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相约的雪

雪是在夜间落下的，太突然，没有一点征兆，亦如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重大消息，这些来自天国的雪，悄无声息覆盖了污秽的大地。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什么时候停止的，我一无所知。我一向不太关注天气，风也好，雨也罢，要来的总归会来，不必透支忧虑。

我习惯性地起床，穿衣，洗漱，刮胡须，吃早餐。然后，独自向办公楼走去，走在半路，吹来一阵寒风，这时，雪的清冷让我明白：此刻，我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心里冒出几许惆怅，还有几许淡淡的忧伤。那幢楼和那个房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曾经办公的房间，整理那些书、报、杂志、还有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信件，它们来自陌生的远方，而如今我却将去向陌生的远方。一夜的雪使大地无比清鲜，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听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以前上下班，我也是这么走着去的，街道空阔，人车碌碌，不同的是，如今的行走，徒增了莫名的孤独和寂寞，我不明白，那些雪，为什么在晚间在黑夜里降临，它是喜欢夜间的冰冷，还是渴望黑暗的宁静？间或是，雪以不为人理解的方式，在暗中温暖自己！因为只有夜间，雪才是完整的，随着黎明的到来，雪会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脚下的雪，在大地上覆盖着一层纯净的洁白，在宁静中放射出一种神秘的光芒，这个美丽的意境一点点被人破坏着，被醉酒般的车辆破坏着。对于雪，那是阳光下的罪恶。曾经，我直面过风凛冽的呼啸，感受银装素裹的惊心动魄，完成一次诗意的伫立，体验亘古旷野的气息，让有些冻僵的心雪一样柔软起来。

儿时，家里贫困，雪给予我的通常是惊奇和担忧，惊奇的是那一地的白净，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兴奋莫名，担忧的是我又得光脚从雪地走过，经受那种寒冷和咯疼，我得把鞋放进书包，到了学校旁再穿上。有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匆忙行走于雪地，我总是有太多的恐惧，最大的恐惧是怕碰到那些穿鞋的人，他们会意味深长地笑，会在光净的脸上挤出粪便般恶臭的不屑，会用无神的双眼射出嗖嗖寒箭，我总是会自卑、羞愧。记得一位心理大师说过，人有了自我意识便开始害羞，害羞让人拥有人性，成为真正的人。除了年幼的孩子，我好多年没有见到一张害羞的面孔了，我不知是我眼睛的近视，还是我生活的局限？直到有一天，班主任单独把我留下来，他问了一些我的学习情况，最后似不经间意地说，我这里有双鞋，别人给我做的，有些小，你试试？我一试，正合脚。班主任故作惋惜地说，看看，只能归你了。那是双厚塑胶底的棉鞋，好长时间，那双鞋从我的脚开始温暖，随着脚底把热度上升，最后直达我的内心和灵魂。那段日子，纯净的雪一场接一场，我就穿着那双鞋欢快地行走在雪上，舞蹈般优雅。

天有些暗淡下来，我望一眼天，天不望我，天没有长眼睛，天漠然。我走进被钢筋水泥打造的坚硬的大楼，打开熟悉的门，开始清理个人物品，一个笔记本电脑、几摞书、一些杂物，仅此而已。我的目光落在墙上，墙上挂着一张军用地图，我的目光徐徐扫过，完成了一次长途跋涉，那是我曾经用脚步丈量过的地方，伤感随着我的目光弥漫，也许此生不会再涉足了，情绪蓦然惆惆的、郁郁的！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雪是如此简单。简单的雪飘在天空中，也飘在我的生命里，有着宗教的气息，很多时候，我也幻想如雪一般简单、明了、干净、朴素，可我做不到。人若简单就快乐，但快乐的人廖廖无几，人若复杂就痛苦，可复杂的人熙熙攘攘，生活总是这么荒诞，活得简单不容易，活得复杂却很简单。我不再年青，生活让我成熟，成熟就是面对痛苦和问题心平气和，不回避，不自欺欺人。好久没见到雪了，气候异常，全球的雪愈来愈少，甚至让人疑心，总有一天，雪会从我们生活中消失！连同雪一样锐减的，是雪一样的纯美和简捷。经济在飞速发展，物质不断丰富，人类改造着世界，同时也破坏着世界，一些秩序被颠覆，一些纯粹被打烂，包括信念、自然、生态、规则，还有人世间的温情。人们对许多美好和珍贵的事情，都表现出一种冷淡和视而不见，包括这些雪！这场不约而至的雪，让我充满感激和怀念，感激走过的路，怀念一些消逝和正在消逝的事物。

门被我轻手一拉，就哐的一声锁上了，这里曾有我青春的岁月，当我不再年青，我不知今后的日子，向何处安放？

天有些混浊，但弥漫于天地间的气息则纯净、空灵，近处的楼房和远处的大山，正在雪的覆盖中慢慢矮下去。去年一冬无雪，是否挽留在了此刻？一次薄纱般雪的降落，就是一次思绪的放飞，也是一次精神的升华。走出营门时，站得笔挺的哨兵用余光扫我一眼，啪地抬手给我敬了一个军礼，我正欲抬手，才醒悟，军礼已成为过去，内心莫名感动！从此，军礼不再属于我，属于我的军礼只有回忆。

重新走在路上，眼前一片苍茫，这些飘泊的雪，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它让人想起温暖的棉花，还想起干净的白云，我固执地认为，雪是洁身自爱的，无论飘飞还是停驻，它自信、乐观、活泼、大方、开朗，正因具有这样的品性，雪从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而人却常成为自我处境的牺牲品。道路一片白净，车明显少了，人更罕见，我走在城市的大街，似乎漫步于旷野，聆听雪的呼唤，开始心灵的旅程。雪不断从浑蒙的空中钻出来，落在地上，就有了银色的光芒，书一般徐徐打开。

热爱和熟悉的一种生活终结了，我不舍，我无奈，我不能骗自己，更不能自作清高，用谎言去伪装成不屑，谎言是人类一种最本质的邪恶，我不能让自己的心灵沾上不洁的东西，就如同不愿让白雪沾满污泥一样。地上的雪，如同一副慈祥的面孔，不曾相约，悄然来临，我的生活，将在这场不约而至的白雪中重新打开，如同一张打开的白纸，连同打开的，还有我的心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