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对象了，是钊人介绍的。

1966年3月，钊人到学校看望我，言谈中提到我的婚姻大事。他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忽然他想起他亲戚有位女儿，尚待字闺中，并说是不错的一位，问我意见如何。我坦白告诉：“试试看，不知道人家要不要。”钊人却越谈越起劲，一再说准叫我满意，并很有把握地表示：“包在我身上。”

钊人回去不久，果然给我来信，说事情已有端倪，对方愿意交朋友，叫我按他提供的地址先给她写信。

也许是前世有缘，从此书信象雪片般飞来往去，当中又经过几次会面，两根孤单的弦，终于和鸣了。钊人的话不错，他了解我，也了解她，由他当“介绍人”，所持标准和母亲他们的就不一样，这首先是事情成功的关键。

我和美娟的结合，除了感谢这位“红娘”，还要感谢那些书信，是它们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对此我特别怀念，至今保存完好，用红线扎成一束，从不分散，这是人生最有意义的收藏，是我们的真爱，我特珍惜它。

我们有个约定，在共同生活中，如果因对方引起不愉快的时候，就去看看那些书信，重温旧情，可以使怨气烟消云散，使委屈舒展畅通。我们从来不幻想要过一辈子“和平”生活。

那些信件本身极为平常，不像是爱情的书信，更不是哥呀妹呀一类的情书，它是我们彼此交换对生活的感受，对社会对人生看法的场所，可以看出我那时的一些生活片断和思想理念。我选取几封给美娟的信，作为对岁月的一点回忆和纪念，不单纯是为了爱情。也许有些看法和现在相去甚远，甚至是谬误的，我仍保留住，因为那是“历史”　。信首的称呼，信尾的祝愿、署名、日期、全都略去，代之以序号来表明信的先后。

（a）

第一封信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倒不是为派词遣字的反复推敲，社会上的恶习和可怕的议论，往往束缚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尤其是男女间的往来，动辄有“某某追求某某”的嫌疑，似乎那是不道德的。生活中的朋友，习惯以同性为自然现象，只要有异性在内，就难免生出许多非议来。我希望你不会带着世俗的枷锁理解我这封信的动机。

生活的隔离，工作环境的不同，唯一能使人们相互了解，沟通情感的也只有通过书信了。写信原不是一件难事，心里想说什么就写什么。也许开头会有顾虑，要想一想，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有的就故意杜撰“优美词句”，尽说动听的话，却忘了写信的真正目的。我希望自己“原来怎样就怎样，信不信全由你”，就不加思索了。

我的情况，钊人大概都已告诉你，就不再重复。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话是一定会多起来，自然起来的。

（b）

来信收到，还是你爽快得多，一封信竟让我感到有点老朋友的味道，我的担心已是多余的。你如此坦率介绍了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毫不掩饰谈出你的个性和爱好，可见你对人的信任是在我之上。

过去家里教给我的是一套老实做人的哲学，对社会上的种种欺诈一无所知。上学时又因为成绩不错，一心一意想考大学，实现自己的抱负，却跟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一到走进社会，那里已是另一种考试办法，评定的不是及格或不及格，而是一个人的幸运或倒霉。我的理想接二连三地破灭。冷酷的现实迫使我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挫败了我满有把握实现的计划。社会不象学校那样单纯，凶狠的人有时也会显露一两件美德来迷惑人，正直的人也会被迫做出违心的事。

钊人有过痛苦的教训，在一次政治运动中，他的一位朋友在组织上的“启发”下，为了表示“忠诚和觉悟”，竟将他俩在一起交谈过的涉及政治的言论转述出来，想请领导帮助钊人“提高认识”。钊人并不知道朋友这种近于告密的举动。当领导要他“交代严重的政治错误”，他当然不把那些话当作问题向组织交代。几年后，朋友多次向他解释：当时一场批判，一次“谈话”，把他搞得生不如死，为了表示“觉醒”，感谢组织上的“帮助”，就把交谈的内容“供”出来，还以为是在帮助对方，完全没有考虑政治后果，甚至不知道或不相信会有什么后果，而是忠心希望朋友能同他一起“进步”。

其实朋友在一起谈心，自然无所不至，也极少考虑后果，彼此交换一点对社会对现实的看法，也都在疑惑之中，是不能代表一个人公开的政治观点和立场。由于这位朋友的糊涂，造成钊人的不幸，差点被打成“反革命”。从此钊人变得世故持重，再也不敢随意跟别人谈论政事了。许多人就这样由信任变为怀疑，由热情变为谨慎，把原来就不平坦的路，搞得更为险恶。

