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逍遥”日子杨启贤

发表于-2012年04月25日 清晨7:07评论-2条

(1)

“长征”归来,我心里已不再相信这是一场值得为之欢呼拼命的“大革命”了。后来干脆躲在家里当“逍遥派”,组织上和行动上都不再加入任何一派,自由自在。只在思想上多多少少袒护着其中的一派,憎恨那可能会胜利的另一派,有人说,这是同情弱者的缘故。

当时在双方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我常常在晚饭后溜到街上去,到几个大字报集中的地方去看看。大街上红红绿绿的标语早已占据各处墙上空白的地方,一列长长的大字报栏象一道歪歪斜斜的防洪堤,把店铺前面的走廊遮得严严实实,街道成了供观看大字报的公共场所。人们一边观看,一边相互打着招呼,也有的正彼此窃窃私语,把这里作为一个经常会面的场所。我猜这些人中大部分也象我一样,是个“逍遥派”,否则不会如此轻松自如。那些铁杆的“造反派”会在大字报前破口大骂,争论不休,甚至双方当场象互斗的公鸡“辩论”起来。逞强的人,得不到别人的赞美,也会老羞成怒,要把别人当成出气筒。而且他们之间往往由于互不服气,进而互相讽刺挖苦,互相攻击谩骂。最后发展到彼此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再看百货大楼的制高点,几幅用整张白纸连接起来的大标语,十分显眼地写着:“砸烂×××的狗头!”“×××罪该万死!”姓名颠倒着贴,还打上红叉,表明要将他“就地处决”,当然这只是为了“搞臭”对方,解解恨,不可能真的就“处决”了。

邮电大楼那堵墙,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公布“最新消息”的地方。有一天几个架云梯、挥扫帚的“红卫兵”正在张贴一份长达二十几张的大字报。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反革命事件”,每字有碗口大,写得毛茸茸的,“反革命”三个字用骷髅骨组成,好一付“触目惊心”的景象。许多人围观着,外面大街上还站着一排排手扶自行车的行人。那些在路边叫卖的小贩,只能寂寞地蹲在人们的大腿间,没人注意到他们。大家鸦雀无声,目光随着那几个勇敢者的动作上下移动,象是在观看一场杂技表演,之后悄然离去,始终沉默,大概因带有几分恐怖而纷纷“关紧门户”。 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字报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看而已,万万不可当真。我也没待他们贴完就走开了,这就是一个“逍遥派”自由自在的好处。

学校还在“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忙着“造反”,“当权派”急着保命,整个社会仍处于无政府状态。一个“逍遥派”可以随意打发自己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有心思来管教你,于是我有了一段难得的“自由”日子。几位朋友聚在一块或打牌,或聊天,以此消磨时光,但聊着,聊着,又往往离不开社会上的派性斗争。有时也会为各自心目中认定的一派人辩解着,以至在“逍遥派”之间爆发一场争论,直至脸红耳赤。看来,组织上行动上“逍遥”,思想上往往并不“逍遥”。

我对这种“辩论”不感兴趣,看着他们在说谎,我选择自己该走的路,我想到结婚,趁如此清闲完成人生一大盛事。再说也不能让美娟再孤独一人在山区里苦苦煎熬,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度过这朴朔迷离的岁月。美娟也同意了。

在我意识中,婚礼是很简单的,不外是亲戚朋友请来吃些糖果,喝点美酒,让大家祝愿我们幸福,也让父母高兴就是。不料,母亲要用老一套来办,背着我买家俱,还说样式很好看。原来上面雕花刻凤,只是内容不再是古装戏而是现代剧。同时房里也贴了不少毛主[xi]语录,算是当时最时髦的装饰。我一看烦死了,脑子里被稀奇古怪的图样和红艳艳的色彩搅得意马心猿。我表示反对,母亲却生气了。做父母的真是奇怪,东西是我要用,我要比他们生活更长的时间,老想包办代替,把我当小孩看。

