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不远的那个小土坡是以前的乱葬岗，那里曾扔了许多出世不久就死了的孩子……每当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因为我也曾被扔在那里，我是被母亲从那里的野狗嘴中抢回来的，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记忆中的童年总是痛苦的，那些颓然的山，昏黄的古道，以及母亲消瘦单薄的背影，我们从那些灰淡的岁月一直走到今天，时间的河流在坚硬的土地上纵横出一条条皱纹，也在母亲的脸上刻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痕，都过去了，仿佛昨日的一场噩梦，梦后打算擦干眼泪的时候，才发现，身体里流出的都是血，因为我从来不会哭……

我没有父亲，他是在我出世前死的，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后来村里又有几个人得了同样的病，不明不白地死了，神婆占卜过，说是我克死了父亲，也给村子带来了灾难。

我出世后便被陌生人带走了。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后问照顾她的小姑，我的孩子呢？只有十岁的小姑哆嗦着只是摇头，在母亲找遍全屋后又跑到奶奶的屋里找，奶奶正在哭，母亲问奶奶，我的孩子呢？奶奶说，他一生下来就死了……

母亲彻底崩溃了，我的父亲刚死了一个月，那场打击几乎摧毁了她的生命，我是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当她听到我也死了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绝望的人总是首先想到死亡，母亲一头撞在了门框上，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流过单薄的衣服，然后滴落到地上，很快便被十一月的寒气冻结成了美丽的花朵。

奶奶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醒了，她抱起母亲用不成声的语气对母亲说，孩啊，娃子没死，他们说他是灾，把他扔到乱坟岗去了。

奄奄一息的母亲睁开了眼睛，用沾满血的手扶着奶奶站了起来，摇摆着走出门便往乱坟岗的方向挪去。母亲拖着虚弱到了极点的身子在奶奶的搀扶下去找我，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光着脚，像朵在寒风中飘摇的花，摇晃着，瑟缩着，随时会凋谢，而维持她生命的只是那个细若游丝的小生命，那是她的所有，是他的一切。

母亲赶到乱坟岗的时候，只包了两层薄布的我已被冻得昏死了过去，几只觅食的野狗发现了我，一只野狗把我从小襁褓中拉了出来，咬住了我的小腿，母亲捡起一块石头向那只狗砸去，野狗在慌乱中丢下我逃走了，母亲抱起小腿流着血的我，用她微弱的体温给我取暖，母亲温暖的血流到了我身上，渐渐地我有了知觉……

我活过来了，母亲却因为产后被寒风吹又加上失血过多而昏迷了两天两夜，她为此落下了一身病，我的生命得以保存让却母亲感到了无限的满足，母亲常常说，你是我从野狗的嘴里抢回来的，我再晚去一会儿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你了，谢谢老天爷，把你还给了我，没了你我也不活了……

我虽然被母亲捡了回来，但那些陌生人并没有因为奶奶的下跪和苦苦哀求而同意让我留下来，我们被驱逐出了村子。那个时候我出生只有三天，母亲失血过多，又加上寒冷的摧残，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根本无法下床走动，那些人把母亲抬到了奶奶家的地排车上，奶奶拉着我和我的母亲出了村子，所有的过程母亲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她是挣扎在生死边缘上的，但她一直紧紧抱着我，即便她真的死去了也不会让那些人把我抢走，也不让他们伤害我。

奶奶把我们送到了三十多里外的姥姥家，姥姥看到我和我神情恍惚的母亲时，她抱着我们痛哭了起来，她从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会受到如此的伤害，一个老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已经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地步了，无论形势如何恶劣，她都会张开自己的翅膀，用最后一口气来挽救自己孩子的生命的。姥姥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娘俩有了暂时的容身之地。

生活中的不幸常常是这样一团蜂拥而来，在你遭遇了一种不幸的时候，其它的不幸也会趁机而来，让本来就痛苦的生命倍加悲惨，我和我的母亲就是被这样的一种宿命折磨着，一切只该用往事不堪回首来形容，我们不敢去回想那些往事，因为它有太浓的血腥，有太多无法消融的泪水，像苦海，盘踞在我们走过的路上，一旦碰到它，便如跌入无底沼泽般窒息、痛苦，虽然我们曾从那里走过，但再回首的时候生命已经再也无法承担它们，它们会像刀一样刺伤今天的母亲，我爱我的母亲，不想再让她痛苦。

我能被喂养后母亲就离开姥姥家去外地打工了。姥姥家有三只老母鸡，它们下的蛋以及为姥姥别人接生小孩而积攒起来的面条就是我最初的食物，姥姥说，那个时候我吃东西很泼辣，老母鸡也没有多少东西喂，下蛋很少，家里没有鸡蛋和面条的时候姥姥给我泡一个地瓜面的黑煎饼，我也狼吞虎咽地吃，无论多么少吃缺穿，至少，我不会被饿死，这让贫困的姥姥多少有些安慰。脆弱常常原于精致，我们的生活与精致没有任何牵连，因此我们的生命也变得格外顽强，就像野草般泼辣，能耐得住贫瘠干旱的土地。记得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生过病，虽然生活极度贫困但我照样长成了健壮的体格，比周围很多精心照料出来的孩子还要强壮健康，这该是上天对不幸的生命所作的一点补偿吧。

