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

徐徐铺展一幅古中国的浩浩长卷，走过屈原的汨罗江，摘过陶潜的东篱菊花，品过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穿过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繁华，仰望过苏轼的江上明月，俯思过陆游的冰河铁马------然而每每长夜灯下，我所魂牵梦萦的，只是一个历史的典故，一条短小的注释，一则模糊的故事。

我不知道《晋书》或《资治通鉴》中有没有片言只语提及你的政绩，我也未曾在李白苏轼的集子中寻到一个属于你的小小角落——你也许只是一个不称职的芝麻官，一个不入流的文人。是谁这样精细地将你镌入他的文字，使你千百年来嵌在诗词曲赋的缝隙，被人笑谈，使人惊叹，令人钦羡？

第一次见到你的名字，是读辛弃疾的《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词下的注释里有你在历史上浅浅的身影：西晋张翰字季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而思故乡吴中莼菜羹，鲈鱼脍，遂弃官南归。——仅此而已；后来在一支元曲里，听一个鬓发星星的人为名利羁绊飘零半生的感叹：“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千百年来，你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古籍的一个又一个角落里，名利缠身的俗夫不齿你的清高洒脱，把酒看剑的英雄不屑你的独善其身——你只是历史的一个琐碎注脚，没有人知道你南归路上的真实表情，我只能尽力从这些零散的碎片中咂摸你模糊的生平，你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奇特的理由，你所不为人知的后来的故事。

“西晋张翰——”西晋？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短命的王朝，一边是生灵涂炭的流离扰乱，一边是自命不凡的玄言清谈，是这个让你厌倦如纱世味才远离京洛风尘吗？

“在洛阳为官——”洛阳！那是西晋都城。一任京官，即便不是位高权重，也该衣食无忧，何况十年寒窗读书苦，怎么你轻轻地一拂衣袖，就能够神色坚定地踏上离舟？这让“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大夫被映衬得多么无奈啊——他明明是想治国平天下的，却要扯一帘幌子“性本爱丘山”赌气地归隐，手拈一枝淡雅的菊花却还“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既有“稚子候门”，又有“美酒盈樽”，何苦呢？是不是还欠缺一点老婆的温存啊？而你，为什么，在萧瑟秋风中想起故乡温热的鲈鱼莼菜，就毅然掸去衣上风尘顶上纱帽，坦然卸下平生志向腹中才学，转身悠然离去，留给历史一个淡然的无言的背影？你也有过平生万里平戎策吗？你也有过兼济天下的豪情吗？在社交中一定有过迎来送往的烦恼吧？在仕途上一定有过尔虞我诈的疲惫吧？或许是对同僚蝇营狗苟趋炎附势的不屑？或许是对自己独善其身落落寡合的怜惜？对那个声色犬马的褊狭王朝，你一定是失望透顶了吧？对那种一味玄言清谈的世风，你一定厌倦至极了吧？于是就想起了故乡的氛围和家乡的滋味？把那“温柔乡是英雄冢”换成了“温柔乡抚英雄痛”？那么，在吴中的荷香水色里，举案齐眉推杯换盏的你心中是否了无遗憾？忽然发觉我通篇都是问号，我真的不知道你隐在历史重重烟雾之后的故事和心绪，我只能猜想。

一碗莼菜羹，一盘鲈鱼脍，那也许就是你心目中生命的暖意吧！可叹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空以塞上长城自许，往往留下“英雄老去不自由”的凄楚；而你，西风里静静归去的你，将生命如此从容地托在掌心如同一份礼物，活着为了莼的鲜嫩鱼的香美，你随心所欲地设计着生命短暂而精美的过程，世俗的沉重繁杂枷锁镣铐，被你轻轻一掸，像烟雾灰尘般，随风而去，你自由得仿佛吴中水乡里一尾活泼的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现在作客他乡的我，是如此地羡慕你率性的自由和渗透到骨子里的——幸福------

所以，那些灯下独坐的长夜，我的手指细细抚摩嵌着你名字的典籍，冥想中聆听你平稳的心跳，感受你舒徐的呼吸，我隐隐觉察到，千年不泯的生命散发出微弱但是真实的暖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