我很苦恼,要孝顺父母就得受他们的摆布,接受他们安排的方式;要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得背叛父母,使他们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又是“安床”,又是“下聘礼”,这边用红纸包着挑过去,那边同样挑几担过来。还把一些钖箔做的所谓“银钱”塞在我口袋里,撒在家里所有人头上,连地上水缸里都撒下一把,以示将来有“缘分”。

看来虽是大破了“四旧”,民间风俗仍然根深蒂固,有它的市场。这种民俗的兴废是与人们的教育和社会文化的提高相关,不是靠一场剧烈的“革命”,就能彻底铲除的。

(2)

1967年4月15日,家里一片喜气洋洋,大人小孩都在忙碌着。我说不出是怎样的,太兴奋了或太紧张了,美娟就要到我家里来生活,我就要有一位最贴近的人,今后我内心的情感将随时有处可诉了,再也不必感到寂寞和孤单。大厅上客人们在高声喧闹,我躲到房里去打开一本新日记,这是我特意准备,作为记载我们俩人共同生活的本子。我写上了“代序”:

“我和美娟由不相识,结为终身伴侣,我姑且认为这是属于天意。夫妻者是人类社会中最贴近的亲人。‘夫唱妇随’是在志同道合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我和美娟是有理想的青年,我们真诚相爱,坦白交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美娟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也是美娟的幸福;美娟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也是美娟的痛苦。我们将相依为命,白头偕老。

“这本日记将记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喜怒哀乐。我对美娟有什么要求,美娟对我有什么期望,都将随时记录在案,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种馈赠,是一颗心的表露,任何一方也无权怀疑它的用意。

“日记将同我们的生命共存。我和美娟是日记的共同主人,既是作者,也是读者。”

撂下手中的笔,我望着窗台上布满春意的阳光,心里甜滋滋的,未来是多么美好。

亲友们在称赞我的“懂事”,因为我也会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会装一付讨人喜欢的模样。听到我的恭维,他们更高兴。我大约可以称心如意。可是过后我会感到内疚,这不是一个有志青年的作为,我不是在做一名推动社会进步的斗士,而是在社交场上当一个只会享乐的寄生虫,或一个安分守纪的奴才。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我这样,迫使我要这样。

为了长辈们的缘故,在婚礼中我完全“投降”,处处迁就,一想到反对就会伤了父母的心,我实在无可奈何。在这个人人认为是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我唯有忍耐退让。再说大家都称我为“老实人”,我索性装聋作哑地“老实”起来,只有我的眼睛始终在顽强地表明我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老实”,我仍然有我的主张和看法,有我的志趣和理想,他们不一定能明白。

和美娟在一起是幸福的,她带给我温存,带给我新的生活,带给我性格上的种种变化。有时我象书上描写的那样,苯拙地表白我对她的无限恩爱,我立即感到这种口头上的誓言她是不喜欢听的。有时我为了让她相信我们的未来是幸福的,就尽量告诉她我的理想和抱负,甚至借用迷信来坚定她的信念,这又显得十分庸俗,又有时为了感谢她给予我的帮助,就百般顺从,凡事总要征求她的意见,结果她却怪我缺乏果断。

婚后,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清心和愉快,好象各方面都成熟了,对别人的攻击侮辱,我不再软弱无能,而是更有胆量反击一切不友好的行为。如果他人无故伤害我,我相信自己有办法整治他,而且一点不手软。我没有对不住人的,我就用不着去宽恕,而是应该让对方知道一点后悔。我也不再“爱面子”,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表,不再逞强好胜,处处好表现自己,对声誉考虑得极少,逐渐还养成能敷衍各式各样的人,尤其是我憎恨的人,我可以掩盖内心的忿恨去同他握手言欢,再不会轻意地坦露自己的心。

但是,我同时担心会在这种安乐中无所成就地老去,当一名不关心人民痛痒的“老好人”,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逍遥派”,何况是在动荡不安的年代,多少显得不合时代的潮流,不符合我一贯的性格和理念。

(3)

