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文革”初期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4月20日 清晨7:07评论-2条

(1)

1966年随着《五·一六通知》的发表,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紧接着《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又一篇针对性的社论,宣称要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传统实行改革和破除,对官老爷大胆冲击揭露,对迫害群众的反动路线和反动“血统论”进行批判。其内容和声势在当时是令人鼓舞的。

我为此满腔热忱地给予支持,还写了一封情感激荡的信,寄给党中央毛主[xi],表示自己热烈拥护的程度,并就当时的教育革命提出几点看法和建议。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个人的喜怒哀乐,同国家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始终改不了遇事总想发表自己见解的脾气,还想“大鸣大放”。我因此还收到一封党中央办公厅的回函。

8月5日毛主[xi]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14日又公布指导这场运动的方针政策《十六条》。

我的血沸腾了,当时虽是放暑假的时候,但第二天我就赶回学校,放弃假期休息,独自一人住在学校,白天同几位农村青年一道到田间,边劳动边宣传《十六条》,晚上则学习报刊社论或到社员家里聊天。在一种政治热情和革命责任感的鼓舞下,我对当时报上和社会上开展的一切讨论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对这场运动充满着无限的遐想和希望,以为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革命,以为将会改变社会的命运。一方面它符合我喜欢破旧立新,不断向前的秉性;一方面是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喊得最响,一些人受压迫最厉害的时候,总希望来一场暴风雨把它冲洗干净。

8月18日毛主[xi]第一次佩戴“红卫兵”袖章,出现在天安门城楼检阅首都“红卫兵”,表示对“革命小将”的支持,并号召他们到全国各地去“煽风点火” 。此时全国的学生都在欢呼,各省市大中专学生组织的“红卫兵”,开始分批晋京接受毛主[xi]的检阅,其神圣庄严又疯狂热烈的程度前所未有。大中专学生中几位杰出人物,顿时也成为时代的英雄,他们如火如荼的行动得到众人的赞誉,被群众广泛地传颂着。整个社会已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勇敢行为了。人民群众仿佛正从睡梦中被唤醒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大革命”运动被打响了。

然而小学里头仍在敲钟上课,按步就班。乡下像是“世外桃源”,毫不相干。直到12月初,本地中心学区里几位“头上长角”的青年教师率先冲到县里“造反”,逼“当权派”同意他们外出“串联”。其他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不久就组织起各种名目的教师“红卫兵”, 接着宣布“停课闹革命”。我们这才正式投入运动,扮演各自的角色。但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是跟着这一场风暴,盲目地被卷进去的,并没有自己明确的动机和目标,只是随波逐流充当呐喊或打手的角色而已。

教师“红卫兵”,大多也不是自发组织的,是由学区或学校中的几位行政“头面人物”发起,其他教师成为当然成员。当我第一次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时候,倒也觉得挺威风,仿佛长高了三尺,以为从此步入革命者的行列,就要去为神圣的事业进行捍卫、搏斗、冲杀了。几位上京“造反”的人又拍来电报,声称中央已允许小学教师外出“串联”,当时称为“长征”。不是红军在人烟稀少的雪山草地中辗转北上的长征。而是为了打倒“走资派”,在车水马龙、热闹繁华的都市间,搞“串联”的所谓“长征”。

12月29日,我参加的“红卫兵”“风雷战斗队”就从学校出发了。当时因为是冬天,大家计划先“南下”,待春暖后再“北上”。我同家里告别时,就郑重交代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似乎感到这一去就要干一番大事业,要到全国各地去“经风雨、见世面”。怀着这样的心情,我雄赳赳地踏上征途。但后来事实证明,许多人是借机出去游玩观光,所谓“革命”仅是一个幌子。

