中医理论说,硬核桃对人的肾上腺有刺激功能。然而我却始终未能弄明白这几个字的内在含义。按照一般逻辑,把一个人的名字冠于一个时代之前,这个人必定是能够标出这个时代之新之异的。所以为了重开禹日舜天而必须先弄出个荆天荆地。为了把人们的命运交到人们手上从而获得解放,就必须先包揽一切解放从而使人们无需再解放。还应该鼓励人们广泛参与政治生活从而使政治变得开明高尚,或者创造出几十万政治犯从而使政治永远处于充血状态。更应该用爱来建立信仰从而使人民在信仰中提升到时代水平,或者下一道命令强迫人民必须爱大救星以致使这个爱变得难以忍受。应该给这个时代注入一种生气使之有血有肉有人情味,或者注入一种思想定型剂使时代生活和大救星一样平庸僵化。至少应该用一只人道之手抚平民族之心的伤痕,最终结束一个与其文明史一样长久的苦难史。或者必须运用铁的手腕制造无边的冤案以便只结束它的文明而延续它的苦难。——你看人们对于一个时代的命名是多么挑剔,难怪我们今天能够数出来的时代只有秦始皇时代,大救星的时代,中间还藏着一个斯大林时代。
但是,有人怀疑这个时代是私生的,或者说是自封的,因为历史从来就没有真正接受过它。从血统上看,它似乎混有秦赢政的淫威却又缺少秦始皇的血性,显出斯大林的迫害欲却又缺少斯大林的直觉。不幸的是这些人都是私生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株连到我们这个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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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大救星是很崇拜秦始皇的。爱开玩笑的人都说大救星这一生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法自称秦三世。但大救星有很多办法去仿效那个暴君。以致人们不得不再开一个玩笑,说大救星死后不必去见马克思只要去见秦始皇就行了。
其实,崇拜本身只是一种精神现象,而且是一种高级的精神现象。从远古的图腾崇拜开始,这种现象就是人们表达精神状态的一种最直接,最赤luo的方式。因此要判断一个人,特别是要判断一个经常引起争议的人,只要看看他崇拜的对象就可以了。
这样看来,大救星作为一个人来崇拜另一个人,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大救星作为一个国家兼政府兼政党兼军队的最高领导人来崇拜一个虎狼王朝的暴君就难免要有徴言了。因为大救星不可能把这种崇拜停留在精神层面上。作为一种自然发展,大救星必然将其发展为仿效乃至于再现式的复制。于是我们发现,伟大领袖原来还兼任天才模仿秀。大救星成功地完成了下列等式:社会主义等于封建主义。人民民主专政等于绝对君主专政。热昏癔语等于最高指示。人大和政协等于举手和拍手的廉价玩偶。表决等于全票通过,一元化领导等于一人化专权。党政机关等于领袖的坐骑,国家总理等于独夫的家奴。这也难怪,据说大救星的党,军队,国家都是大救星一个人缔造的,理应成为大救星家的私产。大救星做主[xi]是奉天承运。别人要做主[xi]是擅闯私宅。——谁敢不服?运动来也。正是所谓天子震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总之大救星几乎在所有方面都等于秦始皇。只差一个移花接木的身世了。看来大救星还应该有第二个遗憾才行。
在所有这些模仿中,最令人绝倒的大概莫过于焚书坑儒了。其结果是在发明了纸和活字印刷的国度里也发明了烧书的方术。奇怪的是大救星有些时候也喜欢舞文弄墨,光是散发着陈伯达气味的小本子红皮语录就印了好几卷,好几亿册。(稿费要按册数收取)这就使大救星落入了没有坑绝的批评家的三段论中。说句公道话,就是按大救星自己定的标准,大救星的这堆劳什子也该被烧毁一千次。人们也真的这么做了,但他们又被迫连续接受赠书一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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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这整个过程都成了一幕悲喜剧。但绝不仅仅是国家和民族的悲喜剧。首先大救星已经在顶礼秦始皇的同时把自己降低到他的精神臣子地位,其次当一个活人和一具僵尸拴在一起的时候,那活人越是伟大就越显得阴森。
这样我们花了几代人的生命和鲜血才得到的崇拜狂热竟然给错了对象。我们原来是给伟大救星的却被走私给了秦始皇帝。民族的良知啊,大救星一直受着一个地狱幽灵的怎样的嘲弄。但是且慢,一个民族既然离不开崇拜,她就一定能学会正确的崇拜。
我们真是幸福,在所有的天赋人权中,我们被保留了崇拜的权力。但是谁也无法强迫我们一定要崇拜大救星。只好眼看着这种崇拜流于盲目崇拜了。这就出现了下面的混乱情景,从远古时代的蛇图腾到生殖器,从月亮到太阳,从人妖到政客,一时都成了被崇拜的对象。从这点看,没有比偶像崇拜更荒唐的了。如果说崇拜是一种权力,崇拜者至少还有权选择崇拜对象,而被崇拜者则不可以选择崇拜者。只剩下被摆在那儿拨弄的份儿。这倒使我想起了一位红透了三十年代的一位外国女影星。据说她有一次到第三帝国去访问的时候,被权势熏天的希特勒崇拜上了,而这位一直被崇拜坏了的德国大救星表达崇拜的方式竟然是搂着求欢。影星在后来的回忆录里说,她的回答是狠狠踢了元首一脚。这可能是希特勒在斯大林格勒之前所受到的最沉重的一击。如此说来,崇拜者与被崇拜者之间的关系有时确是很浪漫又很紧张的。