以前我喜欢孤独,喜欢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看书,思考问题,写点文章,而没有人来打扰是最好的。那时我害怕孤独,这样呆着非想到美娟不可,想到而不能见面,心里是难受的。但是她确实不在我的身边了,婚后不久她就回山区去。我的话无处可诉,心里又觉得失去什么。从长远看,这样的分离更好些,一个人老是沉浸在爱的蜜汁里,将变得意志消沉,好逸恶劳,久而久之,甜得过腻还要产生埋怨和忿恨,离开一点会爱得更深,更长久。

我忽然觉得应该马上着手一件事,利用这段自由日子,利用“文革”赋于我的清闲和逍遥,去实施我的计划。我从地洞里搬出所有的日记本,开始搞起我的“自留地”,着手整理我的日记,我认为这才是真正需要去为之奋斗的目标。

提起日记,真是苦甜酸辣,一言难尽。我从小喜欢读书,都说读和写是一对恋人,彼此分不开。我想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多多少少愿意写一写。最便捷的办法莫过于记日记,不用挖空心思去构思,不必搜肠刮肚去杜撰,写出一天发生的事,看到听到的人与物,心里想说的话,激情澎湃,无所顾忌。目的是留给自己看,管它别人说东与道西。对不能或不想搞创作的人来说,记日记是表达心中爱憎,最保险最有效的办法。

一个人如能从小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一页页,一本本,如同影集一般,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面貌全在其中,岂不快哉!几年,几十年后再回首去翻阅,个中味道,唯有自己能品尝。乐呼!悲呼!爱呼!恨呼!全都过去,却又如一面面镜子,始终照亮着自己。

一个人在漫长而艰难的一生中,心里感觉到什么,是应该及时记录下来,以便将来回忆总结,找出几条人生启迪,生活哲理,留给子孙后代去借鉴,其意义不下于为他们敛财盖屋,为自己看“风水”,找墓地。当然这样的意义十分渺小,但比起碌碌无为盲目度过一生,比起单纯考虑个人身后事,它仍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能有多大?这是和个人的努力,也和时代的变革息息相关。有一点可以肯定,多亏我记日记,我才增强了生存的信心,有了面对困难的勇气,敢于大胆反映自己的心声,同时不断反省自己,感到活得比周围人更充实,也才有可能在以后写出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的回忆录。

我通常习惯在晚上记日记,象是做一天的总结,也有时是随想随记,一天的日记分几次写成。来不及细写时,就先在纸片上记下几个要点,过后再详细写到本子上。我觉得临睡前自己的思维特别活跃,好几次躺在床上,脑子里忽然闪现一段精彩的话,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我便会马上爬起来,唰唰唰!先记在纸片上,待到第二天再好好整理抄进日记本里。后来我干脆在床头放上笔和纸,有什么思想马上扒在床头就写。此外,乘车外出,我不喜欢交谈,总是独自一人遐想,这时也往往会有灵感涌现,我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匆匆记下要点,关键词或几句不连贯的话,回到家里再整理在日记本上。所以我的日记有不少是朝夕拾零,随隅而得,是从心窝里抠出来,不是一时想写就能写出来。

我常常强迫自己,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要写上三言两语,要不,一懒惰就可能使日记中断,到了真正有感想的时候,也会“挤不出时间”来记它。后来,我已经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又觉得不必天天都非记一记不可。我毕竟不是名人,将来不会有人要来查验我一生的经历,不会有人想通过我的日记考证什么。那些琐碎的事,平凡的经历,记录下来,反而成为累赘。我的日记便以抒发情感为主,没有新鲜的想法,没有特殊的事,就不再去记它。

“落取”之后,我的日记不能做到天天记,日日写,生活迫使我只能断断续续写些回忆式的日记。你想,一个人在煎熬的时候,哪有心思去写日记,往往历史已翻过痛苦的一页,痛定思痛,我才能坐下来把过去的经历补写上去。也有时由于环境变迁,不得不中断。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生活无聊,思想空虚,对前途感到渺茫,没有心思写下去。待过了一段时间,受到一点刺激,心里不服气,觉得必须把它写下来,让将来我的爱人孩子看看我的不幸,便又拿起笔来,把逝去的生活,苦的感受,作为倒叙补写在日记上。所以我的日记时常会遇到危机。