一个人不能直接了当为人类造福，却要处处提心吊胆，防范他人的暗算。见人先上下审视一番，看看对方的来历；谈话先诺诺应答几声，猜猜他的用意，而后选择可以说的话，即使违背本意也一点不脸红。过去说：“逢人只讲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曾经表示反对，如今也只能在心里蔑视，现实中它并非全无道理。

还有一种人从政治斗争中学来一套本领，毫不分辨地就用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连自己的亲戚朋友也不例外，学会了昆虫般的“变色”和“拟态”。因为褐色的蝗虫尽管不美，在枯草中它是最幸运的。这种人的生命力特强，适应性最大，因此学习和模仿的人反而多起来，路子也就更难走。有时你试探着要跟别人讲一句知心话，他却从现实斗争中学会了“防你三分”，不敢响应你的热情。你讨个无趣，也警惕起来。当他悟到你是出于至诚，恐怕你却开始怀疑了。

人们喜欢说：“生活就象大海洋”，这是指它的辽阔和丰富，也说明可能遇到风浪险阻，指的是大自然的考验，这倒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意志。生活中还有魍魉魑魅的黑暗东西，比大自然更令人捉摸不透，如一堆尚未发现的暗礁，随时可以给航行的人致命一击。这一点对充满幻想的青年来说，还知道得太少。

社会的发展最终会淘汰这一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绝不是人类所需要的。不能为了“适应”别人而抛弃人类的美德，我常常吃一堑还不能长一智。只是近来也觉得不能书生气，同魔鬼讲仁慈，同狐狸谈真诚，是要吃亏的。在持有人类美德的前提下，还要增强自卫和生存的能力。

生活中有它光明的一面，我这里谈的仅是出于一时一事的感受，不很全面，也很肤浅。各人经历不同，感受就不一样，谈谈而已，绝无强加于人的意思。我只是相信，象我这种看法的人一定不少。

比起当学生的时候，我是改变了许多。你很好，看得出你仍然持有学生时代纯洁美好的心灵。一个人能不受世俗的污染，保持固有的美德，是很不容易的。我希望你永远如此，不要象我这样胆怯。

（c）

第一次到你家里做客，你并没有把我当“贵宾”接待，这是最好的礼节。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显得有点傻气，就象书上所写，“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搁”　，紧张了半响，才找到一个话题，开头又那么艰难。你却一下子从学生时代讲到现在，从梦想谈到现实，许多是说到我意中，而我没有讲出来的。想不到我们的兴趣爱好，理想和希望是这样接近。

我感到世界又变了样，不象以前信中提到的那样混沌。一切复归美好，所有人在我眼里又变得可亲可爱。我好象浑身洋溢着无穷的力量，想为大家多做一点事。

回来之后，我兴奋得不能入睡，躺下又爬起来。外面是一片皎洁的月色，公路上恬静得十分诱人。我禁不住开了门跑出去，投到大自然的怀抱，撒娇地奔跑起来，直到感出一点寒意才回来。立即又拿出日记本，记下长长的一页，记下我此时心中的起伏，我对美好生活的响往。我愿用这一天的日记，冲洗掉以往的苦闷和孤单。

回想在学校读书，羡慕电影上的爱情故事，幻想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友，她爱的不是金钱地位，而是最美的心灵，象《流浪者》里的拉兹和丽达那样相爱。

可是到了社会，这一切都成空想，现实没有那么美好，家乡也找不到这样的女性，即使有也不敢那样做去。议论简直太可怕，人们手里总握着一把秤，称称你的工资有多重，还有你的家庭，社会背景，确定你该找第几等配偶。只要这种结合不符他们的标准，就有人替其中的一方感到惋惜。

我不想做他们手中的商品，受他们的摆布，也不愿为婚姻到处寻觅忙碌。我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是“下等货”，就远远地躲开，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因此有时我也瞧不起人，故意要跟别人挑战。自从见到你，我看到理想中一个美好的缩影。感到书上写的并非全是遥远的。我的信心和希望重新被唤醒，我的周围又明亮起来了。

你说母亲曾经坚持要你找一家有钱的人，这也难怪你母亲的。现在一般家庭生活都不富裕，做家长的常常感到持家的困难，他们也就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能过得舒心，不再为柴米油盐犯愁。

