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救星到莫斯科去朝圣的时候,赴过一次著名的国宴。杯盏交错中,大救星发现斯大林杯中的酒和大救星杯中的不一样,感到受了委屈。大救星引述东方式的礼仪认为,这是很不礼貌的。但斯大林似乎对此有另外的看法,这个曾连续五次拒绝大救星的求见的人从不认为有谁能配得上他的礼貌。
人们无法知道大救星和他到底是谁给了谁一个贴面礼,总之这件事后来被渲染成现代版的《最后的晚餐》。按这幅画的本意理解,至尊者斯大林似乎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的阴影,而且那不祥似乎是来自世界的东方。
在斯大林曲折的一生中,他和东方一直有着扯不断的缘分。从他第一次被流放的时候起,他的脚步和眼光就越来越向着东方。后来,当他能够流放别人的时候,他也总是喜欢看中西伯利亚。然而他的政敌是如此之多,仅有一片冻土带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谁认为斯大林会满足于一个北极圈也是太轻看他了。作为世界无产阶级专政的专政者和第三国际的精神领袖,他的思路是从不受地理上经纬线的约束的。相反,他思想的边界就是新的北极圈,他所创造的政治气候就是北极的永夜。他的统治方式也许更适合于北极熊而不适合于人。总之他的政治野心能够把整个东方,包括他的蒙古兄弟,中国兄弟以及别的什么兄弟的国家都变成他的私产,为此他甚至过早的立下了他的遗言;不要忘记东方。
其实,东方也没有忘记他。那个高喊国际主义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把外蒙古从中国硬生生肢解出去的斯大林。那个指责西方实行炮舰政策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盘踞中国旅顺军港迟迟不归的斯大林。那个大声疾呼民族独立的斯大林也就是那个强占日本北方四岛使之殖民化的斯大林。这样的一个斯大林视东方为自己的采邑。视别的国家为掌中玩物。怎么会分给东方的大救星一个青眼呢?
也许是斯大林恰恰忘记了东方,或者说是无暇顾及东方的时候,才使得东方有了民族意识的觉醒。有时间建立起对苏俄的防范心理的。后来一直等到没有了斯大林的时候才喊出的对新沙皇的声讨,实际上是从那次国宴上就已拖下来的一个长长的花腔。因为大救星深知在克里姆林宫墙内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大救星也知道那个在苏德战场上百战百败的人,在大清洗运动中却是所向无敌的。仅在三十年代斯大林就向死神贿赂了三十万无辜者的英灵。其中就有他自己的至亲骨肉以及经常和他在这张桌子上饮宴的宾客。而大救星有幸和这位伟大的麻脸偶像兼超级迫害狂对席还能品出其中三味吗?
如此说来,斯大林的杯中之物对世人保密是有理由的。十几年后,大救星自己也酿出了和这同样牌号的佳品。原来都是些冒着血腥气的东西。秘而不宣的是一个杯中装的是俄罗斯的冷血,一个杯中装的是中华的热血。如果可以想象两个寡头再一次碰杯,杯中物飞溅出来就会把世界史也淋得湿漉漉的。
很快的,时间之镰收割了这株斯大林。这一次,死神倒真的像个死神的样子。使得制造了那么多死亡的人也不得不死。哀乐低回在莫斯科的上空,人们都为这样一个迫害狂没经审判就死了悲痛万分。俄罗斯的良心为这件事将长久地遭受折磨。看来,暴君们是从来不必为怎么个死法发愁的。
行完了大救星的默哀礼之后,大救星忽然明白斯大林之死意味着什么。苏俄小心翼翼地把所谓的斯大林主义缩小为一具水晶棺,这回,苏俄又一次证明了他们独有的俄罗斯式的鬼聪明。原来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准备在七年后对他实行追补的审判。这也许可以稍微弥补在他活着的时候未能对他进行审判的遗憾吧。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为斯大林准备的辩词却是来自他一向蔑视的东方。按照大救星的观点,斯大林之所以无罪只因为他是斯大林。
