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用的是类似于某种电影的拍摄模式,
百分之八十的情节都发生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
对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新颖的创作方式的尝试。”
《血色青春》
前天
砰。
我眼前一晃,脚步停在了女生宿舍楼下,地面蓦地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程心蓝的尸体已经安静地躺在面前。一个人从固体被分解成了液体,整个分崩离析的过程仅仅只有一瞬间,生命就此烟消云散。无论是触目的鲜血抑或破碎的关节,都足以令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吓得发抖,头顶飞过一片乌云,周遭陆续传来了他人哀嚎的恐叫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任何人都显得惊慌失措,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大胆的同学惊呼着朝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还是四月天,空气中却涂满了阴沉的血腥味,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红色的血液还在不断蔓延,在阳光下慢慢地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刀片。我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地颤动,我相信这是死者在向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好友做最后的告别,也许她的灵魂就蕴藏在某处鲜红的痕迹当中。
“心蓝!”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我认得他的声音,是秋之森。他跪了下来,拖着双膝缓缓靠近死者的尸体,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脸上此刻的表情,有种彻底的悲凉。
其实这一刻我真的很想就此抽身离去,最好是有多远就跑多远。但事实上我只是保持着这么一个笨拙的姿势,全身早已酥软得使不出一丝力气。回想起以前与程心蓝之间的联系也仅限于社团活动,我高一,她高二,同样是文学社的成员,秋之森是她的同班同学,除了社团的日常会议和工作有过接触外,平日只有在校园偶然碰面时才会打打招呼,关系根本谈不上熟稔,我印象中的这位师姐性格内敛,气质柔弱,就连说话也像水一般柔软,然而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位清水般的女孩子,却也与秋之森公然谈出一段如此轰烈而决绝的爱情,其实校园恋爱事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这对看似平凡的男女在恋爱之余,居然还偷食了禁果,她怀上了孩子,然后去堕胎,再然后就东窗事发,再再然后校方与双方家长间迸发了剧烈的战争,最后秋之森在某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面向全校师生公开发表忏悔说明,并承诺与程心蓝永不来往。
这只不过是前两个星期所发生的事情,但我至今也忘不了秋之森独自站在台上,表情淡漠地读完了整篇冗长的忏悔书,目光竟是出奇的平静,仿佛穿越了所有人的头顶,正在静静凝望一片别人都看不见的风景。
与之对应的,是程心蓝整整十四天的销声匿迹,原因是她坚决不愿公开承认早恋的错误,所以学校只能勒令她休学,我想,她大概是恨所有反对过这场没有结果,脱离现实的恋爱的人,尤其痛恨秋之森,只因他背叛了彼此间的信念与承诺,所以,她回来了,并且选择了这么一种极端,激烈的方式去捍卫自己的爱情。结果,她赢了,换来的自然是秋之森连绵的泪水以及一辈子都难以平复的悔恨。可是,在爱情的战场上,又有什么胜负可言呢?当程心蓝从宿舍楼顶轻轻一纵的刹那间,她的内心是感到压力的释放还是报仇的快感呢?我想自己大概是被一时吓坏脑袋才会联想起那么多问题的。因为到了晚上,寝室的哥们都说下午警察来清理现场后,我整个人早已目瞪口呆,手足冰凉,全是靠他们才给抬回来的。
昨天
“昨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在某高中学校发生了一起女学生跳楼事件,死者姓程,今年十八岁。据知情人士透露,自杀原因只因为与男朋友分手导致一时的情绪失控……”这是我中午吃饭时,在食堂上方悬挂着的那台电视机上所看到的新闻,屏幕上主持人面无表情的话语已经没有多少意义,整个报道过程只用了半分钟都不到的时间就走向结束。当画面跳转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原来有时候死亡竟是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看发生在谁身边罢了。所以从昨夜到现在,校园里关于这起事件还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亲眼目睹了尸体的人,自然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没有经历过的,更加是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在这场悲剧的基础上不断添油加醋,议论纷纷。
突然间,秋之森进来了。整个食堂在一瞬间由喧嚣吵闹默契十足地变得安静起来,静得简直容纳不下半分声音。其实自从两周前那场公开忏悔后,全校同学想不认识秋之森都不行了,加上现在还发生了这场悲剧,这就更加有力地给所有人来了一回灵魂冲击,毕竟能把爱情进行得这番彻底,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人,不多。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望见秋之森的侧脸轮廓,很瘦很瘦,就连肤色也是带着种病态的苍白,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平静的目光,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所有人的目光都小心翼翼地停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他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地挪着步子,面无表情地走向盛菜的窗口,本来还有几个女生在前面排着队,但一见到他的身影就脸色一变,接着不约而同地散开。空气也仿佛凝结着,漂浮着一层压抑的味道。
又是砰的一声,有一个坐在角落,戴着粗框眼镜的女生突然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鸡蛋,劈头盖脸地朝秋之森脸上砸去,全场又一片哗然,我注意到女生的脸上挂着泪痕,然后指着秋之森嚷道:“你这人渣,你这王八蛋,全是你害死心蓝的!”