队伍出发的头几天,秩序井然。一路上在红旗指引下列队前进,不停地唱着“造反”的歌曲,高呼“革命”的口号,感染了沿途观看的群众。到了一个地方,先找到接待站住下,然后是凭“串联证”排队购买毛主[xi]像章。当年胸前能佩戴一枚毛主[xi]像章的人,不亚于象戴着奖章或功勋章的模范英雄那么神气,为了拥有一枚像章,会不惜花费心思千方百计去搞到,以便在众人面前夸耀一番。像章买到以后,大家会象得到一件宝贝似的,狂喜一阵,接下去才分头参观大字报,摘录重要新闻,搜集各种传单,然后迅速寄回“总部”,让“家里的人”再转抄成大字报,贴到大街上。晚上睡觉前,大家还要朗诵几段“毛主[xi]语录”,总结一天的活动,交流心得体会,颇有几分“革命”气氛和精神。

到了厦门,这一切开始乱了套。本来厦门地处沿海前线,是不准“红卫兵”去“串联”的,路上有解放军设哨拦截。但“红卫兵”个个神通广大,总是想方设法闯进去。在厦门市区随处可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他们是来“革命”?还是来观光?可想而知。

我们中有些人是第一次来到厦门,一下就被城市的繁华迷住了,听到有几个好玩的地方,首先就往那里跑,饱赏一顿眼福,再拍张照片留念。到了晚上,大家谈论的已是这方面的感受。我是第二次来的,印象远不如第一次深刻。住了两天,我们才乘小客轮从海路到漳州市的石码镇。

乘船旅行是首次,那滋味比乘车强多了。一路上可以躺着,可以玩朴克下象棋,可以到处走动。虽然航船走得慢,但面对一碧万倾的海面,几只海鸟在空中飘来拂去,象一片片风筝,在彩云中招展扶遥,忽而又急冲而下,从水里叨起一条小鱼。这时也就不希望它走得快,还令人豁然神往,浮想联翩,勾出神话般的幻想,连嗵嗵嗵的轮机声和船舱里人们的谈笑声,都仿佛是从天边飘来属于大自然的声响。

我全然陶醉了,独自一人佇立在船舷边,对远处无边无际,此起彼伏,永不停息的波涛投去敬佩的目光。再瞧瞧眼前一股股白浪在争先退去,尽管在拼命地挣扎,喷怒地咆哮,终归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它们的狂跳,只不过姑且填补一下内心的空虚和恐惧,而且短暂得十分可怜,只要推进器一停止转动,立即化作一堆堆泡沫,无可奈何地躺在船底下,被无情的巨浪淹没了。我不禁会心地笑了,当船尾这股白浪跳尽的时候,我就要踏上新的征途,那时无数的波涛又会来扫清这块被搅乱了的水面。

过了漳州以下尽是山路,我们以步行为主。步行比乘车可以更随意地浏览大自然的风光。沿途山山水水也显得格外可亲,多少给这些走上征途的崇拜者一点精神慰籍。有时望着漫山遍野砍不尽的松树林,一片片采不完的菠萝果,感到自己象是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逐浪,渺小的如同一滴水珠。还是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与世无争的好,管它什么“好派”、“屁派”、“天派”、“地派”(当时红卫兵的各种派别)。多裁几棵松树,多种几株菠萝,还可以给祖国山河增添一点美色。想着,想着,我会忽然想要折回去,回到学校去踏踏实实地教好书,多培养几位学生,以尽自己的天职,只是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种惯性仍在推动着自己。

同行的他们也开始厌倦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些鬼话连篇的大字报,再好的河山被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一遮盖,也变得破烂不堪,不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形势的发展越发叫人糊涂,令人心寒。到处都是那种近于野蛮的粗暴行为,不顾客观事实,不尊重他人的意志,硬是将自己一套观点强加给别人,肆意侮辱那些已被打倒的所谓“走资派”、“牛鬼蛇神”。即使在战场上,只要对方举起双手,还要优待俘虏呢!而那些人的尊严和权利却没有得到一丝保护。自古以来公认的美德被扭曲玷污,只因为有些人看不惯。我的一颗热烈的心,逐渐冷却下来,甚至感到冷得发颤,本来可以原谅的,也因为失望而开始憎恨。

(2)

回想“文革”初家乡破“四旧”的情景,真是愚不可及。让那些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四旧”的学生,到处去搜寻“四旧”。他们会热情满满地挨家挨户查找,凡是来自“过去”的,即“解放前的”,在孩子们眼里便是“旧的”,便属于该破除的对象。于是许多经久不衰的古文学作品被焚烧了,一批古董被视为无用的玩物砸碎了。