母亲在离家六十多里的镇上鞋厂里工作，每个月会回来看我一次，给我带回很多好吃的苹果，虽然那些苹果只有鸡蛋般大小，虽然它们是有些苦涩的，但那时候，它们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它们给我留下了许多关于甜美的回忆，今天想起它们依然会有一番香甜的回味，毕竟，它们在我的童年里担当了玩具和美食的角色。

六岁的时候我上了小学，刚上小学没多久关于我的身世就在不大的学校里不胫而走，我成了学校里的稀有动物，每到下课，就有许多其它班级和年级的孩子跑到我的教室里看我，他们站在我身边喊：怪胎，克死爹……每当听到这，我的心就想被刀割一样，疼痛，鲜血汩汩外喷。我大喊，我不是怪胎，不是我克死的爹！但没有人理我，在所有人的哄闹和喊叫中我又一次体味到了刻骨的无助，我的孤单和痛苦已经成了别人的快乐，许多仇恨在幼小的心灵上滋长，这让我对许多事情都彻底绝望了，其中有一部分是善良。

我没有朋友，连老师也很怕我，我像瘟疫一样存在着，只能呆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日子像种折磨，痛苦而犀利，把我的快乐一丝不留地全都拿走，唯一属于我的地方就是姥姥那间被烟熏得漆黑的屋子，在那里我可以用一扇门屏蔽掉整个世界，可以不用担心被那些陌生人注视，也没有那些刺耳的喊声，一但走出那屋子我便走入了一个让我悚然惊悸的世界，我怕出门，也怕上学。

一天放学的时候，几个高年级的孩子从我身后追上来，拦住我的去路指着我大喊：怪胎，克死爹娘，滚出学校。

我想哭，但眼里却没有眼泪，我试图冲出他们的阻挡跑回家，却碰到了一个孩子身上，于是，我被他们按到了地上，被两个孩子踩住了头，其他的孩子在我身上用力乱揣，我咬了一个孩子的脚，被他一脚踢在嘴上，牙被踢掉了三颗，我随手抓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砸中了一个孩子的头，流出了血，那个孩子一看到有血流下来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其他的孩子也被震住了，我趁机爬起来就跑，但他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捡起石头向我砸来。等我跑到家的时候头上身上已经被砸出了多处血口子，姥姥一看到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我，抱起我来就泪水纵横了，我用带血的小手为姥姥擦去眼泪，说，姥姥，您别哭了，我不疼，我不疼……

姥姥因我的那句话而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没有泪水，我没哭，我不会哭。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上学，直到八岁的时候我被妈妈带到了镇上，在那里上了一年级。

我去上学的那天正好下着雨，我穿的是姥姥给我做的小千层底，两只鞋上都已有漏洞，小脚指头可以穿过破绽的鞋帮自由进出。

妈妈给我报上名后就去上班了，我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环境感觉很新鲜，心想，至少，在这里不会再有孩子指着我的鼻子大喊我是怪胎了，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了。

来的路上，我的脚上沾了许多泥，鞋面上也满是泥水，那些泥已经堵住了鞋帮子上的破绽。突然，一个老师拉住了我脖领子，把我拉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她指着地上的小脚印说：那是你踩的吧？

我看看那些脚印，点头，然后把头低得很低，目光焦聚在那双鞋上，我轻轻一动，小脚趾便从满是泥水的破绽口溜了出来，分明地暴露在外，我清楚地记得她说的话：你看你什么样子，连双鞋也没有吗？露着脚丫子和鲜姜一样，回家让你妈妈给你买双小靴子！她的形容让我记忆深刻，到今天我还记得，因为她的形容贴切而无可挑剔，和鲜姜一样！因为我家穷，买不起小靴子，我只能那样，只能让小脚趾和鲜姜一样露出来，我也不想那样，但我没办法。

几个孩子一看到老师在说我，也跑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孩子说了一句：农村来的孩子，又脏又破！连小靴子也买不起！呸！随后他又对着老师喊道：老师，我讨厌他，我不和他一位，让他到最后一位吧，那里没有人，让他自己一桌！老师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桌。

我的性格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彻底孤僻的，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会笑的。

我依旧没有朋友，每次调位只能呆在最后一桌，只能一个人一桌，但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非常喜欢一个人的安静，没有朋友，没有别人的打扰，反而让我感到舒适。老师不注意我，我的作业不给我批改，从来不在课堂上提问我问题，这些我都不在意，我依然会认真地做每次作业，认真上每天的课。我没有其他孩子所有的各种希奇的东西和老师的关爱，但我照样一天天长大，我的成长并未因没有那些东西而停滞，我的学业也没有因为没有那些东西而荒废。