然而,大救星私下里非常崇拜的秦始皇却浪漫不起来。据史书记载,他甚至连出生都是一种罪行。至于说他确实统一过一个国家,那也只是一种历史现象。而人民永远要比历史重要的多。甚至比国家也重要的多。古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轻。就是说给秦始皇之流听的。如果有那么一个国家,她的苦难和历史一般长,那么这个历史再长也是不值得炫耀的。如果说谁是民族英雄,那也不值得为造就一个民族英雄而失去一个英雄民族。历史可能需要伟人,但人民更需要人权。至于在什么名义下,在什么国度里并不是重要的。极端一点说,有些古罗马人宁可流落到北欧去做异邦野蛮人而不愿在自己的祖国被送到奴隶市场卖掉。哪个国家的奴隶们没有打开城门迎接异族的解放者呢?如果可以选择,我们宁可做自由的漂泊者而不愿做贴着民主标签的集中样本。我们宁可牺牲自己的梦想而不愿牺牲自己的尊严。据说但丁笔下的地狱是很可以称之为集中的楷模的,但那里的国民却越来越少。谁也无法阻止他们向天堂越境。这就正好反证了这一点。因此如果几千年前没有生下这个秦始皇,有人可能要失去一个先师,但人民绝不会失去自己的历史。只有暴君才会因为没有了阿房宫,没有了骊山陵墓而没有了祖国,真的,人民要这样的祖国做什么,如果这个国家只是一个集中营,只是一个假相,那就只配领受亨利希?海涅在《西里西亚纺织工人》一诗中发出的三重诅咒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救星宣布自己为国家的救星。奇怪的是他同时又高调宣布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你不要认为这是一个杂碎式的矛盾体,其实更像一个由各种主义拼凑出来的思想人妖。虽然看起来很美,却无法消受。但又难以割舍,终究不过是一种怪病而已。在医学上可以诊断为癔症,有一点自恋的性质。但迷信的人更倾向于封建主义的阴魂附体。或者干脆就是把社会主义连同他的人妖之体都卖身给了封建主义。这不能怪大救星水性杨花,只能说中国的封建主义是如此多娇,竟然让大救星这样风流成性的老棺材瓤子都迷失了本性。但是人民没有学会轻浮,他们很难相信因为封建史太长就可以长到没有尽头,因为民主意识还没有觉醒就可以被放在未央宫里,因为文明还没有透明就可以长夜难明。大救星也许会辩解说这是时势造英雄,但大救星所谓的时势不过是此起彼伏的万岁之声。而人民理解的时势是不喊万岁会是什么后果。如此说来,秦始皇们的王法还得接受另一部法律的判决,那上面援引值得全人类崇拜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鞠斯特的话说,大救星是有罪的,不仅因为他犯下的罪行,而且因为他是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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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大救星到莫斯科去朝圣的时候,赴过一次著名的国宴。杯盏交错中,大救星发现斯大林杯中的酒和大救星杯中的不一样,感到受了委屈。大救星引述东方式的礼仪认为,这是很不礼貌的。但斯大林似乎对此有另外的看法,这个曾连续五次拒绝大救星的求见的人从不认为有谁能配得上他的礼貌。
人们无法知道大救星和他到底是谁给了谁一个贴面礼,总之这件事后来被渲染成现代版的《最后的晚餐》。按这幅画的本意理解,至尊者斯大林似乎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的阴影,而且那不祥似乎是来自世界的东方。
在斯大林曲折的一生中,他和东方一直有着扯不断的缘分。从他第一次被流放的时候起,他的脚步和眼光就越来越向着东方。后来,当他能够流放别人的时候,他也总是喜欢看中西伯利亚。然而他的政敌是如此之多,仅有一片冻土带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谁认为斯大林会满足于一个北极圈也是太轻看他了。作为世界无产阶级专政的专政者和第三国际的精神领袖,他的思路是从不受地理上经纬线的约束的。相反,他思想的边界就是新的北极圈,他所创造的政治气候就是北极的永夜。他的统治方式也许更适合于北极熊而不适合于人。总之他的政治野心能够把整个东方,包括他的蒙古兄弟,中国兄弟以及别的什么兄弟的国家都变成他的私产,为此他甚至过早的立下了他的遗言;不要忘记东方。
其实,东方也没有忘记他。那个高喊国际主义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把外蒙古从中国硬生生肢解出去的斯大林。那个指责西方实行炮舰政策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盘踞中国旅顺军港迟迟不归的斯大林。那个大声疾呼民族独立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强占日本北方四岛使之殖民化的斯大林。这样的一个斯大林视东方为自己的采邑。视别的国家为掌中玩物。怎么会分给东方的大救星一个青眼呢?