蛋壳破了,黏糊糊的蛋黄沿着秋之森的脸庞轻盈地滑下来,沾满了他白色的衬衣衣领,可是他好像毫不在乎,就这么僵着脸庞以致于给人一种特地睁大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错觉。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径直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但那女生根本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立即招呼身边的朋友一起把桌子上的剩饭剩菜,还有铁盘子,一次性筷子都赶在秋之森走出门口之前,通通砸向了他的后背,一阵叮叮啷啷的急响过后,地板上瞬间呈现出一片杯盘狼藉,肮脏不堪的迹象,有些好事的男生都忍不住拍手起哄,似乎刚刚发生了一件多么正义凛然的壮举。
而我,在那一刻想的只是给秋之森递一张纸巾,让他擦擦脸上流淌的蛋黄还有眼眶里那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悲哀。
今天 上午8:30
电脑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老师破天荒地允许全体同学把剩余的时间用来上网,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百度,搜索“程心蓝”三个字。结果出来了,除了同名同姓的一些毫不相关的信息外,终于让我找到了两三条关于这起自杀事件的新闻网页,只是报道内容一如既往地简洁,随意,不负责任。“这报道有头无尾的!这算什么狗屁新闻!”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就差点往桌上拍出一记铁砂掌了。然后失望地关掉所有网页。其实自己也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如此关心这件根本毫不关己的事情?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起悲剧背后的一些情况?真的,说不清。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班主任娇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进电脑室,脸上挂着凝重的表情,她说:“同学们,请暂停一下。”
全场顿时一片静默,目光全停留在了班主任的身上。
班主任说:“稍后下课后大家都立即回课室去,也不要在校园内逗留。如果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不要管,也不要胡思乱想,只要好好去上课就行了。记得了吗?”
“老师,为什么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一男生搔了搔头皮问。
“有些事我现在也不方便说什么,总而言之大家都听话一点,把老师刚才说的话记住就好了。”班主任不徐不慢地说,但谁都听得出,肯定有什么大事将要在学校发生。
“老师,”一女生突然站了起来,“是不是跟跳楼的那位……师姐有关?”
我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同时也注意到了班主任脸色刷地就变了,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小声地跟班长吩咐了几句,就转身走了。
大家又都暗地里不断交头接耳,吱吱喳喳讲个不停,就像一锅热开了的水。只是谁都无法想象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有多轰动,多可怕。
下课铃一响,全班立即响起一片释然的轻呼,黑压压的一堆人影潮水般往楼外涌去,谁知道刚走下楼梯口,所见到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冥纸!一阵微风恰好吹了起来,它们便犹如振翅飞翔的蝴蝶,轻轻起舞。只是它们传播的并不是什么美丽,而是一股诡异的讯息。有的还在半空中打转,有的则遮盖了草地,有的却缀满了树枝,又胆小又爱撒娇的女生早就开始大呼小叫。我抬起头,天空本来还是清亮的,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被涂上了一层莫名的灰扑扑的颜色,阴沉得仿佛要倒塌一般。
“这到底是谁做的恶作剧,这么无聊!”班长不愧是班长,当真一女中豪杰,轻松镇定的一句话就把现场控制下来,然后她第一个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冥纸,撇了撇嘴角,“我说,大家都不要大惊小怪啦!”这句话刚说完,倒是她第一时间又“啊”的一声尖叫,手指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语气断断续续地说:“程……程心蓝!”
