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她,是在去年。一个安静的夏末下午。窗外的绿意森森。正是夏意最浓郁的时节。野鸟在院子中来往跳动。阳光穿过长窗。洒落在地。如希什金的油画。
和几个朋友聚集在一个bbs,谈论出版的问题。高谈阔论。意兴遄飞。然后她出现了。象一尾鱼儿游进了一片激流湍飞的水潭。旁敲侧击的发了几句话。清新洗练,言简意赅的文字。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她。
她还是孩子。后来才得知。她的话语甜美,干净,明澈,带着一点任性。仿佛秋日午后,你独自在幽蓝的水潭边看到身形纤秀的鱼稍纵即逝的样子。孩子气的自由。
那个夏天,高考刚完。一切都慌乱、急促。新的生活扑面而来。从来未能安定下来,静静冥思。如是,夏天悄然过去了。
和她聊过几次。彼此的话语都浮光掠影。蜻蜓点水。便如此过去。
和她熟稔起来,则是秋天的事。初上大学的新鲜感过去,便发觉更深的寂寞。朋友们风流云散,东奔西走。每次上网,倒多半能遇到她。彼此品评了几篇文章,调侃了几句。嬉笑无忌之下,自然也就近了。继而便和她兴致勃勃谈论起音乐、旅行、文章,一切看去水到渠成。
那年秋天在读西方音乐史。读到了许多奇闻逸事。略显遗憾的是她不太懂古典乐,只能当童话讲。另一个时代的传奇,到了现代,大多都成了童话。
给她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科西的爱情。
李斯特的女儿——科西——成年后,嫁给了作曲家封·彪罗。
后来,机缘巧合,科西爱上了歌剧之王瓦格纳。而瓦格纳也同样爱上了她。
外界看来,似乎是才子佳人。只是科西已嫁。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虽然,封·彪罗在音乐上的地位无法与瓦格纳相提并论。
封·彪罗做了什么呢?
“为了让科西与瓦格纳结婚,”封彪罗说,
“我愿意与科西协议离婚。”
于是他俩真的离婚了,科西嫁了瓦格纳。
讲这个故事时,已经是秋末。天空蓝得清澈。仿佛是无止境的透明。偶尔有飞鸟凄寂的飞过。她安安静静的听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2
我在大学里开始了新的学业。新的生活如潮水一般向我袭来。在这样冗烦而杂乱的生活中,我不断的左顾右盼,却发觉无从措手。仿佛杜拉斯笔下的季风时期,恒河水中被冲卷的蚂蚁一样。伸出手想抓住一根稻草,可是看着手心,却是空空如也。
新的城市。新的年华。未来重新在面前铺开地图。而我无处可去。
在网上,每到深夜,只有她一个人在。彼此絮絮低语。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说完了就重说。便是如此周而复始。
有时恍然之间,自己成为了菲茨杰拉德短篇中的男主角。将汽车停在黄昏的长路上,抬头望着西下的夕阳。远处的酒吧中,有爵士乐手吹着小号。卡车不断从身旁掠过。
她说: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话语还是孩子气。世界在她眼中,依然是美丽的。
我笑了一笑。也只能笑一笑而已。
冬天来临的时候,某一天,我看到了coco的mtv。《暗示》。
平心而论,歌曲差强人意。唱者搔首弄姿。令人不快。但有一幕,却令人不禁凝眸:
coco穿着雪白的长衣,站在冈朵拉上,穿过威尼斯月亮般的拱桥。地中海的天空投影于河上,是深深的幽蓝。coco如是唱道:
“我该如何让你知道我爱你
连星星都知道我心中秘密
今夜在你窗前下的一场雨
是我暗示你我有
多委屈。”
在那时刻,有什么在心中陡然消逝的感觉。仿佛白雪消融。
我关上电视,开电脑,上网。然后发现她也在。
就是那一天,她答应了做我女友。
3
冬天,我们谈到了未来。她说,她想去非洲。
我想象着非洲的落日。荒野的浅褐色。鹿群安静的望着夕阳。草原染上灰暗的金色。是迷人的风景。
我印象中的非洲,则是亚历山大港的地中海水。巍峨庄严的金字塔。和傲兀的狮身人面像。金色阳光倾泻在尼罗河畔的沙地上。碧蓝的尼罗河水悄然流逝。
于是,我们一起说着关于非洲的梦想。遥远的非洲。
她说,她要和我一起去非洲。然后骑着野骆驼,从埃及走到阿尔及尔。
她说,她要来上海。然后一起背靠背坐在草坪上听歌晒太阳。
所有的话语,都是那么阳光灿烂。那么无忧无虑。在这样的对话中,冬天不觉过去。时光转了一轮。进入初春。
鲜明而晴朗的春天。彼此还是在如此编织梦想的话语中生存。一天一天。我感觉自己仿佛独自坐在京都的居酒屋中,坐看扉外竹叶萧萧,喝着清酒。如此在时光中安静的走。
有时静下心来想一下,发觉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海堤上。这样的感情,这样淡如止水的感情。这个孩子气的女子。仿佛在鸡蛋上放玻璃杯。清澈见底。可是一旦偏离,便会碎得不成样子。一地玻璃,如闪光的泪。
读完西方音乐史,在浪漫主义音乐卷的后记上,发现另外一个故事。
4
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与勃拉姆斯初见后,后者堕入情网。
舒曼死后,克拉拉巡回欧洲,演奏丈夫的作品,勃拉姆斯默默支持她。
自始至终,两人保持着友谊。却从未结婚。
很多年后,克拉拉病死,勃拉姆斯创作了《悲怆》的4组曲。
然后他也在不久后死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她。或许是因为其中过于哀婉,过于感伤。
5
春天。草长莺飞。坐在院子里,撒下爆米花,可以看见各色的鸟儿前来啄食。草丛开始返青。远处的山峦,曲线优美。
她问我:爱我吗?