我过去也认为在婚姻中谈到钱是十分庸俗的，鄙视那些家庭妇女的观点。当我进入社会，生活在现实中，我确实感到吃饭穿衣是个大问题。戏台上虽演过富家小姐情愿嫁给穷书生的事，这也许是小姐尚未体会到吃穿的艰难，而她生活中最缺乏的是爱情，于是首先想满足这方面的需求。也许是落泊文人希望如此而已。当然不是说一定要在钱的圈子里打转，有钱不等于有了生活，更不等于有了爱情。但是要有这方面的考虑，任何人都会遇到生存问题，没有很好的思想准备，原有的感情也会逐渐破裂。

你引用得好，“爱情不是月下风前的散步，也不是板凳上的叹息，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明媚的春光，有滔滔的猛夏，有悲凉的秋月，有严酷的冬天，只有坚强的人经得起生活的考验，只有坚贞的爱情才能永葆青春。”

的确，有的人把爱情看得过于美好，甜得过腻会伤了胃口，到末了，还是要互相埋怨、指责。有的人又把恋爱当成“战斗”，以为要有“谋略”，要采取“硬攻”。了解对方是为了攻其弱点，投其所好。他们所表现的全是一付虚假的面具，一旦战胜对方，大功告成，逐渐他们本来的面目就显露出来。这里有一对知识青年，男方在机关工作，女方还在读书，去年恋爱，两人热火朝天，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天合之作。今年不知为何闹翻了，听说仅仅是女方不替男方洗衣服，男方便攻击女方花了他的钱，还声称要讨回。女方则扯破脸皮，把男方的肮脏事都抖出来。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让人看了可叹又可悲！

我认为谈恋爱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必须把各自的缺点讲清楚，既然要一辈子生活，就应该坦诚交换，共享幸福时的欢乐，共度困难时的苦楚，如果只用金钱地位迷惑，用虚幻外表伪装，用花言巧语许诺，一旦败露，造成的悔恨，远远超过当初不真切的感情。

我是一个在爱情婚姻上屡遭失败的人，我向一个女人求爱过，她却说我“这种行为太不好，不尊重人。”我感到莫名其妙，古代女子不敢抛头露面，害怕被男子窥见是莫大的耻辱。当今有知识的女人，被人爱上，却是受到“不尊重”的行为。我看不到耀眼的闪光，也就一点不留恋。事后她多次解释，请求“不要误会”。我告诉他，“要象花朵那样向任何人都慷慨地散发芬芳，让人们离开后还久久想念。”我知道她并非不爱我，更为现实的选择教会她，可怜的“感情”是不能当饭吃，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我强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更有保障。我不恨她，我是真心爱过她，深知她的缺点，要向旧势力宣战，不是人人都做得来。

在这世上要拥有完美的爱情是不容易的，既要撕毁虚伪的面具，用诚挚的情感去建立；又要打破现实枷锁，敢于正视生活中的困难险阻。谱写这样一部优美的爱情曲，需要男女双方具有更大的勇气，需要心灵上相互沟通调谐。

（d）

再次和你见面，我不再那么拘谨，说话也有点随便，但是过后我心里十分不安。本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忌讳，别人是不能随意触犯。因此自认识以来，我从不问你的家庭出身，我知道你一定很苦恼，不愿去想它，更不希望别人知道。你会觉得抬不起头，对自己的将来失去信心。可是我竟这样粗心，一定给你精神上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我反对任何事情都要套上政治标签。然而一个青年却不可以失去政治上进心，不可以不关心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发展。旧的腐败的东西应该被埋葬，重新创造出新的好的。如果因为腐朽，而怀疑所有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我以为是不对的。尽管他们与旧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应该看到他们还有积极的一面。应该允许他们重新改造，获得新生。

出身于不好家庭的人，首先应该看到阶级带给自己的烙印，尚不同它划一界线，势必堕入反动的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逆流中去。如为自身计，便仇视新的社会，这青年便永远要被人唾弃。但不能因此认为凡出身于不好家庭的人，都在梦想恢复他们已失去的“天堂”。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在旧社会曾有多少生长在这种“天堂”里的青年，心甘情愿充当“叛逆”，去砸烂生养他们的所谓“天堂”，何况是生长在新社会里。一个人为了崇高的事业是可以抛弃个人利益，可以去铲除对他的阶级有利的社会。我想你会认识到这一点，你是个进步的青年，你的苦恼正说明你追求光明的要求。我相信你会正确处理好个人与家庭的关系。