(4)

19*4年经历了苦苦寻觅,我选择了走文学的路,我的日记再没有中断过。我开始贪婪地毫不保留地记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日记本成为我实现理想的场所。这时记日记就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残酷的现实迫使我时时要担着几分风险。在我周围的人,他们不记日记,而我每天拿出一本红皮册子,沉思着、抄写着,人家是要感到奇怪的。

那时记日记并不受到称赞,在别人眼里,一个普通教员,每天上课教书,能有什么好写的?他们也不明白,一个人生活过得去,工作还顺利,跟领导关系不错,就可谓满意了,还要去写什么日记?

为了不被人看成可疑的另类,我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天天在记日记。每当我记日记时,只要有人走过来,就赶紧停笔收起本子。后来我干脆改用一张张白纸来写,写完一张收一张,旁边还放上教科书,让别人以为我天天在写教案。待一个月或写好的纸张已经足够厚的时候,我再把它们装订成册。

众目睽睽之下,日记很难写好。我曾想,鲁迅当年能有许多深刻的文章,除掉他超凡的才华,独到的见解,还在于能自由畅快地评击,至少在无碍当权者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是可以的。此外还在于从反对者的笔中得到启发和激励,促使他的思潮永不停息。要是不死不活,恐怕再丰富也搞不出新花样,再如果是真正的压迫,说不定就没有鲁迅这样的人物。

我只能偷偷地写,在左躲右闪中坚持着。我的日记就象是从大石头底下钻出来的草木,曲折向上,缺乏阳光和肥料,显得脆弱和黄瘦,唯独形式上与众不同,还有那顽强的生命力,使我感到自豪。我的文字还十分粗俗,从艺术观点看,很不优美,如果不认真想一想,是很容易将它忽略。只有我本身懂得这长出来的不容易,知道它内在的精神力量是超出一般的。

可以说我毫不含糊地记下许多人不敢说的话,真实地反映某个时期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周围的一切,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每当我拿起一本旧日记来翻阅,心里总会增添几分希望,觉得没有白活过来。辛酸苦痛的往事,不但没有吓退我的勇气,反而时时在摧迫着,要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把一切都告诉给人们。

一个时期,我呆在家里静养,我变得成熟世故,不再去“得罪”别人,别人称我是“好人”,我也感到身心愉快,不再烦恼,没有后悔,这时还有必要记日记吗?即使写了,也只有好!好!好!我因此象小偷一样,感到一种心神不宁,我如此活着,岂不在苟且偷安!

我因此又走出去闯,去争斗,去拼命。我浑身汗水,满脸血污,我做了不少错事,得到许多怨恨和咒骂。我苦恼起来,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人”,然而这时我却有许多感想可写,我的日记又变成是有价值的东西,我又感到活得十分实在。

能不能既做“好人”,不犯错,又有好日记?那就记些花草呀!天气颇爽呀!或写奉承文章。“好人”写文章能不犯猎,一个办法是恭维和颂扬,做一点小摆设。只要一揭露,一批判,说了真话,就得罪了政治,也就做不成“好人”。鲁迅先生早就指出:政治家和文学家在革命时是志同道合的,在统治时便格格不入,政治家要维持现状,文学家似有革新的势头,于是就要打架,但是政治家有权、有枪,文学家只有笔,笔自然敌不过枪的。

就这样,我时常希望有一种刺激,这种刺激可以来自好的一面,比如朋友来信,人们给我提出问题,闲谈中的启发;也可以来自坏的一面,比如受到侮辱和岐视,自身的失错。每当这种时候,我脑海翻腾,涌现点点感想,及时把它们记在日记本上,我总能感到一种满足,不再为自己的不幸惋惜。只有受到挫折,又毫无知觉,才最可悲哀。

我的日记竟是用如此的代价写成的。此时记日记就不光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还是我生存的动力和生命源泉的所在。

(5)