也许是斯大林恰恰忘记了东方,或者说是无暇顾及东方的时候,才使得东方有了民族意识的觉醒。有时间建立起对苏俄的防范心理的。后来一直等到没有了斯大林的时候才喊出的对新沙皇的声讨,实际上是从那次国宴上就已拖下来的一个长长的花腔。因为大救星深知在克里姆林宫墙内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大救星也知道那个在苏德战场上百战百败的人,在大清洗运动中却是所向无敌的。仅在三十年代斯大林就向死神贿赂了三十万无辜者的英灵。其中就有他自己的至亲骨肉以及经常和他在这张桌子上饮宴的宾客。而大救星有幸和这位伟大的麻脸偶像兼超级迫害狂对席还能品出其中三味吗?
如此说来,斯大林的杯中之物对世人保密是有理由的。十几年后,大救星自己也酿出了和这同样牌号的佳品。原来都是些冒着血腥气的东西。秘而不宣的是一个杯中装的是俄罗斯的冷血,一个杯中装的是中华的热血。如果可以想象两个寡头再一次碰杯,杯中物飞溅出来就会把世界史也淋得湿漉漉的。
很快的,时间之镰收割了这株斯大林。这一次,死神倒真的像个死神的样子。使得制造了那么多死亡的人也不得不死。哀乐低回在莫斯科的上空,人们都为这样一个迫害狂没经审判就死了悲痛万分。俄罗斯的良心为这件事将长久地遭受折磨。看来,暴君们是从来不必为怎么个死法发愁的。
行完了大救星的默哀礼之后,大救星忽然明白斯大林之死意味着什么。苏俄小心翼翼地把所谓的斯大林主义缩小为一具水晶棺,这回,苏俄又一次证明了他们独有的俄罗斯式的鬼聪明。原来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准备在七年后对他实行追补的审判。这也许可以稍微弥补在他活着的时候未能对他进行审判的遗憾吧。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为斯大林准备的辩词却是来自他一向蔑视的东方。按照大救星的观点,斯大林之所以无罪只因为他是斯大林。
在这次著名的大辩论中,大救星和赫鲁晓夫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论题从斯大林的功与罪一直延伸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信条。到了后来,斯大林本人倒被双方冷落了。原来也是一出项庄舞剑的故事。但是看大救星那如丧考妣的样子,更像一出扶灵即位的古装戏。说句实在话,大救星有这样的表演天赋,真的不必以什么领袖为职业的。
“——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斯大林们这样说。然而,只为了历史需要一位英雄,苏俄需要一个领袖,一个国家就必须战兢兢地匍匐在一个人脚下达几十年之久?三十万无辜者就必须含冤死去?试问死在斯大林的冤狱中和死在希特勒的铁蹄下对于死者而言有什么区别?虚假地解放了一半欧洲却真实地把这半个欧洲变成一个集中营究竟依据的是什么名义?如果这样暴君似的统治取乐似的杀人野兽似的嗜血就是无产阶级专政,那么,这种专政还远不如法西斯专政来得正派。远不如奴隶主的专政来得彻底。总之,如果人间曾经有过法律,有过正义的审判,斯大林就必定是有罪的。然而苏俄自有苏俄的黑色幽默,他们先是念了很多赞美歌给他听,然后再把他烧成灰扔到阴沟里去。虽然他们做得晚了一点,但他们有自己的时间表,而且绝没有把这件事推给别人去做的意思。
那么,大救星是凭着什么去指责那些活着的俄国人而一味维护那个死去的俄国人呢?看来除了惺惺相惜之外没有别的原因。私下已经有人叫大救星是斯小林了,其实他俩的区别也就是一个爱抽烟斗而另一个爱抽香烟而已。他们的协奏曲是北京——莫斯科。共同经历是先被装进水晶棺然后再被历史审判。可惜的是大救星不会再有辩护人了,因为大救星上次的辩词已经把自己推上了理性的法庭,它被证明是一种经过包装的谎言,再也不能证明任何人能因铁腕而伟大,因伟大而无罪。所以大救星有权保持沉默。
然而,大救星倒认为应该沉默的是法律和道德良知。大救星丝毫不理会那个令全人类血脉喷张的发生在卡廷森林里的秘密杀人毁尸灭据然后又嫁祸于人的弥天大罪,不理会斯大林早已为全人类所不齿的事实。坚持把他的被隐去了麻子的画像挂在中国的脖子上。坚持用大救星的湖南强调宣称:“斯大林的画像,莫斯科不挂可以,中国不挂不行。”明确的告诉全世界:中国愿意被斯大林化,愿意继承他的衣钵和骂名,当然也要继承他身后留下的那份国际共产运动的领导地位。——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但大救星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方式并没能替斯大林赎罪,反而使斯大林在大救星身上借尸还魂。也许他的幽灵很纳闷,他的画像为什么没有挂到大救星的祖坟上。他不明白这不是大救星一家的私事,而是整个中国的荣耀,因为这使得斯大林即使死了烧了杨到阴沟里也能在大救星的名义下继续蔑视和嘲弄每一个中国人。
但是事情到此还没有完,看来斯大林生前有几次冷落大救星是有些道理的。大救星这次为斯大林辩护的热心程度绝不逊于斯大林身边那些早期的维护斯大林利益的人,或许已经引起斯大林幽灵的注意。其实,斯大林也未必欣赏大救星的那些中学生水平的辩词,他更相信国王不会犯错误这句箴言。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呢?错了的只能是历史。因为恰恰是历史听出大救星给斯大林的辩护实际上更适用于大救星自己。特别是在迫害无辜文人这个问题上。如此说来,人们给准备一具水晶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该由中国人做的事,我们也不会推委给别人。