从骨肉亲情讲，我们应尽做子女的职责，孝敬父母。在思想上可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应该汲取新鲜的氧份，并且去帮助他们。有的人被私心蒙蔽，处处为家庭辩护，这样就很难为广大群众的利益工作。也有的人认为要跟家庭划清界限，就必须将父母一脚踢开，这都是错误的。父母生长在旧社会，旧思想、旧意识比较浓厚，这是历史遗传的结果，只要他们不是反动的，不是企图还要影响我们，就不应该老是“反感”。

你找不到工作，心里一定十分苦恼。现在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满脑子创新的蓝图，想到社会上去实施，却只能呆在家里，瞧着四面的墙壁。这种痛苦我是尝过的，也不想来安慰你。安慰是对懦夫才有用。如果说同情，也要显示我的虚伪。在人生道路上，倘若只是同情，不但对他的生存无益，还要削弱他的斗志。我能对你说的，就是必须忍耐、等待。

你已经在参加街道的社会工作，这也是锻炼，将来做事可以更有把握。一个人要注意的是不因为赞扬而得意忘形，不因为讥笑而灰心丧气。只要时时充满信心，赞扬和讥笑就不当回事。别人的态度无论好坏都不该留在记忆里。应该考虑和关心的是自己是否在不断学习和进步。只要有一天是在喜笑和懒散中碌碌无为地度过，便会感到无限空虚，觉得在人民面前是有罪的。尤其在找不到工作时，会不知不觉陷进去，消耗掉自己宝贵的青春。

我认识这里一位劳动模范，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贫农。他没有儿女，和老伴两人替生产队喂养五头耕牛。他穿着破旧的衣裳，却把节省下来的粮食如数交给集体，把烧不完的柴草送给邻居。为了给牛治病，他卖掉自己仅有的棉袄，却不肯接受政府的救济，还时时帮助那些生活过得比他好的人。他一生没有什么要求，喂好生产队里的牛是他最大的幸福和愿望。他一点不傻，是个真正一心为集体为别人的人。

我想到资本主义社会，也有一些阔人小姐，所谓“慈善家”把钱财施舍给穷人。其实连这一点他们也在做买卖，他们有的想炒作自己的“名声”，有的想买进一点“仁慈”。希望你有机会多跟贫下中农接触，从中可以改变自己许多不同的看法。

（e）

这些日子我是幸福的，一有空就想到你。我以往焦虑烦躁的情绪安定下来，犹豫不决的心思专一了，就象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故土，心里踏实多了，做事更有把握。我开始学会体贴他人，爱护他人。在女人面前，我因为拥有爱情而变得庄重，不再那么处处想表现自己，也不再那么时时感到空虚。我蔑视炫耀富有的人，一切名利在我眼里变得无足轻重。

命运终于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有时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快，这么自然地在心灵上相互融洽。也许是我们之间共同的真诚和坦率，使我们如此接近。我们没有背着相互怀疑和忌妒的包袱，始终相信未来属于自己。当我们响往美好的时候，又时时回到现实。正是这种理智的思考，使我们有了牢固的基础。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感到需要相互间的帮助和协作，需要爱。

我的决定不是一时的冲动，或被爱情的狂热左右。我深信我们的结合可以幸福。只要有一方感到勉强，我都不会同意。社会上种种令人心寒的事，不光你引为警戒，就是我也常常悲叹他们的草率，痛恨那些虚情假意的表演，和鼠目寸光的势利。

你提到那对青年，婚后不久男方就提出离婚，理由是女方家庭成分不好。这只是借口，家庭出身不能成为婚姻的一个条件，难道成分不配，就不能有真正的爱情？如果是出于别人的干涉，男方又不敢正视现实，就不便多说了。我以为是男方肮脏灵魂的暴露，说不定婚前他就设计好，一旦可耻的欲望得到满足，就一脚将她踢开。

社会上有这样一撮卑鄙的人，的确使人们不得不处处提防。可也不能因咽废食，为了这一小撮人而畏缩不前。以前我把生活上种种感受告诉你，正是希望引起你的警惕，希望你别重蹈复辙，更希望你能继续保持纯洁的心灵。

让我们共同来珍惜和保存这段美好的时光，要防止“世间任何事物追求时候的兴趣，总比享用时候浓烈。”以为一到手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无所顾忌的想法是错误的。婚姻是一种责任，就跟签订了合同一样，必须诚信遵守。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不赞同这种说法。我认为恰恰是一种责任的开始，必须在今后共同生活中，处处关心照顾对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为对方承担一切。把两个人的精神身躯溶为一体，不离不弃，负责到底。

