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真的下雨了,还伴着点点春雷。
推窗外望,原来是山城里最美的水墨景象。山是润墨色的,青绿漂逸在乳白色云雾中。江水涨了,稍稍涨了那么一点点,截去了飞流直下的瀑布一小段,白色水帘下,却是绿缎铺底,一直到江心,一直延伸到银白色的铁路桥下……房屋,沥青大道,来往的车辆,还有山上满面树满树的白色李子花,就那样隐约于茫茫雨水之中,淡淡的,淡淡的天气,淡淡的春,淡淡的城乡,还有那已故了的淡淡的记忆……
记忆里也就跟如此天气一样,有几份忧愁,还有几份春的芳香。也是有雨雾的日子,一只青绿色的水塘,水塘岩层上方却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里藏着一户人家,砖瓦房,白色石灰墙,屋前却是几棵高大的桔子树,树外却是一湾一湾水田。水田里有几个农人在插秧苗,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丫在滑溜溜儿的田坎上奔跑。这时,有一个声音从桔子树下传来,很不连贯,也很微弱。
“妹妹……妹……妹……”
这时,水田里戴着草帽的年轻的妈妈吃力地抬起腰杆,朝桔子树下看了看,然后温柔地对田坎上的小女孩儿说:“英子,小梅姐姐在叫你呢!”
英子抬起头,她的确看到了那个小梅姐姐,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女孩子,正依靠在湿黑的桔树杆上,两只手吃力地抓着树杆,圆胖的身子罩在一件宽大的罩布衫里,头发被剪得耳根齐,右侧还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子。她在微笑,并努力腾出一只手来向小女孩儿招手,时不时又用右手吃力地擦拭着下因高兴而从口里溢出的口水,一张下巴红红的,永远是那么红,也从未因口水而干过。
“来……来么?到……我这里……来玩!”
小女孩儿去了,其实她每次到了这里都很想去玩,可能是因为那个罗圈腿的小梅姐姐吧,更有可能是对这幢白色小楼很好奇,因为她家没有白色小楼,只是泥墙屋瓦,还有泥巴地板。小女孩儿刚走到桔子树旁,小梅姐姐就从罩衫里掏出三颗糖果塞到小女孩儿的手里。其实小女孩儿是不怎么大情愿去接受这些糖果的,因为在她眼里,小梅姐姐手上永远是粘满了口水……但她还是接受了,在她心里,对眼前这个姐姐有说不清楚的感情,可能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或许是妈妈故事里的好朋友,更可能还是因为大家都是一个祖上下来的根苗。小梅见小女孩儿接了她手中的糖果,便伸出手牵起那只小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斜扭着笨拙的身躯攀爬上了那幢小楼。
小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两间主卧,便是一个仓房。仓房里摆满了农具,小梅姐姐就领着小女孩儿在仓房里捉迷藏。每次都是小梅姐来找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特别喜欢跟她玩这个游戏,因为她每次都在暗处,而那个罗圈腿姐每次在明处,而每次寻找的过程中,她都躲在暗藏的角落里观看罗圈腿姐姐吃力寻找的样子……小女孩儿是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也觉得很有意义,而罗圈腿姐姐也很高兴,虽然她寻找得那么吃力,甚至说是有些痛苦,但她始终乐呵呵地,可能她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空间里独处,所以,她希望有个伙伴在她身边,就算这个伙伴是如何让她流汗,让她周身疼痛……
小女孩儿扭身钻进了一间主卧,嘣地把门锁关上了。她在屋子里寻找藏身之处,却看到一台黑白电视机,她盯着电视机站了好久,然后就寻着开关看起电视来。她看得很如神,却忘记了另一间屋子里正在同她玩游戏的小梅姐姐。当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走出这间屋子时,却发现房门给锁上了,而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房锁是她不曾见过的,所以她打不开房门,接着就一个人哇哇地在屋子里大哭起来,而小梅姐姐也听到了哭声,她在门外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慰着小女孩儿,并断断续续地讲着开门的方法,可是小女孩儿只管喊着妈妈,带着一种恐惧,生怕永远出不了这个房门。
这时,窗户打开了,从屋子外翻进来一个手脚灵活的少女,她不耐烦地瞪了小女孩儿一眼,啪地一声将门锁打开了,并将响着的电视机也狠狠地关掉,对依附在门槛的小梅气鼓鼓地说道:“尽喜欢叫些小孩子来玩!烦死了!”