大家的目光随着她指向的方向一移,当场就爆发出了更激烈的尖叫,因为所有人都确确实实看到了程心蓝正站在食堂门前的那棵松树下!她仰起灰色的脸庞,周身笼罩着一层薄雾,嘴角边挂着诡异的微笑!
不!那不是程心蓝!那只是程心蓝的一副黑白照片,只是被放大了然后装在一个大相框里面!我心里忽然间传来一阵爆破音,但事实上嘴巴却也因为一时的恐惧而光光张开着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烟雾渐渐淡了,接着又是卡擦一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叼着烟,一只手高高举着程心蓝的那副黑白照,另一只手晃了晃打火机,一束明亮的火苗映着他沉默而粗糙的面庞,显得格外阴森。虽然是白天,却也透出一股恐怖的气息。一阵狂风卷起,如同某种神秘的召唤,本来躺在地上的冥纸像极了一团愤怒的烈焰,全部轰轰烈烈地涌向上空,天上的乌云就是在这个时刻被不断堆积而起的,只是不知这厚重的云朵背后,是否蕴藏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风雨?
这时别的班级也纷纷下课,一齐走出了教学楼,于是有眼尖的同学就认出那中年男子来了,因为我听见背后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小小的声音,“那,那个……是程心蓝的爸爸。”大概是每个班级都事先收到了班主任的通知,所以下课后本来应该人满为患的操场,食堂,包括走廊等地方现在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基本上没什么特别事谁也不会走出课室一步。除了我,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走进食堂买水喝,因为也实在口渴。
食堂的一侧坐着三三两两的男生,另一侧却气势汹汹地堆满了几十张张陌生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额上统一绑着白布,脸上无不呈现出一幅哀怨而凝重的表情。程的爸爸就坐在人群的最前面,佝偻的身影看起来远远不如刚才那般气势慑人。起初摆在门口的那副黑白照现在已经放在桌上了。买完水,我当然是心急火燎地准备夺门而去,谁知道那边有一个染着金发的小伙子却不怀好意地朝我瞪了瞪眼睛,接着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抽出一长长的白色横幅,恰恰朝我的方位伸展而来,这下我就算想当视若无睹也不行了,横幅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却被涂上了鲜血一般凄厉的颜色。
“还我女儿”。
上午9:05
连续两节的语文课,上课的李老师是一位资深的女教师,为人很受学生敬重。今天本来应该是把昨天没讲完的一篇文言文给补充完整,没想到李老师偏偏给了一个烂理由然后把内容改成了模拟测试,于是整座教室顿时充满了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对于我这么一位热衷胡思乱想,却从不把时间花在学习上的学生而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招(考试),大概是不太靠谱的事情,我百无聊赖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发现前面所发生的景象原来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当然我指的绝不会是程的家属,而是天空,因为它不知在何时已经重新开始大放光彩了,万丈青阳直射而下的景色足以令人目眩神迷,暖黄色的阳光就是在这时透过窗户,跳过我的肩头然后照上了李老师的脸。
于是我惊讶地发现李老师此刻静默的脸上——居然也显露出一种难以用言语叙述的悲哀。她目光下垂着,宛若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又想起了李老师去年也上过程的语文课,我知道程的成绩虽一般,但作文一向写得干净而老练,写作优秀的学生向来都是每个语文老师的宠儿,前天程离开的这么突然,可想而知李老师的心情是多么地难受。
但眼下我的心情相信也并不比李老师好多少,人虽然坐在教室里,心却早已飞出了九霄云外,我很困惑,程的家属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他们的目的是想向学校讨个公道,抑或追究金钱上的赔偿?为什么校方一直没人出来与他们会面?为什么保安会任由他们在校园内自由出入?关于程的死亡,学校到底又该负上多少责任?