我曾经写信给一位好朋友，告诉他：你们的父母不同意你们的结合，这是因为他们衡量结合的标准是种种“条件”，而不是彼此间的感情，这一点你们都不合格，但父母的“不同意”，不应该代替你们的不同意。你们的标准是共同的理想和未来，应该努力去创造。当然不一定会完全达到，你们在下决心结合的时候，要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将来不能埋怨后悔。有些事不是你们的能力可以左右的，但只要你们真正努力过，就会心存无愧。

有些人恋爱时会表现得十分温顺体贴，那时一心一意想得到对方的爱，什么都可以退让，什么都可以许诺，唯独不敢把自己的缺点让对方知道，认为这是傻瓜举动。他们根据“人是喜欢第一印象的”，一开始就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完美，与此同时尽量掩盖自己的缺陷。一旦爱情到手结了婚，什么“夫权”，什么“享受”，都毫不保留地暴露出来，甚至虐待妇女。

我相信我们不至于这样，因为我没有把你当作十二分美好来歌颂，你也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每个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能取其长而补其短，我们就能永远感到相互间的爱。朋友所以能成为要好的，就因为彼此了解，互相尊重，互相原谅包容。我们今后不但要成为要好的朋友，还要成为“同生死，共患难”的夫妻，一定要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互相帮助。但也不用急，这一了解的过程也许是长期的，有时还要经过误会，经过“不打不相识”。让我更多地发现你的优点，同时也更多地了解你的缺点。

你有许多打算，我感到宽慰。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或安于现状不求上进，或更有信心去追求未来。你会觉得时间是多么宝贵，它既伟大又残酷，它创造世纪又带走世纪，一分一秒地向前，从不偷懒。只要我们稍一放纵就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古人悲叹人生短暂，寻思秉烛夜游，他们为的只是及时行乐。这种人活得越长，越成为人民的累赘。革命者临终也感到痛心，却不是为了自己生命即将结束，而是因为不能完成未竞事业，不能去改造社会，感到死有遗憾。

人是应该延长有用的生命，以便对社会作出更多的贡献。我们为伟人的去逝感到痛惜，是因为他们再不能为人民造福了。当我们在努力完成一项工作的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时要是能不休息又能保证照常工作该多好。听说科学家正在研究如何缩短睡眠时间，相对延长寿命的说法。现在我们一天睡八小时，如果能用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恢复足够的精力，“赚来”的时间就可以用于有益的劳动，一生加起来不就等于延长了寿命？当然指的是人类为工作所需要的寿命，对游手好闲的人来说，也许感到可笑。

一个人作事要找寻机会，不可操之太急；有了机会，又必须果断，不可犹豫；时机一过，从不再来，诲之无益。知识对人类始终是有用的，学习的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对社会贡献的大小。喜欢学习和善于学习的人工作起来窍门多，效果更好。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就要抓紧。有人害怕用脑会使自己过早衰老和死去，这是无稽之谈，照此说还是干脆不活着好。

努力吧！你的计划可以实现，每个人都应该有理想，并努力去追求。要不，我们现在还是停留在原始社会穿树叶的日子。要设想在艰难困苦的地方活下去，如小说上的鲁滨逊在荒岛上开天劈地，搏斗挣扎，面对死神顽强地活着，一刻也不能怯懦。现在又必须在与鲁滨逊相反的情况下，在满是人群的社会里，同安逸和偷懒搏斗，同伪善和欺诈较量。

要把目光放远些，不要象蚂蚁一样，永远想象不到大象的身躯有多强壮，它在大象的躯体上爬着，嗅着，到处见到的是一样的肤色，一样的气味。当然也更应该珍惜现在，不要让它有所缺失。一件东西只要有个小小的破碇，人们使用起来就十分随便，而完美无缺，谁也不愿当第一个破坏者。

社会上有理想的人何止千万，真正能达到的仅万分之一。有的知难而退，有的半途而废。唯有坚韧不跋，持之以恒，火热又冷静的人，有希望达到终点。

道路是崎岖而漫长的，前途始终光明。让我们抓紧时间，勤奋学习，努力去实现我们的理想吧！

（f）

来信看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要太紧张，做媳妇没什么了不得，我自己也是“孩子气”十足，不喜欢把生活搞得枯燥无味，有时也会“调皮捣蛋”。只要我们携手共进，便可以冲破重重障碍，享受到克服困难后的愉悦。