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女子,身才苗条,脸蛋白净,穿着一件桃红色衣裳,她身上还挂着一只黄布书包。她叫芳,是小梅的姐姐。就因为芳是姐姐,所以家里才生了第二个,梅。当然,她家里人没有想到的是,不仅第二胎仍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是个病体,这件事对于芳的爸爸妈妈来说,简直是伤心欲绝。但事已至此,再说这必定是条生命,那就认命吧,是命里注定了的事,谁也更改不了!
小女孩儿正在哭泣的时候,小梅的妈妈回家了,背了一背筐的猪草,她放下背筐,见小英子在她家,便热情地挽留小英子在她家吃饭中饭。小英子不过是个孩子,尽管她妈妈是如何地不同意,她还是死活要在小梅家吃饭。在饭桌前,她见到了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的大伯。大伯是个石匠,专为砌屋建房的人家开山石,修地基。他有个兄弟,也结婚了,并生下了个儿子。这件事让大伯开心又难过,望着家里两个女儿,他心头有些凉,在他的心愿中,本以为会像老二一样,也有个儿子,并且早早地为这个希望中的儿子修建好了楼房,但事与愿违。所以,他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建这幢小楼,不该花这么多心思,在他看来,女孩儿,早晚是别人家的。
芳还在念初中,不过马上要结束了,家里人正在为她操持婚事,到处拖媒人帮找个好点的女婿。
后来两个大人商量好,想招个上门女婿,一是不想空了这幢心苦建成的楼房,再者两个人老了也有所依傍,更主要的是还是为梅子考虑,希望大女儿芳能在梅子的后半生给予她生活上一定的照顾,就算是让梅子住在牛圈里,只要能给她一口饭吃,也叫他们放心。
经过千挑万选,最后终于给芳找了个合适的人选。这个男孩子家在茅家岩,那是一个相当贫穷的地房,他有个姐姐,早已嫁了人。家里也就他一个男子汉,按心里意愿来说,家人是十万个不愿意,但一想自个儿家境,为了后人,为了子子孙孙,男孩子的父母一咬牙,还是让儿子嫁出了贫苦的茅家岩,出了茅家岩,希望他将有个好的前景,不再受贫穷和饥饿之苦。
小梅有了个姐夫,村里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男孩子,不仅人勤劳,而且很有孝心,对他人也很友善,并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热心肠人。村里人都说小梅父母果真是捡了个亲儿子回来。小梅这个姐夫对小梅也特别好,妹妹长妹妹短,呼寒问暖,让小梅幸福在心里。
小梅没有机会上学,她只能天天被关在家里。在家里,她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常天白日里坐在街阴处观看屋前风景的四季变化。而小英子上学去了,也渐渐地不到小梅身边来玩了,即使来了,两人也没有了多少话题。小英子里的书包一年比一年重,小英子每天上学会从小梅家屋前的山路上经过。小梅每每看见上学的小英子时,她就会吃力地站在桔子树下,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妹妹。但后来,小梅再也没有勇气去呼喊她心目中的那个妹妹了,因为那个妹妹不仅不再睬她,而且一天一天的变化也非常的大,最后有一天小英子再没从屋前那条山路经过了,因为她去了城里念书,而这时的小梅却也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姑娘!
小梅的母亲还是怀着侥幸的心里希望能给小梅找个婆家,让她能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而村子里的人都把这事当一件乐事来谈,觉得小梅的父母简直是痴心妄想,那么一个残疾女儿,谁敢要?除非也是个痴子!或者断手断脚的,这样一来不反倒增加了家人的负担?