可笑的是祖父房里挂着一帧曾祖父的照片,只因为身上穿的是清朝时代的服饰,“红卫兵”见了便说这也是“四旧”。祖父起初听不懂还忙争辩说:“那人是我父亲,不是四舅。”当知道是指照片里那身服饰,祖父更惊讶:“那你们叫他当时该穿什么?”但最终还是被拿去烧了,当时可是“红卫兵”说话算数,谁也管不住他们,因为他们口里有“最高指示”,就跟奉上“圣旨”一般。

科山是本地一处有名的风景胜地,科山寺建于北宋元佑年间,已有八百多年历史。一天,一群“红卫兵”举着红旗狂呼乱叫冲向科山,象进攻一座敌人的碉堡。到了那里,见佛便砸,简直跟见人便杀的强盗无异。“我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最最最“革命”的。

摧毁科山寺的第三天,我曾同几位朋友上山去看,简直惨不忍睹,诺大一个寺庙,里面的佛像不论大小,有的头破,有的断臂,全被砸掉毁坏了,地上到处是被打碎的佛像土块。“红卫兵”说要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使“牛鬼蛇神”没有藏身之处,要割掉封建迷信最后一条尾巴,他们说这是一次彻底的“革命”。

大街上凡属“牛鬼蛇神”书写的招牌、碑帖、匾额全被戳破。北门有几座高大的古代碑坊,当年我在北门外小学任教,天天要从底下经过,心里往往会有一种穿越历史的沧桑感,觉得我们是一个文化悠久的民族,能住在这样一座古老的城镇,而感到自豪。一夜之间它们全被拆除了,那些雕刻精美的石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些带有所谓封建色彩,沿用了上百年的地名牌也被改了。还有人指责华侨商店是制造华侨与工农差别的大黑店,要他们立即关门歇业。剧团里的古装戏服,上千元一套的,也被“造反派”拿到街中心烧了,叫着“向旧势力开火”。整个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谁都可以说了算,没人敢阻拦,一些人借着“大革命”,随心所欲,上演一幕幕闹剧。

那些不肯自动交出“四旧”,发啰嗦表示不满的,马上会以抗拒运动论,遭到“无产阶级铁拳”的重重打击。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语文教师,一生爱好集邮,平时收藏着不少清朝民国时代的邮票。不幸被“红卫兵”查出,那些娃娃看到邮票上有“中华民国”的字样,有十分显眼的“十二角星”徽志,尽管票面上是孙中山的头象,“红卫兵”却跟看到蒋介石、“狗特务”一样,怒不可遏,视为大逆不道,把邮集从楼上摔下来,踩在脚下,把一个人一生珍藏的东西当着他的脸毁掉,这已经类同于用匕首刺伤他的心藏一般,却还要把那位教师拉出去,挂上“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游街示众,批斗了一场又一场,跟“窝藏反革命”、“伺机反攻大陆”同罪。可以不经任何人批准。这叫“放手发动群众”,因而也放任了群众。有的人就要吃眼前亏、受侮辱、受损害。

一些人只知道斗、斗、斗。斗得那些“走资派”(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个个可怜郎噹: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斩牌”,手里敲着铜锣,没有铜锣,即以面盆、铁桶代之。一群红卫兵小将押着他们象耍猴似地满街里走,或站在十字路口低头示众。有的人经不住红卫兵的折磨,自寻短见了。县里一位局长跳水库自杀,另有一对夫妻双双服毒。“红卫兵”还要在他们的棺木上贴上大字报,写着“反革命分子灭亡之日,就是革命群众开心之时。”稍微正直的人,谁也看不下去。可有人说这就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从另一个方面看,也让当年那些“当权派”知道,不尊重人权会是多么可怕。

想起这些,我开始从盲目的追随到冷静的思考。但是为了了解、考察外地的情况,获得更多的启示,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此时的动机跟出发时全然不一样,也不再传递信息和传单给所谓“总部”了,连家书都不去写。

(3)