我们的家庭成员虽然多，并不复杂，将来认识了，摸清每个人的个性脾气，也不难相处。环境不同，慢慢总会习惯。重要的是你有一付好性子，保证可以在各种情况下同大家和睦相处。我会尽量帮你找到工作，以后我们回家就跟做客一样，让大家都来表示欢迎。

我自己也不善于同人打交道，不会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去讨人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总感急促不安。有一次到外地一位亲戚家做客，那场面就叫我为难，要作揖，点头哈腰，陪笑脸，要恭让，耍客套。主人的招待十分盛情，摆了满桌的酒菜，几位邻居知道有客人也跑来凑热闹。于是猜拳行令，说古论今，边谈边喝，闹到夜里十二点多。我狼狈不堪，一再推却不善酒令，他们就是不信，对着这些及时行乐的人们还得感谢他们的盛情好意，无可奈何地虚度人生。第二天一早我象逃避牢笼似地想早点离开，主人又硬拉着吃早点，吃了早点不行，还得吃早饭才肯放我出来。如此盛意，叫我从此不敢再登他的家门。

还有一次到姨母家，听说她的媳妇生孩子，我便关切地问起母子俩都平安吗？不料，姨母象被毒虫蛰着一般，头一歪，眼一眨，勉强拼出一个“嗯”字表示肯定。我这才觉得，大约这样问有什么犯忌。姨母抱孙子是件大喜事，我该是一进门就“恭喜恭喜”，不想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在我是从关心出发，所想乃是人的健康才是最主要的，至于恭喜之类是一句空话，说了等于没说。然而我却在世俗面前暴露自己的书生气，姨母是需要装璜门面的兴旺，并用“吉利”和“祥气”来代替健康。我因此十分后悔，担心引起姨母不安，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是罪孽。

有时我勉强学了一点，却又上当，把宽容随便送给毫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大队干部在学校开会，为一件事争论到半夜才结束。我因为值日，只得等到他们散了，才关门睡觉。一位走在后面的干部客气地说：“让你少休息了。”我忙回答，“没关系。”还特意补上一句，“我经常到十二点才睡。”这纯粹为了安慰他，我不愿看到别人因为我而感到不安。可是过后一想，他的话并非出自真正的不好意思，全是一句套话，无非叫我别见怪罢了，我却当真了，多么迂呀！就象人们见面喜欢问一句：“你吃饭了吗？”　并非他想请你用餐。那些在大会上发言的人，也有一些既定俗成的公式话，如“向大家学习”，“请大家提意见”，“我做得还不够”等等，把一些所谓谦虚的话语都说尽，使这些美好的词语，失去原来真正的含义和作用。也有些人表面彬彬有礼，很受一般人的尊敬，其实当中有的是明哲保身的自私者，他们很少想到要去对社会做点贡献。看待一个人，不能只看他对你的态度，更应观察他对别人的态度，尤其是对那些地位比他低的人。

另有一次我感冒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头晕脑胀，全身发热，一时想到死的可怕，想到死得无意义，还没有留下一点有益的东西就匆匆离去，怎么能瞑目？就挣扎着爬起来，想找点事做，度过可怕的时光。忽然门开了，一位学生走进来，此时我已半躺在床上看书，因为太疲倦，懒得开口招呼他，只微微点一下头，仍旧半躺着。后来我觉得这样待他说不过去，而且他还呆站着，虽是学生，对人无礼是不该的，便放下书本，象招呼大人那样邀他到床沿上坐。不料，他一听我如此请坐，反而不安起来，而且是害怕似地逃走了。我感到一种意外，大约这套社会上敷衍的办法，用在孩子身上又不相宜了。

社会确实有“大学问”，许许多多人情世故，如何有分寸对待，我也是一窍不通，常常落得一个“书呆子”的“美名”。但我仍认为不必过分注意俗规缛节。只要持有高尚情操，自尊自爱，别人就不敢盲加评议。

