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学的第一个月是难熬的军训。

每天早早起来叠军被，整理床铺，集合出早操。训练的场地是一片新修的体育场，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晒着，地面反射出白花花的光，像铁板一样灼人。我们的教官是来自边境小城的边防兵，一米八的大个子，英俊健壮，示范动作标准利落，引来我们阵阵惊叹和掌声，每天带领我们反复的练队列，踢正步，卧倒，匍匐前进……几天下来，我们都皮肤见黑，腰腿酸痛，晚上爬梯子上床都没有力气。教官看我们蔫头耷脑的样子，无可奈何，连连摇头说：“你们受这点儿苦算什么！哭天喊地的……那我们是不是要去死啊？”其实教官们年龄都不大，好多同学比他们还年长一些。训练时他们常常板起脸，显得很严肃，但我能看到他们稚气的脸上，那双眼睛带着闪躲和羞涩。

教官向我们讲述军营生活：无论寒暑昼夜，都要进行严格的训练。夏天，汗水浸透所有衣服，脸上不但流汗，还晒的脱皮流血。冬天在雪地里练匍匐，袖管里灌的都是雪，化了冻，冻了化，两条胳膊即使麻木也要坚持。在冰面上练卧倒，身体直直倒下去，压碎冰壳直接趴在冰冷的脏水里，没有命令不准起来。半夜紧急集合拉练，谁动作稍慢，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在外面站一夜或者跑到天亮才准回来。没有假期，不能回家……我们问教官是否想家，他们笑着说：“咋不想……”他们的家乡都在农村，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在上学的年纪入伍。他们讲起这些在我们看来魔鬼似的严酷训练时，很不以为然，觉得“总比在家强”。他们说：“爹妈都是种地的……种地你们懂吗？汗珠掉在地下摔八瓣，家里那么多张嘴，全靠老天爷赏饭吃。当兵多好啊，吃穿都不花钱，还能给家里寄钱。当兵是苦，种地也累啊，一样的……”我们问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都笑呵呵地说：“回家种地呗，看看这练出来的劲儿。”说着绷紧了胳膊展示坚实的肌肉。我们又问为什么不想考军校？他们总是羞涩又无奈的笑笑，伸手整理一下军帽和肩章，说：“没念过几年书，还敢想像你们似的上大学吗？”顿了顿，又补充：“回家也挺好，种地，攒钱，娶媳妇儿……”说到这儿，我们都笑嘻嘻的七嘴八舌地瞎起哄。他们也红了脸，呵呵的乐。

军训一周之后有一天假期，我们都瘫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起床。我睡到下午才起来，头一直晕晕的，下床的时候感觉脚底板钻心的疼。正在室友们嘟嘟囔囔抱怨的时候，我透过窗子看到教官们身着便装，在校园里有说有笑，还不时的跳起来去触摸树上的绿叶。“他们可真不嫌累，这破校园有啥好看啊……”我边想边懒懒的洗漱去了。

晚上集合时，我看出教官们依然兴致勃勃。训练过后，他们的话便多了起来，说去了最繁华的中央大街，“真漂亮！不过东西都挺贵啊，没舍得买啥……”也看了索菲亚教堂，“苏联人建的房子挺好看呐，原来他们都信基督啊……”其实那是沙皇俄国建的东正教堂，他们分不清。又去看了松花江，还在江边玩水了呢，“那大桥……那轮船……真带劲……！”“你们真有福，在这么漂亮的城市生活，有这么漂亮的校园……”他突然沉默了，看向远方，手里来回搓着几片叶子，片刻，收回目光，自顾自的笑了……后来这个场景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他的眼神他的笑……那一年，我们还都是孩子。

如今这群孩子早已陌路天涯，教官们都退伍回家，娶妻生娃了吧。我们也行走在各自的命轮中，在不同的际遇下结识不同的人。也会遇到不同评判下的公平和失准。曾经困惑过，也庆幸过。后来我开始相信，有一种力量，能够包容世间的喜怒和无助，包容生命中的诸多艰难和惘然。那是避无可避的命运，像无法替代的阳光。

也许，教官们现在已经过上了他们认为“挺好”的生活，那就挺好。幸福本来就是主观的个人感受。也许他们没遇到我们之前是幸福的，现在却自觉不幸了。那我只能说，不知道别人的无奈，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各人的福分不同，别为别人看似幸福的幸福而付出自觉不幸的代价。自己的幸福可能在别人眼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