我在日记里,总是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缺点错误,乃至卑劣的想法,这固然如同触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或肮脏的处所一样,无须难为情,就是让别人知道,也不会被耻笑。正如在温泉里看到别人果体一样,一点不奇怪。大家都是来洗澡怯病的,去除身上的污垢,强身健体才是共同的目标。

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想法不暴露出来,人们将无从了解到生活的各个方面,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应该展示一个真面目。即使是疯子,也有疯子的真实情感,作为医生就要知道,作为作家也该了解。就象科学家需要准确的数字,任何虚假都无助于取得成果。而且我相信,自己的丑陋一面绝不仅仅是属于我个人的。我要使记日记做到文如其人,没有半点虚伪。

但是,写真话虽可贵,却有自掘坟墓的危险,暴露的辫子最容易成为别人有利的把柄。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留心观察周围的人,在我交往的熟人朋友,同事亲戚中,有谁象我这样坚持偷偷写日记?好象没有。但是我相信人们都在“变换手法”,在默默地不露声色地做些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工作,包括象我这样写一些不能发表的小说、诗歌、杂文、日记等。中国八亿人口一定不乏勇敢的人。“文革”初的“抄家”,不是声称发现许多所谓“黑”文章、“黑”日记吗?正好说明中国还有希望。

一个社会如果不能允许人们坦诚地说出心里话,大家只好采取隐蔽的充满敌意的行动。在言论不得自由时,便躲在“黑暗的角落”,同知心朋友交换一点对社会的见解,发泄一丝不满的真情,吐露一缕内心的希望。这种现象不仅在普通百姓身上,在干部队伍那里更是如此,而且官阶越大,内情越清楚,谈起来也越可怕。这样的谈话在“史无前列”的年代,危险随时可以降临,更何况写文章,倾吐内心的想法,马上将遭到围攻和迫害,跟上吊,投水一样是自杀的行为。

我不得不时时为自己担心,留在日记本上的痕迹一旦落到别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可以说,日记主要在解剖自己,可以有许多无聊的腐朽的乃至反动的东西,是为了给自己作为教训和参考,并无意要给别人看,要去宣传或鼓动什么。可是在那些以斗人为能事的人手里,却一定要从鸡蛋里头挑出骨头来。而个人被枪杀还可以如愿,这是自己选择的,“将来”仍在。要是我的日记也同时遭到毁灭,那就连“将来”也没有。死于无望是最可悲哀的。所以在这种年头,我关心和保护我的日记胜于照顾自己的生命,只要空气一紧张,我就让它躲进安全的处所,成了“隐藏的反革命”。

有一段时间我就很少去写日记,即使偶而写写,也不得不考虑“万一”。因为不敢如实反映内心的想法,大胆抨击现状,直言阐述自己的观点,写出来的便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不写。

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因为我所写的也仅仅是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它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有个人造成,有别人强加。苦累辛酸交织一起,迫使我要*吟,要呼喊。*吟不能大声,呼喊又没有场所,就只能到日记本上去倾吐。把痛哭和欢笑的痕迹,把愤恨和后悔的真情,都留在日记本上。人们要研究社会发展的历史,我也要了解自己成长的过程,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然而专制的统治,往往会使人们无中生有地感到害怕。

(6)

我也曾经怀疑过,记日记到底有什么用?如果将来能成为一名作家,它也许就供给我一些素材,要是一事无成,何必呕心沥血,白白浪费光阴?再说,我所写的真有意义吗?真能对别人有所帮助吗?