死者已矣,然而生者的悲剧却才刚刚开始……
艰难的时刻终于熬过去了——因为还有更艰难的在后面等着。交上了接近一半内容纯粹空白的考卷,我依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走到窗边,我用目光在楼下四下搜索着,在占地很广的操场上,大部分冥纸已经被清洁阿姨收拾干净,只剩下一小堆残留的纸屑还在做顽强的漂泊。程的家属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如今各自占据着每个不同的角落,包括教学楼的楼梯口,食堂门前,宿舍楼下,操场的石阶,以致于越来越少的学生敢随意踏出教室门口了。但马上我又观察到,哪怕真有学生在他们眼前经过,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恶意的举动。难道这仅仅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装腔作势的威胁?程的父亲此刻就呆呆地坐在食堂门前,嘴里叼着烟,怀里紧紧抱着的还是那幅略带阴沉气息的黑白照,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鬓边的白发简直暴露无遗。
教导主任肥胖的身躯忽然间出现在我的视线底下,他汗流浃背地跑到了食堂门口,程父凶巴巴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是双方争议了几句,因为距离太远,我根本无法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最终程父妥协了,跟着教导主任一起朝校长办公室走去了。程父一起身,本来还“驻守”其他岗位的一堆人马立即跟着动身,但最后估计多半也得站在门口。因为,校长办公室也挤不下这么多位置。
这算是谈判么?我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连串画面,起初是校长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沉静的表情不怒而威,左右两侧少不了有教导主任,年级主任等几位副将的拥护,程父则单刀赴会,只能一脸凶狠地瞪大眼睛,门口外杀气腾腾地挤满了人,双方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说道理,分析利害关系,但过不了十分钟程父必然就一记铁砂掌拍向桌子,因为论口才和法律知识他必败无疑,然而他手中也并非全无筹码,至少耍赖和发飙是这些所谓为人师表的“知识分子”所不屑做也不会做的,于是十分钟的开场白后,一大堆粗口烂语会立即充盈整个办公室,接着门外的人一听到里面不对劲,第一时间就把办公室的大门给敲得稀巴烂紧接着一窝蜂冲了进来,于是双方谈判失败,正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我结束了内心的独白,低头一看,全班同学都安分守己地坐在座位上,目光统一略带惊讶地落在我身上,因为上课铃足足响了五分钟后,只有我还站在窗边停留在幻想的边缘。
上午11:55
转眼间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食堂又恢复了昔日座无虚席的景象。我跟几个哥们挤在角落的位置,饭菜的热气腾腾而上,我却迟迟都没有起筷。因为程家的人仍没有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这次的谈判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复杂得多。
于是我又想起了昨天就是在这个时刻,地板上铺满了狼藉的杯盘,还有秋之森淌满蛋黄的侧脸以及目中一闪而过,深不见底的悲凉。今天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大众的视线内吗?如果和程家的人碰面,他会不会有被群殴的可能?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当然来的不是秋之森,而是程家的人。他们再一次浩浩荡荡地闯进了食堂,于是整间本来乱哄哄的食堂一瞬间归于平静,接着所有学生又再度默契十足地为程家的人腾出一片占地很广的空间。有的人宁愿站着吃饭也不愿意接近他们。气氛僵硬了那么两分钟,食堂的主厨张师傅颇为善良地走上去主动招呼程家的人,并热情地询问他们喜欢什么口味,大有请客的豪举。结果又是那个上午向我抛横幅的金发小伙子发出一声无理的吼叫:“滚!”
中午13:40
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本来所有学生都还沉坠在午休的睡梦当中,学校的广播一下子轰炸开来,几个宿管老师都猝不及防地闯进寝室,然后叫醒所有还在酣睡当中的人,并且异口同声地说:“全体同学现在都提早上课,各自回到班级课室,待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理会,也不要胡思乱想!听到了吗?”