就在大家津津津于此事时,却有个媒人找上她们家了,这个媒婆的嘴很会说,两三句就把小梅的母亲说动了心,不几天,小梅的母亲穿了件新衣裳去帮小梅看婆家去了,走出村口时,村里人都带着异样的眼光打探着她,并猜想着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家。
而这件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而且那个家子在城郊,是种菜为生的,家里也建了砖瓦房。男孩子很健全,也很健康,就是因家里穷没有上过学,而且可能患有轻微的朱儒症。但这些不足对于小梅的父母来说,真的是算不上什么,只要他能干活,能养活小梅,一切都条件可以。
小梅嫁人了,穿了件大红衣裳,被众人抱上一辆大卡车上,卡车里是满满的嫁妆,还有一个可爱的新朗。而小梅仍因高兴嘴上却不住地淌出口水,坐在一旁喜气洋洋的母亲连连不断地帮她擦拭个不停。是母亲陪着小梅去了婆家的,并在婆家待了很久。不久,小梅又怀上了孩子,作为操心的母亲,便又去了小梅家照料她的生活。小梅生产了,产下了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宝宝……
或许这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我们往往知道,生活还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慢慢呈现出它复杂的颜色。
小梅的父亲病了,得了肝硬化。一个非常坚强的男人,从此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了人间。
自从小梅的父亲离开了人世后,小梅的母亲便搬到了小梅家里。她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多多地给予自己的残疾女儿一些照顾。当然,在她内心,她还是希望老来能依靠大女儿生活,因为这一生中,她和丈夫所创造的一切财富都给了大女儿。可是大女儿是个很倔强的孩子,娘母俩说不好就在家里大吵大闹,反倒是女婿知心,还时常给她一些安慰。
大女儿后来去了广东打工,家里也就给荒了下来,而小梅的母亲也就很少回村里走走了。倒是村里的一些妇女时常还惦念着她。
或许说这也是一个结局,虽说不太完满,但大家的日子都是如此地过活着。
但谁又会想到,小梅的大姐突然一下身子不好,本是回老家好好过个年,因小小的疼痛去小镇上一家小诊所看病,没想到事情就来得如此的突然,一场可怕的医疗事故就这样发生了,正在输液的芳却整个人痉挛,然后窒息死亡……
从此,那方小水塘便更加安静了,没有了鸡鸣,没有了狗吠,更少了炊烟。曾经所羡慕的那幢小楼也一天一天的沉旧,最后面临着坍塌。
小英子回来了,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她去过那片桔林,慢慢地回忆一些关于小梅姐姐儿时的故事。她已知道小梅姐嫁人了,并因城市的扩建,小梅姐家的房子和田地给征用了,小梅家搬进了城里,从此小梅成了一名城里人。小英子也结婚了,她的父亲在点人情簿子时,突然说,“呀,我们村里人差一户人家没来!”
英子问:“哪家?”
“大芳家!”
“大芳?她人都死了,坟头上草就有人高了!”英子年老的母亲脸上有几分忧伤,“小梅现在都搬了家,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妈妈也是十几年不到村里走动,现在她们家也就算从我们这村子里消失了……”
往事已故,只有在这样的淡淡的忧伤的天气里,才会想起那些淡淡的往事来。还好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个站在桔子树下断断续续呼喊着我这个妹妹的罗圈腿姐姐。她还好吗?她究竟又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们在今生,是否还会重逢?还会像那个过往一样亲密地叫上姐姐妹妹?
春雨就这样迷蒙地笼罩着这座城市,远处的山慢慢地开始清淅,房屋也变得矗立起来,街道上很是干净,少有的几辆车辆来来往往,行人撑着雨伞站在道路旁观看着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江水涨高了,涨高了一点点,慢慢地小心地将堤岸没过,没过一小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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