因为斯大林不喜欢大救星也跟着不喜欢的托洛斯基曾经有过一个想法,想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为斯大林的受害者们树立一座纪念碑,用来给斯大林的功过天平添一个砝码。应该说他的这个想法是很奇特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预感到了自己的终场。此后不久,托罗斯基就被卑鄙地暗杀了。对于这个丑行,表示高兴的只有斯大林们。人们即使从纯粹的犯罪学的角度也很容易推断出谁是凶手。历史上有些事也真叫人说不清,一个深居克里姆林宫,伟大到狂妄,傲慢到不可一世的人,竟然害怕一个过去的战友,现在的流亡者。看起来,托罗斯基与斯大林之间的战争是结束了。托罗斯基作为一位斗士,没有能树立起那座斯大林受害者纪念碑,反而成了虚拟的纪念碑上的一员,而斯大林则又一次刺痛了人类的良心。
人们也没有忘记基洛夫之死。有人甚至私下里断言,如果列宁还能多活几年,也许会有另外的死法,只要有斯大林在就轮不到那位女刺客出场了。像这样把政治迫害和阴谋暗杀交替着使用就构成了斯大林恐怖统治的秘诀。谁说历史的时针不能倒转?斯大林就把克里姆林宫尖顶的大钟拨了一下。这就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二十世纪的苏俄竟然重复着伊凡雷帝的暴政,斯大林主义和奴隶制竟然如此相似。若不是那颗有名的红星彻夜长明,人们真不知道这个黑夜会不会闪出中世纪的幽灵。而斯大林就是在这种舞台背景下把整个苏俄拿来与希特勒调情与冒险的。在这层意义上说,卫国战争中死难的一千二百万苏俄人都是斯大林专制政策的受害人。是斯大林的胆怯和无能才使这些本该成为英雄的人最终成了炮灰和战俘。如果说他们被斯大林剥夺了生的权力,他们至少还有被人们记住的权力。
一座座纪念碑终于在东欧许多国家的废墟上树立起来了,人们惊奇的发现那不是为斯大林受害者而立的。恰恰相反,那是为害人者斯大林而立的。权势再一次嘲弄了人们的良知。但是人们有足够的耐心看到那些石头像一个个倒下去,而每一次都是重复了历史的审判。但末日的审批还没有到来,还有那么一个人形的东西站立在斯大林的投影下冷漠地审视着这些黄色的人种,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如果人死后还能爱,我会和他搞一场同性恋。
唉,大救星在斯大林这儿的运气一直不好,这一次也是如此,东方人固然免不了要崇拜一些东西,但决不会去崇拜一个白皮肤的迫害狂。大救星自己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很内向的,要想崇拜谁还不如在我们的黄皮肤中找一个。况且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本来就盛产这一类的偶像。但是这一次不行,谁若是不崇拜斯大林竟然也成了一种罪行。按照大救星的逻辑,反斯大林就是反苏俄,而反苏俄就是反革命。大救星看,斯大林的迫害竟然在死后扩展到中国来了。人们不知道统治中国的到底是斯大林还是斯小林。这样的事固然是一个国家的耻辱,但决不是大救星一个人的耻辱。
我们相信大救星也是斯大林的一个受害者。但有人说大救星是情愿的,这就有些不妙了。大救星使那么多无辜者在反苏的罪名下蒙受斯大林和大救星的双重迫害,竟使得大救星也获得了和斯大林同等的荣耀。人们正在考虑为大救星的受害者树立一座纪念碑,我想那一定会使大救星名垂千古。
然而作为学习斯大林主义的一篇毕业论文,这个文革确是一篇绝笔华章。老师的秘笈使得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处决”,而学生的发挥使得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每时每刻都在“等候批斗”。当然大救星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一直复制不出斯大林在卡廷森林的红色恐怖,这不是因为他心太软,而是因为大救星东方人的含蓄,他更喜欢用再教育对盲从大救星的人们施以精神上的阉割。硬是把一些“歌德派”文人弄成了没有个性没有人性甚至没有性别的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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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大救星曾有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语。它的余音震荡在灾难深重的中华大地,回响在一个早就期待着自己的英雄的岁月。听起来不像是文人的撒娇,倒有一点横朔赋诗的味道。其实,他的诗词大多都是很大气的。美丽而多传奇的潇湘之国,娥皇女英与巫山云雨,还有那极富神韵的斑竹,都预示了一位奇才的登场。
果然,大救星在黄土高坡的窑洞里很是风流了一回。这回,他的风流眼精准地瞄上了一位新女性。她刚刚被上海的影迷们放逐出来,除了一身风尘还带着一身晦气。但据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有猫眼才能捕捉到的一点风情,竟然做成了她的嫁妆。而她的那身装扮,大生产式的土布衣裤,陕北流行的捺底鞋子,简直就是按大救星的口味设计出来的一身铠甲。但是世界上任何铠甲也休想束缚女性的魅力,世界上任何铠甲也休想不被英雄卸掉。没有经历过多地曲折和浪漫,那个叫江青的女人就吊在大救星的脖子上荡秋千了。