于是黑压压的人群立即急匆匆地走出寝室大楼,结果一到了外面,就能看见比上午更加肆意飞扬的冥纸,这次对方还在四周挂满了血淋淋的横幅,上书“还我女儿”。该死的,明明看不见有什么人影,但还是莫名地传来了一阵阵男女嗓音混杂的抽泣声,就好像食物卡住了喉咙般难受,每一声都足以令人起到浑身鸡皮疙瘩,因为对方反反复复都在呼唤同一个名字:心蓝。
程心蓝,又是程心蓝!我知道,要命的时刻终于来了。抬起头,天空其实还算是晴朗的,太阳高高悬挂,只是那一束束直射而下的阳光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杀伤力,变得软弱而无力,犹如透明的布景。接着是风,到处都在刮,不知原因地乱吹一通,整座校园变成了一个漏气的皮球,女生头上扎的马尾辫全部斜斜地飘向一边,恍惚间,我已经走到了课室里面,整栋教学楼全部紧闭门窗,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而不安的表情,包括班主任,感觉她此刻像是跟我们这群孩子一同困在了暗无天日的谷底,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目光透过墙上的玻璃窗,顺利捕捉到了楼下程家众人的身影,一大堆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朝教学楼逐渐逼近,长长的,血红色的横幅挂在两根竹竿上面被高高抬了起来,男女老幼额上所绑着的白布一律泛着凛冽的光。我忽然想到,大概光靠门口那几个瘦小的保安也无法阻止这团白色的风暴,可是连校长和平日威风凛凛的教导主任却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难道说去找警察搬救兵了吗?我冷冷一笑,掌心里虽然捏着把冷汗,但心情却还是平静得犹如一湖清水,仿佛在默默地守候一场大戏的开幕。
程心蓝此刻是不是就蕴藏在天上某朵云彩与云彩间的缝隙呢?她的目光是否已透过白云,笔直地降落凡间呢?那些所有反对过这场无望的爱情的人,那些曾嘲笑,讽刺,攻击过她的人,现在又是作何感受呢?还有秋之森,这个曾在舞台上极尽璀璨,尽管落幕后承受了太多观众的唾骂以及不屑的目光,却依然表情淡漠,似乎那一切伤痛都与他毫不相关的男主角,现在又身在何方?他会从此患上重症失眠吗?他会看得见云彩之上的程心蓝吗?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却是程心蓝在天台上轻轻一纵的矫健身影,她的影子从我的头顶轻轻砸落,触目的血液大朵大朵地绽放,那是世间上最惊艳的鲜花。
下午14:24
砰!砰砰!砰砰砰!
震动声一波盖过一波,那是程家的人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课室门前进行疯狂破坏的回响,他们的手中持有木棍,宛若野兽口中的利牙,有着不可低估的攻击力,墙壁上的砖头已出现裂痕,教室的门险遭扭曲,他们下一步就要闯进来了吗?好几个个子高大又是田径队的男生早已按捺不住怒气,挥起拳头蠢蠢欲动,这就叫嚷着要冲出去找对方算账,最后还是被班主任一足足提高了八度的呵斥声给强行制止了,其实班主任并不需要这般扯喉咙大叫,因为我明白那几位男生也只是做做样子摆出一副英雄款罢了,否则也无法收获一众女生钦佩的目光以及有效抚平她们有事没事尖叫一番的惯性行为。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害怕或者怪叫,很正常。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程家的人无非是在虚张作势,如若真的有心破坏,就凭教室那道历史悠久的木门的巩固程度,不用半分钟就给敲成粉碎,哪还轮得到班上的娘子军这般穷吼乱叫的?
我低头瞧了瞧腕上的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校长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呢?其实程家的人闹那么多事无非是想跟校方讨一个公道而已,赔偿、道歉。真的就那么困难吗?学校那群平素崇尚耀武扬威的“高姿态”分子,如今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校长,或者说教导主任还是一干年级主任,最后都没有现身,但是动乱还是渐渐趋向平静了,再接着,外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于是班主任静悄悄地取出钥匙,嚓一声,门开了,空气中仿佛还停留着一丝残余的暴躁的气息,慢慢地,许多同学都尝试着迈出脚步,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有走廊上七零八乱的冥纸和木屑见证了适才的暴动不安。
“啊,秋之森!不要!……”
楼顶上方莫名地传来另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神经质地跳了起来,第一时间搜捕到了声音的来源,“在天台!”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往楼梯上冲!于是一干同学也都立即尾随我的脚步。当然,谁都没我跑得快。
尽管在冲上去之前,心中已然有股不祥的预感,但等到真正到了天台后,呼吸还是因此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重新目睹前日的悲剧,然而作为男主角的秋之森却主动导演了这一场戏。
空气似乎也是绷紧的,程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处,目光或紧张或阴冷地盯着上方的护栏。秋之森的一只腿就跨在这片护栏外,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被秋之森引过来的,难道他现在想用回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来弥补程家的伤痛,解决一切纠纷吗?