那些不公的待遇我从未对妈妈提起过，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担心，更不想让妈妈为哭泣，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事情我都能解决，那些事情与我被别人喊作怪胎和被别人追打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镇重点初中，记得我站在表彰会主[xi]台上的时候，母亲正在台下，我看到她哭了，当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我爱我的妈妈！

在初中里我已经完全摆脱了小学时候的阴影和被歧视，我被安排在了班级里最好的位置上，但那个位置总让我感觉别扭，最后，我主动找班主任调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似乎那个地方才是属于我的，在那里我才能如鱼得水般安静地思考和学习。

初中和高中我一直都是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安静得度过。

从初中开始我就住在学校里，一个月回家一次，和母亲住一天，她会给我包水饺改善生活，假期就回去和姥姥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和奶奶住一段时间。对于往事，村子里的那些人似乎没有人再记起，他们也忘了我，但他们给我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却是永远无法抹去的，那些痛苦已经在我心里干燥成了痂，疤痕依然明显，日子虽然过去了，但那些痛苦的事情我永远无法忘记！

九五年的夏天，我结束了高考，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为了我的学费母亲工作得很辛苦，这些年来，都是母亲一个人靠那点微薄的工资支撑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进入大学后，我再也不想从母亲那里拿一分钱。我申请到了贫困生补助，减免了部分学费，也参加了勤工俭学，另外，我还从校外批发了些电话卡、信封、邮票等小物件在学校里零散销售，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基本得到了保证，我再也没从母亲那里再拿过一分钱。

母亲挣的钱一部分自己用，剩下的都寄给了姥姥和奶奶，我的生活很艰苦，但很快乐，因为我已经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减轻了许多负担。我的母亲身体不好，都是生我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她的腰和腿经常疼，阴天的时候头也会疼，我平时不回家，只是在放假的时候才会借辆自行车，骑四个多小时的时间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家里看看母亲。大一第一个暑假的时候，我用节省下来的钱给妈妈买了一身新衣服，另外为了给她治病，我还给她买了一个磁疗仪和一套中药拔罐。

那次，母亲看到我是骑着自行车回来的，顷刻，泪水便在脸上纵横了起来，我为妈妈擦干眼泪后说，妈，我不累，我不累。

这让妈妈哭了好久。

我没哭，我不会哭，一直不会。

四年大学生活里，除了上课就是工作，依然没有朋友，我不需要朋友。

毕业的时候我背起铺盖和一个背包就走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很陌生，也不想在那里多呆，因为，我要工作，要赚钱，为了我母亲，我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离开学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了二十一年前曾把我们驱逐出去的村子，我报名参加村长竞选，我是村子里学历最高的一个竞选者，又加上市里十分支持大学毕业生下乡工作，要求地方政府积极为大学毕业生提供锻炼的场所，在镇长的支持下，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轻松地当选。

我当上村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那些人的祖坟！我下了村长令：为了增加耕地面积，打击看风水的迷信习俗，凡是占用了耕地的祖坟一律迁到指定的荒山上去。

我所清理的第一户就是当年占卜我是怪胎的神婆家，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但也要迁，她坐在村委大院里哭闹，死活不让动她男人的坟头，虽然她已年尽七十，虽然她老泪纵横的样子确实值得同情，但我并不怜悯她，我恨她！不知道她已经让多少人痛苦着死去了，作孽太多，她今天的下场只是算罪有应得。

我亲自带头去挖了她家的坟头。

其实，当神婆家的坟头被挖开后，看着那些森森白骨被抛弃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本应高兴的，那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快事，但我却黯然伤心起来，我本打算一挖了神婆家的坟头就回去告诉母亲的，然后再痛快得喝场酒，以此来祭奠我们痛苦的过去，告慰我那被摧残过的母亲的，看着神婆哭得伤心欲绝，一连昏死过去了几次，特别是她在那堆尸骨前碰得满头是血的时候，我的心也感到了疼痛，似乎报复别人也会伤自己，折磨别人并没有带给我丝毫的快感，假如我会哭，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哭，因为，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当年我们也与她一样的悲惨。

过去的都过去，无法回头去追究那个时候的对与错，因为，那个时候即便是彻底的错误，今天也无法改变那些凝固在岁月中的过去了，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向前走和遗忘那些伤人的往事。

我承包了村里的小企业，两年后辞去了村长的职务，专心经营企业，企业效益不错，母亲也不在工作，我把年迈的姥姥和奶奶都接到了我的新房子里，让她们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们三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我曾发誓，一定要让她们过幸福的日子，不再让她们痛苦流泪。

今天，三个老人闲谈的时候，她们会偶尔说到母亲头上的那个伤疤，母亲也会说到我腿上被狗咬的那个伤疤，她经常说，娃子是我从野狗嘴里抢来的，那个时候娃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每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泪流满面。假如我有泪的话，我也会哭，只是我一直都不会，不会哭，也不会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