按说这是一段英雄和美女的故事,我们应该听到一阵阵的碰杯声。但是之后接续了这些声音的却是感情的撞击声。完全有可能,大救星的无休止的阶级斗争理论实际上就是在家庭纠纷中衍生出来的。因为它始终没有超出胡椒粉和辣子面的味道。所以它才这么经常和彻底。然而,当时人们更多的同情是在女主人一面。她到陕北来,本来就是支付了巨大的青春代价的,因此有权要求补偿。她失去了三流影星的身份,自然应该要求一品夫人的地位。失去了那么多的秘密请,本也可以要求一个公开的丈夫。这一切都是开给大救星的帐单,而大救星,除了支付一个男人的欲望之外,还得支付一个领袖的身价。活该,叫大救星知道跟一个女演员调情是什么滋味。她不仅能扮出一个昔日的杨开慧,必要时也能扮出那个阴险的吕后。
人们不知道的蜜月持续了多久,人们只知道那蜜里是藏着蜂针的。做丈夫的苦楚他一样也没有省掉,他却有口难言。最妙的是又一次她竟叫她丈夫回家搬古董去,这就叫人有些费解了。而江青却比丈夫更有丈夫气,文革时,她竟对一位美国女记者直言的关系只是政治夫妻。而且显然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幸而她曾当过演员,我们可以当作一句台词来欣赏。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弄得满城风雨,后经总理过问,花了国家一笔巨款买回她随意透露的宫闱奥秘——据说那是一级国家机密呢!以后我们就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江青的寝宫是多么冷清。这真叫人有些愤愤不平,然而广寒宫也是以冷清而闻名的,嫦娥仙子能忍耐得了的,江青仙子也一定能够忍耐得了。”
谁都知道古老东方的后宫是最玄妙的,而玄妙的后宫中最玄妙的又是妃子的发式,君王最喜欢那种春风一度之后的乱乱纷纷的样子,以至弄得他的思想也乱了起来。妙在乱发和思想都离脑壳不远,错了位的现象是时有发生的。我们不知道,有关文革的思考,是不是来自大脑中的灰色物质,但这念头确实是灰色的,是黑与白颠倒后又混合在一起的那种灰色。而且乱乱纷纷的。——很像一个半老徐娘的发色。不仅混乱而且放纵,没有成为流派却成为一种主义,越看越像是一个三十年代的三流戏子。而戏子和后宫总是有些瓜葛的,怪不得每次接见红卫兵时,人们的欢呼声中总是有些在戏院里喝彩的味道呢——戏迷们评说:他的思想上有乱发的光泽,她的乱发上有思想的亮片。
……,然而这是一出什么戏呢,如果定名为红太阳与他的绿月亮,倒弄成全天候的星系了。这样就比较容易理解他们的宫闱内幕与国家内幕的关系了。我们看到他们鼓吹的革命的舞台式的真实性,所有的捧角都是有目的的,所有花费了一张戏票的人都可以挑剔他们,他们的最大成功不过是把假的变成了真的。一个是在舞台人生中,另一个是在人生舞台上……
而作为观众的历史学家们将会惊异地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差不多就是一个君王后宫的历史。和这个后宫相比,那个耗尽战国七雄人力和物力,囊括了天下珍奇的阿房宫不过是个微型的袖珍玩意儿,“明星荧荧,新得宠也;绿云忧忧,剃鬼头也;河流涨腻,血泪流也;烟斜雾横,焚天下书也;雷霆乍惊,旗手骂人也;……说到这,我相信了社会上流传的一则笑话:说江青的居室里根本就不挂一面镜子,怕得是看到自己造了反的尊容。而她丈夫却不得不看,绝望中纯粹是为了找人分担自己的酸楚,才叫她到处去抛头露面的。
然而还有这样的说法,大救星老人家在晚年的时候是越来越不代表大救星本人了。那么大救星代表谁呢?谁又能代表大救星呢?没有人给出这个答案。我们倒是经常听到那位旗手用她的假嗓子喊到:“我代表——”应该承认,这样的通俗唱法是很有舞台效果的,但也不能说全是演戏。据说现代医学的权威发现了一种奇怪现象,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夫妇之间会发生一种同化现象。表现在外表上是容貌越来越相像,表现在精神上是越来越互相依赖。我们不说同病相怜之类的话,就说是“惺惺惜惺惺”吧。
在群众运动的发动史上,确实出过一些精英人物。上海的一月风暴之后,亲爱的大救星偕江青抛出了夺权这个政治彩球。这对于不知政治是何物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政治艳遇。这对于情欲刚刚被知晓的年轻人,不仅是一种刺激,而且是一种冒险。刚刚抛开《红楼梦》的他们,以为世界的解放是叠印在性的解放上的,这个水性的使命感是很容易使人迷失了本性的。而性一旦从神秘中走进造反中,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一片政治红灯区。在这里,权力真如一位名人所言,成了一剂春r*,人权和自尊都成了水性扬花,到处都呈现了一种精神躁动,武斗和流血一次次地成了宣泄方式。