在这次著名的大辩论中,大救星和赫鲁晓夫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论题从斯大林的功与罪一直延伸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信条。到了后来,斯大林本人倒被双方冷落了。原来也是一出项庄舞剑的故事。但是看大救星那如丧考妣的样子,更像一出扶灵即位的古装戏。说句实在话,大救星有这样的表演天赋,真的不必以什么领袖为职业的。
“——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斯大林们这样说。然而,只为了历史需要一位英雄,苏俄需要一个领袖,一个国家就必须战兢兢地匍匐在一个人脚下达几十年之久?三十万无辜者就必须含冤死去?试问死在斯大林的冤狱中和死在希特勒的铁蹄下对于死者而言有什么区别?虚假地解放了一半欧洲却真实地把这半个欧洲变成一个集中营究竟依据的是什么名义?如果这样暴君似的统治取乐似的杀人野兽似的嗜血就是无产阶级专政,那么,这种专政还远不如法西斯专政来得正派。远不如奴隶主的专政来得彻底。总之,如果人间曾经有过法律,有过正义的审判,斯大林就必定是有罪的。然而苏俄自有苏俄的黑色幽默,他们先是念了很多赞美歌给他听,然后再把他烧成灰扔到阴沟里去。虽然他们做得晚了一点,但他们有自己的时间表,而且绝没有把这件事推给别人去做的意思。
那么,大救星是凭着什么去指责那些活着的俄国人而一味维护那个死去的俄国人呢?看来除了惺惺相惜之外没有别的原因。私下已经有人叫大救星是斯小林了,其实他俩的区别也就是一个爱抽烟斗而另一个爱抽香烟而已。他们的协奏曲是北京——莫斯科。共同经历是先被装进水晶棺然后再被历史审判。可惜的是大救星不会再有辩护人了,因为大救星上次的辩词已经把自己推上了理性的法庭,它被证明是一种经过包装的谎言,再也不能证明任何人能因铁腕而伟大,因伟大而无罪。所以大救星有权保持沉默。
然而,大救星倒认为应该沉默的是法律和道德良知。大救星丝毫不理会那个令全人类血脉喷张的发生在卡廷森林里的秘密杀人毁尸灭据然后又嫁祸于人的弥天大罪,不理会斯大林早已为全人类所不齿的事实。坚持把他的被隐去了麻子的画像挂在中国的脖子上。坚持用大救星的湖南强调宣称:“斯大林的画像,莫斯科不挂可以,中国不挂不行。”明确的告诉全世界:中国愿意被斯大林化,愿意继承他的衣钵和骂名,当然也要继承他身后留下的那份国际共产运动的领导地位。——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但大救星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方式并没能替斯大林赎罪,反而使斯大林在大救星身上借尸还魂。也许他的幽灵很纳闷,他的画像为什么没有挂到大救星的祖坟上。他不明白这不是大救星一家的私事,而是整个中国的荣耀,因为这使得斯大林即使死了烧了杨到阴沟里也能在大救星的名义下继续蔑视和嘲弄每一个中国人。
但是事情到此还没有完,看来斯大林生前有几次冷落大救星是有些道理的。大救星这次为斯大林辩护的热心程度绝不逊于斯大林身边那些早期的维护斯大林利益的人,或许已经引起斯大林幽灵的注意。其实,斯大林也未必欣赏大救星的那些中学生水平的辩词,他更相信国王不会犯错误这句箴言。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呢?错了的只能是历史。因为恰恰是历史听出大救星给斯大林的辩护实际上更适用于大救星自己。特别是在迫害无辜文人这个问题上。如此说来,人们给准备一具水晶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该由中国人做的事,我们也不会推委给别人。
