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条小河叫漆树河。岸边的那幢木楼,拥出古朴的风光。长年累月,胡秋珍就守望在这个灵秀的地方。一旦涨水,那吊脚楼下的栏圈就成了一潭黑湖。猪儿牛儿在里面打滚,狂热地挥洒着黑油油的光亮。河对岸,是一面古往今来长期耕作的挂坡,屋后,百姿千态的秀草碧树掩映着青白间杂的巉崖,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几里路没有一户人家。
1964年的夏天,秋珍爹接到一封远方来信。我刚替他一念,他就惊呼起来。那是他早年当兵如今已在麻城安家的父亲倾注的亲情。信很简短,声称那儿光景蛮好,恳求他们都去那里创业致家。秋珍爹心弛神往,恨不得立刻就扑进老人家的怀里。秋珍娘呢,唉,那幅尊容至今让我难以忘怀。青红黑脸,白沫横飞,尖声尖气地一再数落金窝银窝赶不上自家的狗窝。秋珍那时正是如花的旺季,山外的风光早已诱惑得她神魂颠倒,可是,父亲在娘面前尚且无能为力,她自然就只好徜徉在岸边,望河兴叹。嗣后,她爷爷又邮汇了一笔路费,进而敦促,由于她娘泰山似的岿然不动,于是乎,那么光彩眩目的理想之火,立即就化成了青烟一缕,随之,隐消得无影无踪。
流年似水。而今,秋珍已是五十开外的女人。父母、爷爷早已作古,几个儿子也风度翩翩地长大成人。前年的前年,长子金贵还在老家正屋公演了一出花果团圆的喜剧。许是年轻人与老一辈各自都在鉴赏内容迥异的人生哲学,不足半年,小两口就厌倦了那团黑湖,尤其恨透了扬尘水在堂屋四壁暴涌的无字天书。随即,依山傍水,在离老屋五丈许的右边,营构了两间新屋。二儿子幺儿子钟情于斯,一有空隙便在新屋那边观光,大人不喊从不归屋。秋珍夫妇情出无奈,于是,又使出浑身解数,在老屋左边的竹林深处,替这两位小厮高耸起一幢吊脚大楼。至此,人们戏称的“掉三户”,就在河畔昌盛起来。
新世纪的钟声横空而来。孟春,阴坡全村掀起了外出打工的热潮。金贵夫妇乐以忘忧地走了;老二老幺义无返顾地走了;秋珍的老伙伴也深情地向她投之一笑,拜拜。如此一来,守望家园的仅留下秋珍一人。三处的农田活路,三处的牲畜饲养,三处的里外应酬,责无旁贷地落在她一个人的头上。苦耶?累耶?这个中的滋味只有她本人才能阐述得清楚。这天,她从我家门口路过,汗水涔涔地背一捆金砖似的白肋烟叶,俨若一个深山力夫。我老伴儿说:“秋珍,一年到头就你一人在家,荒山野地的,就不怕么?!”她把钻打杵往地上一戳,顺势从外衣荷包里掏出三张红面大钞:“这是三伯!”既而又从内衣荷包里掏出四张现钞:“这是四伯!你看,有这些‘伯伯’长期打伴,那,我还怕么事呢?嘿嘿……”
漆树河,依旧还是故乡的漆树河。它,流着世态炎凉,流着岁月沧桑,其间,也流着秋珍母女两代守望家园的昨天与今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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