……看来,又到了指点江山的时候了。这回大救星要铺开长城内外做纸,用阶级斗争来研墨,然后挥动如椽之笔,写下大救星的政治遗嘱。字体仍是狂放派,而文风则是井冈山风格。韵脚当然少不了游击气息。这样当大救星冷眼向洋的时候,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井冈山而已。所以大救星发动的这个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暗藏玄机,所谓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但按着大救星的两分法,文革也可说是一支提前的哀乐。哀悼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里面还多少带点霸王别姬的意思,——一个人对自己曾经热爱过的一切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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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要想了解一个时代,只要听听那个时代流行的歌曲就行了。这是真的。我最早听到大救星的名字是在一支叫做东方红的歌谣里。在我们那样的小村子,人们常把这支小调当做催眠曲唱给小孩子听,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大救星这个名字反倒是在睡梦中更容易被理解,——但是红了的东方会红成什么样呢?
忽然有一天,整个太阳系都在半睡半醒中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一个弹丸似的小东西。它环绕着地球转个不停。每隔一段时间就放一段《东方红》。且不管科学界说些什么,这回肯定不是梦,美丽的月亮女神身边确实又添了一个红皮肤的小妹妹。
据报上说,这又一次证明大救星的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也包括天上)而那个小卫星——东方红一号,刚刚诞生就显得那样与众不同。与它相比,那个老月亮除了主宰大海的朝夕就会撩得诗人们搔首弄姿,而美国和苏俄的人造卫星则只会进行些粗俗的科学实验和探测。而我们这颗小玩意却完全超脱了理性的束缚,成为一颗纯粹的政治明星。它根本不屑于与别人的卫星在什么科研不科研的枯燥问题上争风,或者说它的全部价值就是毫无价值。
但是音乐圈却获得一个科研课题,就是在天上播放这支曲子是否比在地上播放更讨人喜欢。如今我们的这颗红卫星正把这支曲子播了又播,这对于已经听了三十年地面东方红的中国耳朵确实是一种享受。而且那些在夜间不能成眠的人也确实可以指望它的疗效——至少有那么几个夜晚不再是猫头鹰的独唱了。
谁能怀疑这颗政治卫星的价值呢?即使单从广告的含义上说,人们为它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它能告诉全世界,东方有个太阳之国,在那里,天上那个太阳不过是个赝品,而真品却是那个叫大救星的人。大救星正在升起,东方正在发红,终有一天,凡是能听到这支曲子的地方都将被这颗雄性的太阳所照临。
但是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已经出过好几个太阳了,可以数出来的有古埃及的一位法老,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北朝鲜也拼凑了一个姓金的无赖美其名曰金太阳,最近听说北非又升起一颗绿太阳卡扎菲。尤其难堪的是,自从西周的末代昏君周厉王强迫人们尊他为太阳之后,太阳的名声就一直不好。赤日炎炎下的人民“敢怒而不敢言,道路以目”。最后他们甚至指着那个太阳说,你什么时候灭亡,我们情愿与你同归于尽。更糟的是,人们只是因为恨透了那颗下流的太阳才真正喜欢上了后羿射日的故事。当然大救星是不必害怕那支神箭的。因为他的特色是最红最红,这就照花了神箭手的眼睛。让他的神箭没有了目标。
可怜我这个东方人吧,我们这些黑眼睛的东方人并不是色盲。可是大救星自有大救星的判断方法,大救星认为黑与红并不是绝对的,绝对的是大救星说是红的就是红的,东方红就是这个意思。
唉,反正人们不得不听,那么由一颗小卫星来播放和由一群歌星来演唱都是一样的。至于东方红了没有倒不是重要的,主要点是东方人的眼睛确实是红了。人们眼看那些外国佬竟然分享了中国人的时代大餐,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幸好这颗人造卫星也和造它的人似的,有它的政治立场,弄得那支曲子专门刺痛外国耳朵。一听就打喷嚏,以至于整个世界都患了流行性大救星妄想综合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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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雕塑大师有一件传世之作取名为《思想者》,据说思想贫乏的人是无法去鉴赏那惊俗骇世之美的。原因是思想只能被思想所接受、所理解,而我在当时什么都不缺,只是缺思想。然而人的大脑有一种上个世纪流行的真空恐惧现象,在没有思想的地方,便填充了妄想,……据说,大猩猩圈子里也有个思想者,他思考的题目就是文化大革命。
“啊,怎样一颗伟大的头脑停止了思考!”这个感叹不是给予《思想者》的,而是当年恩格斯给与刚刚辞世的马克思的。今天人们却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啊,怎样一颗伟大的头脑开始了思考!可是必须指出的是文革的发动者是不屑于用头脑思考的,他更喜欢用心思考,虽然很难纳入到一种逻辑中去,却可以纳入到诗词格律中,当然乱了韵的情况也是有的,但是他的批评家还没有出世呢。看来,思想界也有个百年孤独的形象,一个老者在孤独中独自思考一百年,一群年轻人在混乱中盲从一百年。