顺便我想讲一点教育子女的事，虽然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过早，但将来是一定要遇到的。我有过痛苦的教训，母亲不善于教育我们。就说一件事，我小时候，家里常给我零花钱，每年除夕还有一笔可观的“压岁钱”，大年初一随长辈去拜年，也可以得到不少赏钱。年复一年，身边的积蓄多了，我竟有一笔小资产。母亲知道我这笔钱的数目，有时短钱用，也向我“借”。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姨母家很穷，常常向别人借高利贷，十元钱，每月要付二元利息，还借不到。你那些钱何不拿出来借给姨母，收她一半利息就好。”当时我想这是个“生钱”的好机会，一半还有一元利息，便拿出来借给姨母。以后每个月姨母果然都付给我利息钱。

这事已经过去一、二十年，现在我一想起就感到惭愧，我剥削了可怜的姨母。她是那样穷困，她又那样诚实。为了安慰自己难受的心，我曾拿一些旧衣裳送给表弟，这又近于“施舍”，企图赎回自己的罪过，但始终不能减轻我良心上的谴责。

母亲就是这样教育我去做一个剥削自己姨母的人。她当时怎么不教我把那些钱送给姨母。也许母亲只想到爱我，却没有考虑应该培养我具有好品德。

（g）

在期待中收到你的来信，感到万分喜悦，可是看完之后，就不那么轻松了。最近形势的发展十分迅猛，谁也料想不到。

我们是7月12日学期结束，但上面通知教师不能回家，要留校待命。7月20日又通知说，全体教师集中到公社搞“文化大革命”。当天下午我匆匆赶回家里，拿些换洗的衣服，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公社报到。接下去又是“动员会”，又是“表决心”。第四天“战斗”打响，大字报纷纷上栏，铺天盖地，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晚上站岗放哨，白天不得上街，连会见亲友也有种种规定，名曰“学习班”，实际同集中营差不多。

在这种情景下，人人自危不浅，不知灾难何时降临。有时上午还平安无事，下午就有一大堆大字报，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劈头盖脑压过来。连那些当了“学习班”领导的也不能幸免。任何人辩解不得，只有等待势态的进一步变化，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些家庭出身不好，个人历史有污点的更是这场运动的重点对象。大家都知道“打”这些人最保险，他们是不能反抗的，而且“打”得越凶，越说明自己“觉悟高”，“斗争性强”。

我幸亏没有“尾巴”，“屁股”也算清洁，所以暂时能从这充满仇恨的谩骂和撕打的人群中挤拼出来。我没有一点庆幸，我几乎要对社会的前途失去信心。人们为了自卫，为了生存，各种卑劣手段都使出来，各种低下的人格尽情表演。人的尊严和权利遭到任意摧残。谁也不肯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哪怕是客观地想一想。抓住一点就无限上纲，加上最恶毒的字眼，以表明自己“最革命”。

一位青年教师不久前娶了解放前“伪保长”的女儿，竟被当作“脱化变节的阶级异已分子”，遭到无端攻击。没有人去了解一点实际情况，踩在别人头上，自己爬上去，就是一些人的做为。不过，有时我也茫然，“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这能怪大家吗？我感到有人同样在窥视我，要从我心里挖出点什么来。我不得不谨慎小心，处处提防，暂时不去想你，拼出全力来应对这场生死搏斗。

现在所谓“红五类”、“黑七类”的提法十分盛行。这种划分，使一些人成了当然的优越者，一些人成了自然的卑贱者，随时可能被打倒在地。尚要反抗，还有“阶级复僻”、“阶级报复”等罪名等着。人们象害怕瘟疫一般，不敢同“黑七类”的子女接触。我希望你能顶住这股歪风，千万别失掉信心，要相信国家的将来一定会用理智来代替蛮横。

你说家里被人贴上大字报，这不稀奇，也不失体面。首先你要冷静，痛哭流泪是没有用的，正说明你对家庭问题不敢正视。看你说些什么“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什么“绝不叫人耻笑”，什么“早离开人间”。我敢说你的神经已达到发疯的地步。冷静一下，你会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我参加过一次“斗争大会”，看到有人做了十分卑鄙可恶的事，在众人面前作检讨，还从容自在，不慌不忙。我们有时犯了一点点过错，常常还是无知的，却自己担惊受怕，沉痛地作自我批评，唯恐别人不原谅，这实在是自己作贱自己。

生活本来如此，要准备这一着，光知道害怕，是要被别人淘汰的。也许，当你知道别人在寻找你的缺点，你可能会愤怒；可当你发觉别人在利用你的缺点，你就无可奈何了。所以一定要坚强一些。

