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来阴坡的人，无不称道这儿幽美的环境。的确，山很雄奇，水很清亮。青青的山切割着蓝天白云，时隐时现的小河，嘹亮着翠谷的歌声。挂坡田，星星点点，隔上三里荒山五里草径，偶尔才能见到一户翠竹掩映的人家。德福的家，向来都是外地人进入阴坡的头道门户，它别有情趣地耸立在河畔坎上。由于地势太陡，屋的柱脚总有一些不能落地，于是，就用一些杂木料档扎成“绷架”，让它们在下边英勇顽强地撑着顶着。远远望去，这屋自然就是相当标准的“庞然大物”了。德福的女儿珍珍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她妈不幸病故，许是父女俩擦干眼泪之后又心血来潮，旋即又在屋的当头生了一间烟棚。至此，这庞然大物就愈发英武挺拔，巍巍然，气势夺人。尔后，珍珍打工去了，德福不甘寂寞，除了经营那几亩挂坡田以外，一有空，便又在屋上做起了文章。这个月，把这壁板片拆下，安个房门，那个月，似不中意，又将房门取下，装半截板壁，在上面洞开一面窗户。读书的儿子光理见他总是这么颠三倒四地翻来覆去，就叽叽咕咕地埋怨：这硬是吃多了豆渣，没事找事。德福鼓起眼睛：“你能做家庭作业，我就不能做家庭作业么？”儿子的责难非但没有让他“金盆洗手”，反而给他平添了一份轮番装屋的动力。他向人们宣称：不这样，我家，焉能蓬荜生辉？！

珍珍，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女孩儿，聪明乖巧，模样儿也俊。由于善于经营，年复一年地年富一年。今年春天，她从郑州回到恩施，在航空路租了几个铺面，开办了一个偌大的成衣厂。她那“同地不同天”的哥哥嫂子，也都由她请去当了助手。据透露，生意相当火爆。这天，她回到老家，见奶奶和爸爸都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那个“庞然大物”，基本上难于读出当初的形象。她对爸爸说：“你就别作那些无用功了，我在城里租的那几间屋，年底准备把它全买过来，你们就都搬到我那里去住，那里的条件蛮好的哩！”德福一听，大手几摇：“不行不行！我听街上的良公从城里回来告诉我，像我们这大年纪的乡巴佬去住城市，那就好比‘坐牢猪’去受洋罪！”随之，他就把良公指控城里的种种弊端，原原本本地讲了个活灵活现。之后，他得意洋洋地笑道：“你看，我住在这里该几潇洒呀！风和景明，环境幽静，山灵水秀，空气清新。”珍珍格格地笑着：“爸还蛮会作诗啦！”随之也应和道：“走的是茅草搭棚的幽径小道，住的是‘庞然大物’，一月一幅风景！”德福打了个淡哈哈：“当然，这几方面还确实有待改进，所以，我就不能去坐享其‘城’啦！”珍珍沉思了好一会儿，又委婉地说：“既然这样，也就不勉强您了。那，我这次回来，就办这样几件事情！”德福听了，喜形于色，不住地喝采：“好！这硬是最好！”

珍珍要办的几件事情，实际上，就是她为爸爸理家的几项工程。由于新办的成衣厂不能中途停业，她就规劝爸爸：工程务必全线出击，尽早启动。她表态：民工的工资不赊不欠，日清月结。为保证工程预期竣工，无偿地提供肉酒肉饭。当人们摸清了这个底细，当天，那些擅长表扬和自我表扬的能工巧匠就挤挤杂杂地坐满了一屋。情出无奈，德福从来舍不得抽上一支的双喜牌香烟，眨个眼睛，一下子就开销了六条。恰好，天也凑趣。火红的太阳天天都笑笑眯眯地登场。正当父女俩为木料欠缺而暗自发愁的时候，村委会又排忧解难地将村小的危房卖给了他们。由此，几套锣鼓就同时敲打起来了。夹料的，解锯的，盖瓦的，装屋的，淘沙倒板的，背岩砌墙的，处处都是生动的面孔，处处都是暴涌的热汗，处处都是风风火火的场面。那且尖且细且疏且密且刚且柔的声浪裹挟着欢歌笑语，热气腾腾地组合成了雄浑激越的交响乐章！两匹专事驮运生活资料的骡马，身上磨得皮开肉绽，也从不停蹄；我家的扁担撮箕、背篓打杵，也走火入魔地倾巢出动，蜂拥而去，不畏劳苦地争强斗胜，直至鞠躬尽瘁……

“月半”节这天，几项工程就全部竣工落成了。不少的山里人穿着新衣新鞋前去祝贺，我也夹杂其间，还放了一挂鞭炮。这屋，装得太高级了！既糅合着民族风格的古色古香，又袒露着当代装潢的风韵情致。嵌花的玻璃窗上叠印着生动的笑脸，迂回而上的板梯，孩儿们正在上面蹦着跳着。神龛上立正的三洋津津有味地唱着《翻身道情》，吊檐下的那些彩灯，似情人的眼睛，又似溢彩的星星，更似悬崖绝壁上柔风撩拨的点点碎花。“绷架”一概退休让位了，接班的全是青石钩缝的吊脚腰墙，包头裹脑的地面仓惶出逃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倒的水泥地坪。鉴于我素来关爱文学艺术，兴之所致，我又去把珍珍给她全家人拓展的那些立体图画，很专注很投入地欣赏了一番。她给爸爸新建了一口鱼池；给奶奶合了一副棺木；给弟弟办理了去城里读书的转学与有关手续；给妈妈立了一堂七镶挂鼓的青石墓碑……，凡此种种，不断强有力地弘扬了家庭道德的浩然正气，尤为喜人的是，在社会上亮丽了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也许，珍珍本人尚未从理性上上升到这种高度，但是，她的所作所为，无疑，已进入了这种真实的境界。“爷爷！”珍珍一声亲昵的呼唤，我才从遐思中走了出来。只见她喜气盈盈地笑着：“菜出齐了，请您们去喝杯淡酒，在我家热热闹闹地过一个‘月半’！”

太阳，升得更高了。原本就很秀丽的阴坡，这时，突现出一种更新更美的姿容。我忘乎所以，由衷地礼赞：山里的世界，好生动，好灵秀，好精彩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