1967年1月6日我们进入广东省界,一时又都振奋起来。因为出省了,这对许多人来说是第一次的。希望看到省份不同,人们的生活习惯,道德,政治面貌会有什么两样,还有风土人情有何差异。可惜除了一些东西叫法有点不同,人们的思想行为几乎一模一样,很难有超脱现实的现象存在。大家也很快被旅途的疲劳占去一切,盲目地只知道赶路,心目中只响往着广州,一个更繁华的大都市。

为了早一日到达广州,我们中途搭乘了一段火车。这同样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人们总是对头一次享受留有深刻的印象。那是一辆从深圳开来的列车,车上有不少从香港过来的“南洋客”。我觉得不能在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面前出丑,便巍然襟坐,目不斜视,好让这些从境外归来的同胞知道一点民族尊严,至今也就想不出有怎样的激动。可见要想得到真切而生动的感想,就不能在新事物面前装模作样,应该让人的天性自然而可笑地流露出来,稳重同轻浮一样体验不到真实的感情。

火车拖着长长的嘶鸣声,把我们带进广州市区的时候,已是夜晚。从朦胧的夜雾中看到远处一大片闪闪烁烁的灯光,我还是被引诱到车窗口去,象这样的夜景过去只能从银幕上看到,那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部看不尽的电影。密密麻麻如同繁星的灯火,显示这是一座不夜之城。要不是火车太无情,我是不会从车窗口缩回来。

在徐徐的汽笛声中进站了,我怀着满足的心情步下火车,一时觉得到了一个革命的圣地,就要去参加伟人的代表大会,要跟那些气宇轩昂的大人物并肩同坐。我的血又要沸腾起来,我的同伴们也在啧啧称赞,他们有的被车站的宏伟吓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那时被称为“两面派”的陶铸刚刚在中央被揪出来,他还是中央文革小组“五干将”之一,是广东省的前任省委书记。这里的“当权派”象预料到什么,纷纷逃避。广州象个“不设防的城市”。省委机关瘫痪,市政府没人过问,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不知去向。

接待室变成了“难民营”,整个大厅全是徒步“长征”到这里的“红卫兵”小将。一个个垂头搭脑,无精打彩,有的躺倒在地上,有的背靠背互撑着,或倚着柱子,蹲在墙边,几乎都在埋怨不该出来受罪。听一些人介绍,他们已经来了三天三夜还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没有人给办理接待手续。门口有一群人在拼命敲打办公室的窗户,大声喊叫,可是整座楼房象死人一般,任你百般捶打也不吭一声。

我们只好跟大家一块挨到天亮。第二天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弄来一位工作人员,几十人簇拥着把他推向办公室。他在不停地挥手声辩,不肯向前。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两个象是头头的“红卫兵”把他硬塞进屋里去。外面的窗户立即贴满了一张张渴望的脸,十几只手一齐伸向只容得一个脑袋的窗口。我们还算幸运,相到一位独占鳌头的人求他代办了,才没有受到更多的苦头。

在广州我住了十四天,手里拿着一张广州市区图,每天到一个地方游览参观。广州的风景胜地几乎看不完,有几处离住所远一点的就没有去过。关于他的美丽还是留在我的记忆里吧!肯定有很多人写过。不过我觉得他不如鼓浪屿有种自然的美,他端庄浑厚,两个相比,犹如看油画和水彩画,一个是远看得好,一个是近看得妙。对广州的想念还是在离开他以后,到了上海,才觉得他是和平好客的。然而在珠江畔还有一群贫穷落后的水上人家,十几条小船横卧江边,一船一户人家,住着老少两代人,还喂着鸡鸭猫狗。破烂的衣裳晾在桅杆上,十分显眼地随风飘扬,无疑给这座美丽的城市抹上一笔极不相称的色彩。就象在一个豪华的客厅上还摆着几只讨饭的篮子,太煞风景了。

在广州“串联”期间接触到的人不多,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从上海来的“红卫兵”,跟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听他自我介绍是一位中学教员,三十几岁模样,穿着十分朴素,待人也和气。他整天呆在房里写东西,很少出去游玩。交谈中他直言不讳为“大叛徒”刘少奇辩护。我们感到惊讶,一个个默不作声。我却从内心钦佩他的胆量,看到中国的希望,在那样恐怖的年代,居然有人敢公开唱反调,是很难得的。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他那种大无畏的气概,就象一盏明灯,一直亮在我的心里。