不!秋之森!你这笨蛋!你这么做根本于事无补!你不可以这么做!我心里传来猛烈的呐喊声,但事实上只是张大着嘴巴任拳头紧握,四肢关节紧张得像抽筋般难受。
越来越多的学生和老师都赶了上来,见到此情此景的都无不惊讶失色或者开言劝阻,然而就是没人敢站上去把他拉下来的,包括我。难道劝他不要做傻事的人,只是出于良心的本能意识吗?是不是所有人内心都有个潜在的恶意的想法: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你一跳下去,程家的人就不会再来学校捣乱了……我怎么突然有这般邪恶的念头呢?我想大概是迎面呼呼作响的冷风把脑袋都给吹糊涂的缘故,但事实上,当秋之森一只脚跨出护栏后直到现在几百秒钟的时间过去了,场面还是跟我刚才的描绘一模一样,没有人往前走多一步。
在这一刻,我能看到的还是秋之森的侧脸,就跟我每次碰见他的感觉一样,淡漠,平静,宛若冰雕,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乎。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某处,他是在仰望天空吗?仰望那匿藏于云朵与云朵间缝隙的某一个身影,那里有鲜花在绽放,正是程心蓝的微笑。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揣摩到秋之森的心思,他的内心本就是沉默而紧闭的,唯一给他带来温暖和热闹的人,已经远离而去。所以他目光所眺望到的风景,永远是别人所看不到的。
可是,我真的不允许你跳下去,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我不顾身边同学的拦阻,正要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使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是李老师!
“秋之森!不,你不能这么傻!你给我下来!”李老师面无血色地说完这句话后,早已是气喘吁吁。然而她的声音似乎具备魔力,本来对周遭都视而不见的秋之森却僵硬地背过身子,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落在李老师的身上。原来他的眼神也并非时刻都没有半点涟漪的,至少现在能看得见一丝感情,两行利落的眼泪,迅疾地从他脸庞上滑了下来,宛若碎裂的珍珠。
“老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心蓝。”现场至少也来了十来个老师,但他这声熟稔而尊重的称呼,还只是奉献给李老师一个人,而并不包括他的班主任。可想而知,他,程心蓝和李老师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不!你不能这么傻,你现在跳下去就更加对不起心蓝!”李老师也流泪了,但她的声音还是有力的。
“心蓝是因我而死的。我只有这么做,才能赎罪。”秋之森淡淡地说完了这句话,整张脸却已因痛苦而扭曲。
然而这并没能打动程家的人,程父暴怒着指向秋之森,粗糙的脸庞涨成了酱紫色,“你这人渣,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不会原谅你,我女儿也不会放过你!”
“你住嘴!”李老师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面庞转向了程父,说:“程先生,难道心蓝的死你就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两个孩子发生了这种事,你作为父亲的,每日对女儿只有打和骂,你到底是重视名誉多一些,还是重视孩子的感受多一些呢?心蓝自杀的前几天,每日都打电话过来跟我哭诉,她的内心有多么受折磨,她多么不想在家里待下去,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吗!”
李老师义正词严地说完这番话,不仅是程父,在场所有人都一律沉默着不再作声。对于这起悲剧,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已经分不清了。然而,我们所能做到的,是不是应该从中吸取到一些值得思考的教训呢?因为它换来的代价实在太大,那是我们谁都不愿面对的血色的青春。
“心蓝,心蓝……”秋之森缓缓跪倒在地,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抖动的双肩看上去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犯了错误的孩子。全场逐渐保持着静默,似乎只容纳了他一个人的哭泣声。最后李老师伸出手,终于把他拉了回来。
下午17:39
当校长带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都已风平浪静,但是程家的人还是统统被带回去做协助调查。遥远的地平线处,似乎开始涌现出一抹淡淡的昏黄,我恰恰赶在夕阳降临之前,重新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前天的这个时间,然后也是在这个位置,我亲眼目睹了一场生命的告别仪式,或者说是青春的葬礼。一个女孩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然后足足引发了一整天的校园大动乱。当然,无论如何,现在所有事情都算是得到了虽然谈不上圆满但总算称得上妥当的结果,然而我的心中空空荡荡得总觉得缺少了,或者说是丧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于是,我决定提起笔,开始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记录下来。
完。
二零一二、四月、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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