因为斯大林不喜欢大救星也跟着不喜欢的托洛斯基曾经有过一个想法,想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为斯大林的受害者们树立一座纪念碑,用来给斯大林的功过天平添一个砝码。应该说他的这个想法是很奇特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预感到了自己的终场。此后不久,托罗斯基就被卑鄙地暗杀了。对于这个丑行,表示高兴的只有斯大林们。人们即使从纯粹的犯罪学的角度也很容易推断出谁是凶手。历史上有些事也真叫人说不清,一个深居克里姆林宫,伟大到狂妄,傲慢到不可一世的人,竟然害怕一个过去的战友,现在的流亡者。看起来,托罗斯基与斯大林之间的战争是结束了。托罗斯基作为一位斗士,没有能树立起那座斯大林受害者纪念碑,反而成了虚拟的纪念碑上的一员,而斯大林则又一次刺痛了人类的良心。
人们也没有忘记基洛夫之死。有人甚至私下里断言,如果列宁还能多活几年,也许会有另外的死法,只要有斯大林在就轮不到那位女刺客出场了。像这样把政治迫害和阴谋暗杀交替着使用就构成了斯大林恐怖统治的秘诀。谁说历史的时针不能倒转?斯大林就把克里姆林宫尖顶的大钟拨了一下。这就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二十世纪的苏俄竟然重复着伊凡雷帝的暴政,斯大林主义和奴隶制竟然如此相似。若不是那颗有名的红星彻夜长明,人们真不知道这个黑夜会不会闪出中世纪的幽灵。而斯大林就是在这种舞台背景下把整个苏俄拿来与希特勒调情与冒险的。在这层意义上说,卫国战争中死难的一千二百万苏俄人都是斯大林专制政策的受害人。是斯大林的胆怯和无能才使这些本该成为英雄的人最终成了炮灰和战俘。如果说他们被斯大林剥夺了生的权力,他们至少还有被人们记住的权力。
一座座纪念碑终于在东欧许多国家的废墟上树立起来了,人们惊奇的发现那不是为斯大林受害者而立的。恰恰相反,那是为害人者斯大林而立的。权势再一次嘲弄了人们的良知。但是人们有足够的耐心看到那些石头像一个个倒下去,而每一次都是重复了历史的审判。但末日的审批还没有到来,还有那么一个人形的东西站立在斯大林的投影下冷漠地审视着这些黄色的人种,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如果人死后还能爱,我会和他搞一场同性恋。
唉,大救星在斯大林这儿的运气一直不好,这一次也是如此,东方人固然免不了要崇拜一些东西,但决不会去崇拜一个白皮肤的迫害狂。大救星自己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很内向的,要想崇拜谁还不如在我们的黄皮肤中找一个。况且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本来就盛产这一类的偶像。但是这一次不行,谁若是不崇拜斯大林竟然也成了一种罪行。按照大救星的逻辑,反斯大林就是反苏俄,而反苏俄就是反革命。大救星看,斯大林的迫害竟然在死后扩展到中国来了。人们不知道统治中国的到底是斯大林还是斯小林。这样的事固然是一个国家的耻辱,但决不是大救星一个人的耻辱。
我们相信大救星也是斯大林的一个受害者。但有人说大救星是情愿的,这就有些不妙了。大救星使那么多无辜者在反苏的罪名下蒙受斯大林和大救星的双重迫害,竟使得大救星也获得了和斯大林同等的荣耀。人们正在考虑为大救星的受害者树立一座纪念碑,我想那一定会使大救星名垂千古。
然而作为学习斯大林主义的一篇毕业论文,这个文革确是一篇绝笔华章。老师的秘笈使得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处决”,而学生的发挥使得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每时每刻都在“等候批斗”。当然大救星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一直复制不出斯大林在卡廷森林的红色恐怖,这不是因为他心太软,而是因为大救星东方人的含蓄,他更喜欢用再教育对盲从大救星的人们施以精神上的阉割。硬是把一些“歌德派”文人弄成了没有个性没有人性甚至没有性别的人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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