我的同伴大概玩够了,想起家了,都决定回去过年。我不打算回去,觉得这才刚刚开始,应该继续“长征”到别的地方,应该上北京。结果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这样也好,失去一种依赖,倒是增强了独立的能力,我再不必去考虑和迁就别人的意愿了。

(4)

2月4日我办理专供“红卫兵”的火车免费“返程票”离开广州。当时各路“红卫兵”有的彼此交换“返程票”,反而走得更远。福建的与东北的,一个想看看大兴安岭,一个要瞧瞧“前沿阵地”,相互交换“返程票”,各遂心愿,却离“返程”的家更远了,但这不用怕,到了那里还可以凭“串联证”再办张“返程票”。有人因此不断地“返程”,走穿大江南北,周游全国。何况“红卫兵”小将吃住不用愁,车费不要钱,在接待站凭“串联证”还可以借到一笔小钱,过后“还”与“没还”全是一笔糊涂账。回到家乡时我曾看到有人“顺手牵羊”,把印有某某接待站的棉被也带回来,真够“有福”的。

我则采取不在中转站下车的办法,故意让50次列车,“糊里糊涂”把我载往上海去。此时,一路上象在荒野里穿行,车窗外满目萧条,冷气嗖嗖,光秃秃的树丫子呆立在铁道两旁,没有一丝生气。我看不到想象中的北国风光,不禁感到一种失落,只好蜷缩在车厢里,让咣噹咣噹的轧轨声,拉着低垂的脑袋,不停地摇晃着。火车不时“晚点”,车厢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过道里是寸步难行,大家只能用随身带的饼干充饥,却一滴开水也没有。大小便更是难堪,小青年憋得哭出来,有的用牙杯盛着,再让同伴传到车窗口倒掉。女同志听说是用干毛巾去湿……,在那种环境下,谁也顾不得害臊了。

晃了三天两夜才踏上上海地面,大家象是从宠子里被放了出来,说不出的畅快。出了站台,独自一人,我忽然觉得象掉进大森林里去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尽管大街上人群如潮,车辆如涌,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凭经验又想抓一张市区地图,却买不到,只好沿街不停地问警察,象走迷宫似地费了不少劲,才找到接待站住下来。

2月9日,到上海的第3天刚好是春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在家过年,但是在接待站我没有感到一丝节日的气氛,除夕年夜饭吃得还是跟平日一样的饭菜。听说上面通知不放假,要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虽说经历过“破四旧”、“立新风”,但我心中对节日的怀念仍挥之不去,过年吃不到一顿好饭,总感到有点失落,所以春节这一天我决定不在接待站用餐。早上按习俗要吃一碗长寿面,我找到路边小店,便点了一碗“阳春面”,端上来,除了面,里面什么都没有,还得另外点个蛋一碟菜掺和进去。如此吃完后,精神上才感到踏实多了,不致亏待这新的一年。我想无论怎么“革命化”,祖先流传下来的习俗,一时都难于改变,藏在人民心中的那分过节情结,不是用“枪杆子”可以轻意打掉的。

在上海,望着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车,有轨、无轨电车,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从接待站到外滩,从外滩到南京路这一带上上下下地游逛,不敢贸然跑到更远的地方,也就看不到更多的什么,我有点失意,难道这就是到过这里足于感到自豪的上海吗?也许过去把上海想象得太美好太神秘了,但确实是,除了高楼大厦和商店里琳琅满目的货品,许多游览场所都关闭了,一些建筑也都象是穿着钢盔的十八世纪骑士,古旧而死气。当时的上海又是“一月夺权”的发源地,最最最“革命”的,不象广州还生长着“资产阶级香花异草”,那里的文化公园晚上照样有娱乐活动。在上海只看到举着红旗,高呼口号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他们喊他们的,路人走路人的。我感到索然无味,后来回到家里,几位到过上海的朋友问起几个地方,我竟然全不知道,可见上海确实是个大地方,我仅看到“冰山的一角”。

