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

纵横决荡，尘土飞扬。一边是金戈铁马的张狂，一边是流离失所的逃亡。颠簸的车马缓缓穿过垓下古战场，李清照揭开车帘，她嗅到了有一种气息在风中酝酿。

张开美目一望，乌江亭下的渡口上拥挤着数以千计的逃难者，江面上笼罩着浓厚的阴云，流水汩汩，阴风呜呜，如泣如诉。李清照孑然一身，下得车来，漫步江岸，似乎仍在寻寻觅觅不胜凄楚。波涛汹涌，那是江东八千子弟兵的亡魂不散；风浪迭起，自项羽乌江刎别后，此地就有了夜不过江的习惯。

傍晚时分，江水的挽歌在眼前这片古战场的上空飘忽开来，荒凉而又幽涩。李清照低头倾听，芳心可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的血液在乌江里翻滚，霸王的心曲在夜空中轰鸣。一千年来，已经没有人能体味出这首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歌，惟有她——这个女人能够听懂。

夜间，李清照来到山后一处颓败的古庙里过夜。庙的墙皮班驳参差，借着灯光，依稀可辨门楣上的字迹：“霸王祠”。这是个很小的庙宇，面对着江水，耸立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庙的四面长满了丛生的灌木。多年战乱，小庙早已断了香火，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灯残如豆，李清照看到祠内供奉的是一组霸王别姬的雕像。只见霸王虬髯龙须，独特的“双瞳仁”炯炯闪烁，虽然穷途末路，依然英姿勃勃。他的左边立着那匹与他出生入死的乌骓马，右边是为他且歌且舞、仗剑引颈的虞姬。

虞姬的神像如同磁石一样吸引住了李清照的目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风情万种的小女子？迷蒙而又凄婉的眼神，娇小的下巴，视死如归的面庞，玲珑的身躯真是惟妙惟肖。这个与一代霸王风雨同舟、形影相随的奇女子，在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殉情的最后瞬间，没有一丝痛苦和哀怨，有的只是坦然的情怀和幸福到骨子里的微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爱如此，那帝王宝座在项羽的眼中顿时化作了黄金裹就的粪土。

李清照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中，她觉得自己就是虞姬。她忽然明白过来：当虞姬横刀，项羽肯定明白了爱情的坚贞和人生的自豪。有时候对生命的抛弃正是缘于对生命的珍视啊！

黑暗越来越浓。江面上的风吹奏出呜呜咽咽的凄凉，江流翻滚，发出震天的轰鸣。

李清照用纤纤玉手抚摸遍项王身上的每一片甲胄，猛然将项王头颅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大王啊，大王，如你般英雄无敌却不能得天下，像我般才女佳人却没有好归宿，天乎，天乎！”黑暗里，她觉得项王的眼中流出了滚烫的液体——那是红红的眼泪呀，就像半空中陡然迸发起来的一团天火，就是这团火，从江东一直熊熊燃烧到阿房宫……

江水悠悠，任由船舶停留。纵使晴空万里，也无船载得动我一身霸气；过江，过江又有什么意思？天意如此，死则如风逝！昂藏伟丈夫，顶天立地，我要跟你玩什么算计和心机？莫说一生只有一次失败，纵然有一千次，也永远无法抹去这伟岸男子的千古雄姿。

想到此时此刻西子湖畔依然笙歌画舫、灯火通明，临安王朝的酣梦残酒使李清照炽灼的热情一下子冷却起来，化作一股透心的冰凉。

山河破碎如亡夫赵明诚一路飘零的金石拓片纷纷扬扬，生灵涂炭似金人铁蹄下乌黑的碎土块烂泥浆。飞鸟群袭而自毁良弓，狡兔作祟而谋杀良将——大厦将倾，谁人独撑？老年痴呆，俯首称臣；苟且偷生，也叫男人？

纵横驰骋，无愧此生。　

英雄不再，谁与争锋？

东方开始泛白。李清照站直身子，拭干泪水，用尽全部力量，咬破手指，发疯般地涂写在班驳的墙壁上，殷红的血迹凝结成一首千古绝唱——

生当做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写罢此诗，李清照胸中不禁激荡起豪情万丈，笑声如狂，惊得庙宇下蛰居的蝙蝠扑棱着翅膀到处乱撞：生当做人杰，生当做人杰啊！

从此，乌江不再呜咽。

从此，渡口日夜渡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