我犹豫着。我说:爱,或许,很难确定。只能说是喜欢。
从一开始,我没有把所有的一切投注。因为害怕。从一开始,我就隐约觉得,这个孩子的晴朗的爱情,绚丽的梦想,过于完美。完美得令我稍感不安。
在午后阳光下的草坪上,我想到了彼此的感情。那是一种遥远而美丽的,具有童话色彩的感情。开始得飘飘若丝,进行得轻逸洒脱。可是彼此之间,总是在守望着。仿佛一起飞行的鸟儿,在彼此侧头观望。
我对她说,不妨去读一下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
她说好。然后她继续问:如果离开你,你会怎么样?
6
在《夜色温柔》中,尼克尔在和迪克相处了很久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和迪克在一起。迪克远远的离开了城市,去到一个小镇做医生。而尼克尔和汤米结婚后,几次写信,却再也没有迪克的讯息。
关于她那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然后说:离开了你,我想我会很伤心。
她说哦。
在反复如此的一问一答中,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7
四月一日晚上,大雨。从新闻里,我知道了张国荣的死讯。
仿佛一夜之间。世上的蝴蝶都离去了。花瓣都落地了。春天忽然冷如寒冬。
那天晚上,我忽然很想念她。我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给她。我告诉她,很想念她。我说了很多。关于彼此的梦想。关于彼此的感情。仿佛面对世界末日一般说之不已。一切一切都倾泻在信中。
多年以前,我听一个朋友说:仿佛从王小波死后,全世界的人都忽然开始准备结婚。
我问为什么。朋友说:因为王小波和他所爱的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来得及结婚。
或许,是张国荣的羽化提醒了我。我给她写了这样的信。说了很多很多。然后投入邮筒。
寄完信回到宿舍,她打电话过来了。
她说嘿,我考试考得很不错。我说很好啊。
然后我说:给你写了信。
她问:写了什么?
我说:收到就知道了。
她问: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怎么样?
我靠在栏杆上,很认真的考虑了很久,然后说:会很伤心。
她应了一声。
我抬起头,看着黄昏色彩烂漫的天空。我忽然想起勃拉姆斯的故事。我说:跟你说件事可好?
她说不了。现在是在闹市区。下次吧。
电话挂了。
8
周末,我回到家,打开电脑,上网,开始重看张国荣主演的《东邪西毒》。
等了很久,她来了。
我问好。她回以微笑。我问她信可收到,她说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如果离开,你会怎么样?
我说:会很伤心。
已是第三次问起。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会。很伤心。很伤心。
然后她说:我订婚了。
9
后来的话,我很多都忘了。
她说:如果你在那天电话里说我爱你。一切可能就不会如此。
她说:我暗示了你好多次,可是你从来没有懂过。
她说: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明白了吗?否则你们只能永远猜度彼此的心思。
然后我继续笑。我说:没事的。是我不好。
我说:如果不开心就哭好了。
她说:我会一辈子记得你。
我笑了。是真的笑了。
很想说她一句孩子气,终究没有出口。
10
她离开后,我继续看《东邪西毒》。还是在笑。
然后我看到张国荣凄然的眼神。在黄昏中伫立于沙漠,遥望西方。
“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一件东西,那么唯一不失去它的方式,就是要自己不要忘记。”
他如是说。
眼神中,带着落日的余晖。仿佛世界已经悄然粉碎。
意识到时,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伏在桌上。我的眼泪无法止住。心口隐隐作痛。
一直到她离开,我才知道她的珍贵。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
终究,我们彼此暗示了如此之久,还是没有明白对方。彼此站得远远的,不敢冒险的两个人。终于还是如此的结果。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如是的结局。而我之前选定的童话,却成了最后的预言。
谁知道呢?或许很多年之后,又是另一个童话。或许。
11
在这个故事结束前,我忽然想到了coco那首歌。她仰头看着地中海的天空。她的船悄然穿过拱桥。一切一如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
暗示。
那是一个真正的童话。我们如此希望了解对方,却屡屡擦身而过。相爱的人,总是希望可以不用话语就心有灵犀。可是心与爱情是如此变幻无方的故事。我们无从把握。如是而已。我们象宇宙间孤独运行的星辰。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如果不伸出手去抓住,便永远无法再相遇。
而我们,一直到最后,都忘了说:我爱你。
或者是因为彼此都太孩子气。
12
“从开始看到她开始,我就没有勇气去告诉我的爱。以后我所做的,只是我的灵魂驱使我去为她做一切。我害怕被人看明白我的内心。所以我也没有勇气去真正面对她,和死去的舒曼。所以,我想,直到死去,她都没有了解我。”
克拉拉·舒曼死后,勃拉姆斯如是说。
“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明白了吗?否则你们只能永远猜度彼此的心思。”
她的话在记忆中回音。
而我只能在春天的天空下,回忆关于非洲的梦想。
然后轻轻一笑。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我该如何让你知道我爱你
连星星都知道我心中秘密
今夜在你窗前下的一场雨
是我暗示你我有多
委屈
——《暗示》
4/7/2003 by张佳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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