不久中央关于停止“串联”的通知下达了,“红卫兵”不能再免费乘坐公共汽车。于是住了几天,我就决定离开。

在上海搭乘火车一样艰难,车站里到处都是等待上车的“红卫兵”小将,站前广场上横列着几条“红卫兵长龙”,听说光排队得花上一整天时间。我孑然一身,没有同伴替换,如果跟着排龙队就一步也走不开。好在单枪匹马,别人肯相让,我到队伍前头,先用普通话打听他们的去向,凭口音再找到闽南人,然后迅速改用闽南话交谈。在外地只要方言能相通,便一见如故,视为老乡兄弟,很快会热情地,在上车时让给我一个位置。

中途我又在闻名遐迩的杭州——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作了短暂停留,到西湖边去观光。那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游览胜地,虽是冬天,树叶落尽,湖边垂柳施展不出迷人的丰姿,水中荷花也早已枯萎,看不到笑容相迎的脸庞。我仍感到她清秀和霭,恬静诱人,那山那水,那四周风光,令人觉得她的装束一点也不夸张。听说湖边有不少名胜古迹在“文革”中被拆除了,但仍显得朴素可爱。从爱护自然真实出发,对她难免多情,连那里的女孩子也个个婀娜多姿,让人回到家乡还久久在想念。

从杭州我又拐到南昌,那是“八一”起义的圣地,江西省又是革命根据地,炫耀最多的是一些有关革命的旧址。然而大街上却意外地见到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使人很难想象这是最早革命的发祥地,也不懂当初革命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改朝换代”吗?

回到福州,一下落入三叔父的褓襟,行动受到限制。他对我关心备至,处处包办,生恐我在福州城迷失,不敢让我到处去闯,光每顿要按时回去吃饭,就有些为难。我只好象作客一般,规规矩矩,也就感觉不到还有值得留恋的。

2月21日,我回到家里,经历55天的“长征”结束了。家里人正焦急地盼望着,不知我的去向,又听到谣言,说“红卫兵”在“长征”途中病死不少人。我这一回来,大家简直象看到我从死人堆里走出来一样高兴,全都围过来问长问短。我爽朗地笑着,把沿途搜集到的一大堆毛主[xi]像章,分散给大家,这在当时可是最时髦最珍贵的礼物。

想起来,要不是“文革”搞所谓“串联”,一位小学教员哪能有机会到外地去参观游览,虽说没有干一番大事业,在个人成长道路上还是得到一次难得的锻炼,经历了一场“革命”人生。同时见多识广,思想境界开拓得更宽,再不愿去作那种无谓的争斗。我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和富有力量,觉得在这混沌的环境里,我不比那些身居要职的人更无能。只要条件允许,我也可以惊天动地,有所作为。

(5)

1967年在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鼓动下,上海“造反派”首先刮起“一月风暴”,夺走市政府的权,接着波及全国各地,纷纷效仿进行“夺权”。但是有“夺权”,便有反“夺权”,人人都打着捍卫毛主[xi]的旗号,认为自己手中有真理。这种争斗起初还限定在口诛笔伐的“文斗”,即用“大字报”互相攻击,开展“辩论”。“ 文斗” 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能压服对方,很快就都动起“怒”来,演变为刀枪相向的“武斗”,等于在全国进行一场全面的“内战”。

这时,不光青年学生组织“红卫兵”,机关干部、工人农民、社会各阶层都组织起各自的“红卫兵”,可谓山头林立,都自称是最最最“革命”的。互相却在造谣、污蔑、攻击、陷害,为了一个“权”字进行你死我活的相拼,把人世间一切恶浊的行径都表演出来。一派人对另一派人实施残酷镇压,一心一意要将对手从地球上给清除出去。

我有一位朋友在厦大读书,曾是一派“红卫兵”勤务组的头目,在一次“事变”中不幸被对方捉拿,遭到严刑拷打,关在私设的牢房里整整一个月。后来好不容易在一位“地下群众”的解救下逃出来,躲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当他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当初那股“捍卫”的革命热情,早已被“想不通”重重地掩盖了。