应该指出,政治上的盲从是必然导致个人迷信的,而唯有这个个人迷信才能创造出一种虚幻的境界,在那里,他可以屏退一切与人生与命运与人性有关的真实,可以虚幻年轻,可以重揽红颜知己,可以虚拟出一种神性,可以接受顶礼膜拜,可以把历史割裂成凌乱的碎片,然后运用拼接,创造出一种蒙太奇效果,——可惜这不是好莱坞大片,这只是中国今日的政治记实,一个老妇人正在镜头前脱去她的理想主义的蟾衣,完成她的思想蜕变。至于那张蟾皮,正被和在一剂中药里。据中草药典说,可以治疗某种思想贫血症。从此,人们再也不必为了思考人类的命运弄得神经衰弱了。因为思考题目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如何去表示自己的无限忠于,或者说是无限驯服。正如那句柯庆施的名言:服从到盲从的程度,相信到迷信的地步。说白了就是要把文化大革命弄成一场全民造神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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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的不幸是很多事情都被那些罪该万死的人说中了,这样他们的有罪仅仅是因为比大救星更有预见性,或者说比他更接近了真理。而他们必须死去是因为他们的政见必须被实行。秦王杀商鞅而后用商鞅之法,这早已是中国官场的真传。他完全不必为这件事情脸红。至于说到错误,据说只有死人才不犯错误。这样说来,他和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政治犯实际上是做了不同的选择,他们选择了死而没有了错误,而大救星选择了不死却集中了错误。而在他所有的错误中,最难以宽恕的是:该死不死。
人们羞于和一个老得掉了渣,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圈阅文件时连圈儿都画不圆的权力妄想症患者活在一个世界上。人们也不愿死在一个人形骷髅的前面。做一个文革时期的中国人该是多么难啊。我们只好把这一切都加在死神身上,反正那个到处都不受欢迎的家伙本来就名声不好。我们要拯救自己的救星,只需这样说就行了,“他在后期的统治实际就是死神的统治,是死人统治了活人,是假的统治了真的。”
这样,有些事情竟然株连到了死神先生。私下已经有人在谈论两人是不是应该互换一下角色。可也是,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是杀人花样上,他确实做得比死神更老练。还时不时的出个彩儿。比如在那次引蛇出洞的“反右”斗争中,有人仅仅提了一下海山崴和旅顺口的事,就被加上反对“苏联老大哥”的罪名,弄了个半死。十年后事情又完全反过来了,谁若是不跟着他骂苏俄新沙皇,就是勾结苏修,结果还是个半死。总之谁若是落到他手里就是武大郎服毒,吃了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而且还死有余辜。于是有一则笑话流传开来,说只要北方有个苏俄,大救星就不愁给“阶级敌人”栽不上罪名。
但是这次该死的死神也不正经起来,竟然也学着造反派的口吻要求公正。他只承认冷酷无情,但决不接受厚颜无耻。他甚至认为,即使凭着死神的那点慈悲心肠,这种昏昏噩噩晦晦冥冥垂而不死的老人政治也早该人道的结束了。但每当他举起镰刀要收割他的庄稼时,总有一些喷着酒气的喉咙高喊万岁,弄得他迟迟疑疑的落了个渎职罪。他表示接受末日审判,但决不接受水晶棺。据他透漏,那种不断释放着铅毒的东西比地狱的任何惩罚都要残酷一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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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令像大救星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没有料到,被当时中国科学院算定了要活上一百四十一岁的万岁爷,竟然在八十四岁时跟科学院开了个大玩笑。据说那天晚上谁都不在大救星身边,全中国的人们都在赏月。说来也真叫人费解,那些狂热的人们竟然为了一轮中秋的月亮而忘了他们心中红得没法再红的那个太阳。总之大救星是悄然离去了。人们不知怎样解释这个时间上的巧合,也许还是那位伟大的预言家说得对,当一位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的暴君问自己将死于何时的时候,预言家说他注定了要死在一个节日里,后来人们果然把那个暴君死亡的日子定为一个节日。
无可奈何花落去,大救星的死也许是英明一生中最英明的一件事。但是作为一个舞台效果却显得有些平淡了。一般说来,冷眼旁观的人们更喜欢最起码能有一个法官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对他宣读一份法律文件,然后是肃穆的一秒钟,然后是漂亮的女法警为他温情脉脉地注入一支专供大人物使用的安乐死针剂,然后又是天翻地覆的旋转——恕我采用了美国西部大片的镜头。他是完全配得上这种体面死法的。然而我们知道,大救星是一个很谦卑的人,他更愿意把这个壮烈的情节送给别人。无奈该死的死神先生不肯圈阅。他便只好有些难为情地独享了。其实,对于一个一生中给人们送去那么多死亡的人,什么样的死法都是一种回报,一种裁决。人们只好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个战无不胜的人这次是被死神战胜了。这回终于可以在大救星的墓碑上刻下这样的字句:他是一个除了自杀什么事都干过的人。