我知道你的处境，也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我说过，不想表示同情，也不善于给人安慰，即使每次的鼓励也是不花本钱的。我相信你能自己闯出一条路。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见不到我的信而增加你的烦恼和担心。我想，是的，当你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下，感到孤单的时候，我却沉默了，这不能不使你纯洁的心灵受到意外的打击。如果这样，是与我的愿望相违背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总之，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请你一定放心。

我们的爱情完全与那些事无关，事前我对你的家庭问题就有充分的考虑和估计，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理智又是客观的，早已从最坏处着想，倒是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你担心影响我的前途，这不对，我们是不应该分开的。我的人格和对人类道德的信仰，绝不允许我去做那种使别人痛苦的事，也不会为了洁身自好而抛弃一个人。我们都是纯洁的青年，希望你别再说了，这会使我难受的。你不是爱我吗？不是也希望我幸福吗？那就应该相信一切就会好起来。

美娟，以往我总是赞扬和鼓励你的多，很少对你提出要求和批评，这也不好。正如你说的，无论谁都免不了有缺点。我觉得你美中不足的，就是不善于象一位战士那样在炮火中憧憬未来，在黑暗中预见光明。太软弱了往往会在战场上被杀戮，在竞争中被吞噬。有时得扮出野蛮人的脸孔去冲杀。《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虽用葬花来表明自己的高洁，也只博得几声叹息，几滴同情的眼泪，于个人于社会都无益处。

一个人在生活中的地位，要靠自己去争取，要敢于斗争，活着就要挺直腰杆，越是害怕越要受欺。搏斗着站起身来，别人就不敢轻视你，尤其是那些附和的帮凶，更不敢动你。

这世上一些人总是怕硬欺软，他们不是同情弱者，而是害怕强者，害怕报复，因为他们本身并不是真正的强者，他们在压迫别人的同时，也害怕别人的压迫。一位真正的勇士，要么与困难作不懈的斗争，与对手拼个死活；要么沉默忍耐，等待反击的一天，或从此销声匿迹。这就是我的信念。

此刻我心里十分矛盾，我毕竟不是圣人，不能预测天命，不敢肯定自己所说的绝对正确。这世上许多事情颠倒黑白，不照理办事，不按规出牌，许多人无故受欺，何时能了结这种不公正的现象，谁也不知道。唯一能鼓舞人，使人毫不畏惧的是，相信人类社会终归会好起来，真理一定会战胜邪恶。　

（h）

未来无时不在召唤我们，引诱我们忍受眼前的困苦，去探索，去攀登。唯有勇敢者能在这场搏斗中享受到胜利后的喜悦，感到自己有力量，感到自己在不断地成长。

你毅然报名去“上山下乡”，这是你同家庭和社会格斗冲杀出来的结果，是你向着崎岖而漫长的道路决心走出的第一步。我为你的勇敢和进步感到骄傲，还因为出于意料而更加敬佩你的果敢，我怎么会阻拦你呢？我好象看到你站立起来，挺直胸膛，朝着你认定的方向大踏步向前呢！我感到无限爱恋和自豪。你就要去为生存、为理想搏斗了。此刻我要做和能做些什么呢？

美娟，我心里是莫名其妙的悲哀和烦恼，我真的这样想，这样希望吗？社会的逼迫，坎坷的经历，养成我一贯孤僻的性格，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无瑕顾得谈情说爱。我知道十分对不住你，在我们这个时候，需要的该是青春和爱情，我却尽在唠叨现实和社会，这种干燥乏味的说教，你受得了吗？就是我自己也感到不满意。

“真爱情的道路永远是崎岖多阻的。”我们的爱情将不受地区、路途的限制。为了生活，为了理想，我们只得暂时分开，忍受离别带来的苦楚。但是比起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赐，比起前人给予我们的造福，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我决定不去给你送行，觉得这徒然增加你的忧伤，等于牵制你的衣角，还是在这里默默祈祷，遥祝你一路顺风。

重复一遍：“道路是崎岖而漫长的，前途始终光明。困难有时不在你开步走的时候，而是当你感到精疲力尽时，要能坚持下去，努力挣扎到终点。”

让我们共同预祝1967年新年的到来，那时候你已在满是荆棘和草丛的山区里开天劈地，那新的感想和希望，到时再谈吧！

成功的婚姻可以使人享用一辈子，而最值得怀念的仍是婚前的热恋，尤其是那时的一封封书信，表达着一片片心意和真爱，记载着恋爱的苦甜和酸辣，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文献，谁也不会轻意丢弃它，不管它们像不像爱情书信，珍藏它们都是人生一大乐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