青年学生被激励着去冲锋陷阵,他们确实代表着一股新生的力量,代表着勇敢和无畏。他们中有一大批默默无闻,被人瞧不起的人闯出来,露出头角,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许多人对这些蹶起的人感到惊讶,以为过去根本看不出他们有成为“英雄”的一天。有的还在背后哼着嘘声,以“英雄”的平凡过去,说明他们只是巧合,忌妒他们的走运,预测他们可能失败的下场。

殊不知时代的英雄在不露声色的时候,是看不出有独特的一面,还常常被人埋没。真正的勇士在时机未到之前也总是深藏大志,隐匿计谋,并不企图让人知道他是可以大有作为。但他们始终在不懈地努力,一旦时机成熟则全力以赴,顶天立地。那种古代“匹夫之勇”和单有舍身精神的“义士”,都不配做当今的英雄。

那些平时“红”得发紫的人已毫无作为,也许是太满足,养胖了身子忘了翅子的作用。而受压抑的人却不停地在煽动翅膀。到了一次想象不到的暴风雨降临时,前者的翅子经不起狂风吹折,只好躺在地上喘粗气。后者的翅膀却强壮到可以跟风暴争斗,可以凭借狂风的声势舞出种种惊险的动作,让岐视过他们的“红人”,抬起头来呆呆地瞧着。

所以对人切不可过于附骥仰望,也不可露骨岐视。人各有千秋,漫长的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机会太多,料想不到的事会随时出现。各人的命运不会总是如此,历史的规律可以预见,个人的轨迹很难断定。尤其是一个处在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人,他的智慧和精力是无穷尽的,一旦环境适宜,便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

对勇敢的“红卫兵”小将,我是寄于同情和支持。虽然他们当中也有“野心家”和“投机商”,但更多的青年学生表现了时代的精神,在大风大浪中显露聪明才智,有的为此献出生命。

我有一位亲戚的儿子,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在校品学兼优,出身单纯,按当时的标准,前途是无量的。可是“文革”一来,不但失去上大学的机会,还在一次“红卫兵”的“夺权武斗”中,因进攻对方“据点”,不幸触电身亡,成为他们组织的所谓“烈士”。也许他至死仍以为是在为“真理”,为“革命路线”而献身,是光荣、是值的。可是,除家人要为他凄然一辈子,熟悉他的人感到惋惜,至今还有谁记得?

这些天真的“红卫兵”小将,就是这样被人拿来当枪使,成为不同派别撕杀的工具。一旦胜利了,他们就被放到应该去的地方。最后成果落在阴谋家和政治上的扒手手中。那些人在趾高气昂,称王称霸,在人肉宴席上欢庆他们的胜利,也同时准备对反对派施展更残酷的报复。正直的人们只会皱眉头,路见不平的也坐在家里喘粗气。许多人后来都眨巴着眼睛问:“难道这就叫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岁月里,我所能看到的仅仅是表层上的几个斑点,更为深刻和惊人的事件,就不是我一个普通人所能了解到的。我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写我所经历过和知道的“文革” 初期的一些琐事,以及我个人对此的感想,十分片面和局限,同时缺乏研究和思考。不够却都是真实的。 

如今,“文革”早已过去,当时简直象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突兀而来,凶神恶煞,把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民的道德,、信仰全都毁坏,历时十年,震得民心、党心全乱了,只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来都说是一场浩劫,一场由毛泽东错误发动,被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当时却认为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提起“文化大革命”就象是又一次盘古开天地,伟大得不得了。歌颂的诗歌,赞扬的文章,比稻田里的谷穗还多上几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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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邹老宽推荐:邹老宽
☆ 编辑点评 ☆
邹老宽点评:

一场浩劫,一场灾难,放手发动群众,制造一场政治、经济、文化的大破坏。史无前例。欣赏佳作。问候作者。

邹老宽点评:

文化大革命的再现,骇人听闻的一场群众运动——动乱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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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春天到了,让云捎去满心的祝福,愿你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春天!at:2012年04月20日 晚上9:21

杨启贤-回复谢谢关注,度过严寒,春天更显可爱! at:2012年04月22日 清晨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