……但是我还是要恭喜他住进了水晶棺,据说那是东方艺术的最高结晶呢。他住在里面就可以躲避那些要和自己索命的冤魂了。而主要的还可以万古流芳。(但最近有消息说,由于防腐出了岔子,那儿经常散发着一种高贵的尸臭味。)但是也有人说这是中国式的幽默,他们实际是为大救星特殊设置了一个第十九层地狱。然后便耐心地准备到合适的时候好演出自春秋时期传下来的保留节目——《鞭尸》的续篇——你想缺了大救星的肉身怎么行呢?总之,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寄托了哀思。听说光是为大救星抛洒的眼泪就能汇成一条河。只是难以断定是悲泪还是喜泪。
说到这儿,我禁不住要提到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他是一个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人,混迹在黄皮肤的人群里,谁也无法再把他找出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有本事成为反革命。原因是他随口说了一句“今儿啥也不干了,回家割肉喝酒去。”巧的是此时刚好传来大救星的死讯,结果是很悲惨的。时间的巧合使那人有口难辩。但是仍有许多人想和他碰杯。据约略统计,在那一夜的中国,至少出了几百万的酒鬼呢。真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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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正被一个幽灵诱入一个危险的题目。人们知道,我像许多只靠吸取豪华文字营养为生的文人一样,患有流行性神经衰弱症。据说患有这种病的人都表现出多疑,爱做梦,爱发牢骚的特点。而大救星又偏偏给我提供了这么多发牢骚的题目,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我竟犯了红眼病的罪过。单说他死后占的这块地方,不偏不倚正是北京城中最惹人注目的地儿。而北京长久以来就已跻身世界名城之列。多少文人骚客都被她独有的燕赵雄风所倾倒,又为她的古色古香所迷醉。如果可以在城门上贴幅对子,那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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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更倾心于把她比做一位俊俏的女侠,因为她的美色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集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于一身,汇英雄肝胆与诗人风骨于一脉 ,熔大漠雄浑与海天苍凉于一炉,云水襟怀,琴剑情操,不多不少是一位东方女性的写真。但是我对她的赞美是有保留的,因为我以前总是觉得她还缺少一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直到今天我才彻悟,原来她 缺少的就是一座伟人的纪念堂。所以,正像他的下巴上绝对不可以没有那颗爱死人的痦子一样,天安门广场也绝对不能没有一座吓死人的纪念堂。这样的妙思怎不令人叫绝呢,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即使就是为了给燕赵大地添上这一景,他也应该早死几年的。
但是,据北京人说,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受到公平的对待。因为按照一条严格的标准,他确实早就死了,而且是死过许多次了。在藏克家的诗里,我只喜欢这一首,说得就是他。在五七年,他死了一个有教养的灵魂,在六零年,他死了一个善良的人性。在六六年,他死了一个政治良心。但是他一直没有被发丧。那是因为他和死神立了一个秘密盟约,从那以后他和死神互换了身份。这样我们在记录影片上看到的那个老态龙钟,颤颤微微,一步三摇的老人家实际上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死神。我们除了惊叹他的扮相酷似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奥斯卡金像奖没有他的份儿,人们真是瞎了眼。
听了这些话,大救星也许会十分懊恼。自己为什么不争气再多活一月,或者一周,甚至一天也行。那样至少可以再判决几万政治犯。但是这事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万寿无疆的祝词也许就会老成万疆无寿。奇怪的是大救星这样三分像人七分像佛的人怎么会不明白,那句祝词本源就是佛家经卷。而佛除了佛法无边之外还有个含义,就是无生命的涂金泥胎。唉,不幸的是除了我没人说破这一点:其实,从大救星接受这个祷祝的时候起,大救星就已经被视为泥朔金身,或者说是一粒尘土了。或者说大救星在那时候就已经死去了。这次葬礼应该被看作是后补的仪式,大救星庄严地把灵魂交给死神,把名字交给历史法庭,而把肉身交给了水晶棺。
据说有一位叫罗兰的死了后,这个世界变得很安静。而这个大救星死了,却让梁漱溟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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