其实,许多人记日记,并没有考虑得那么多,更不会都是为了成为作家。自己将来即使不能据此写出一部小说,一篇有意义的文章,还可以写些片断、琐记,写三言两语的话,虽断头缺尾,或拥肿,或干瘪,但因为是真实的,是心里掏出来的话,便是有用的,至少可以提供给别人去创作。总之,只要我不懈地努力,只要我比周围的人更艰苦地攀登,绝不会是白费劲的。我的行为本身就有意义,正如我曾经做过的种种追求理想的努力,虽是失败,并无后悔,还因为能顽强拼搏而感到心里踏实,感到活得有意义。

对未来我始终存有一线希望,想必会一年比一年好,这也是我感到没有虚度年华的原因。我一天天地写,就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向理想。一个人能在末路中看到光明,时刻感到一种向上的生机,觉得自己将走更远更美好的路,那么无论眼前有多大的困难也能忍受,并愿意更高地要求自己,更有勇气和信心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困难总是暂时的,唯有光明是永久的。也许命运早就安排我要走这条路,使我不致于陷入贪图个人安逸的泥坑里。

那些日子,我一边翻阅着自己的日记,一边心里有无限感慨。里面除掉一些天真幼稚,却也完整地记载着我走过的路,我对生活的感受,对事物的看法,对未来的憧憬,记录着我的心声和遭遇到的一道道坎坷,可以代表这社会如我这类人的经历和想法。这是一些宝贵而有用的素材,我要努力使它的作用不只限于子孙们。它应该走到社会去,对别人有所启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同时满足自己一种创作欲望,不至于在无聊中感到人生的毫无价值。这是一个“逍遥派”当年所能找到的最有意义的工作。

我从最早的日记开始,按时间顺序选取那些有意义的,能体现我的思想,对别人有所启迪的事,抄录下来,写成文稿。可是一着手,才发觉十几本日记,要从头细看一遍,已经不下于看几部长篇小说,何况还要抄写。

为了这一工作,我每天一早醒来,心里就盘算着一天要做的事,爬起床来就伏案忙碌,连午休也没有睡好,一天差不多连续工作十个小时,纸张堆得房间里到处都是,也无心整理。天天如此“上班”,我坚持了近半年时间,忘了外面正在“风云变幻”。

在整理抄写过程中,我得到鼓舞,也感到疑惑,“担心”总是时时伴随着我。我曾经遭受过幻想的破灭,我又总是把希望放在“将来”这个未知数上,以“将来”为唯一目标来设计我的人生和道路,仿佛已知的已使我感到无望,就尽量要用“将来”来支撑自己。虽然因此我增添了勇气,度过了难关,但它的存在与实际的可能又有多大的距离?

我多么希望这时能有一位长者,给我指明方向,启示真正的未来,让我的“将来”变为现实。我常常为此陷入茫然之中。

所幸,不管我的思想怎样起伏,我的整理工作照样在进行下去,因为一旦我不从事这项工作,我就没有勇气在一些人的岐视中走过来。只要我一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没有在为日记绞尽脑汁,我便闲适起来,庸碌无为,脑子停止转动,变得空旷荒芜。于是,世俗的精虫活起来,便占据了这空出来的地盘,逐渐又孕育着自私和卑鄙。因此我坚持着这无异于是提高精神力量的工作,就象空气和水在维持我的生命,没有它们我就无法生存、无法拯救我自己。一个人如果每天都能做一些发挥自己才智的有意义的事情,这无疑于是在延长生命。如果我是在“逍遥”中无所事事地度过,或去做一些低级趣味的消磨时光的无聊事,我便会感到生命在逐日耗去,人生毫无可望。

可是我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严重失眠,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写不上几段就头昏脑胀,眼花手颤,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但往往没有等到脑力完全恢复,我又拿起笔来。也许我总是太急操了,不善于休息,也就不善于工作。到基本完工的时候,我的身体却垮了,不得不为看病吃药而忙碌着。

(7)

1968年10月,县革委会总算在吵吵嚷嚷中成立。人们期盼国家从此会安定下来,走上正轨,致力于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然而胜利者并不就此罢休,他们开始了对反对派的惩罚。

我的邻居有一位青年工人,是一家工厂“红卫兵”的头头,属于不掌权的一派。一天,竟然有一队人马,几十人举着彩旗,鼓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来到他家,问了几句话后就不由分说开始翻箱倒柜,抄起他的家,简直象一群明火执杖的强盗,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别人家中去作案。

当时我正在房里抄写文章。一会儿母亲惶恐地进来告诉我:“对面抄得可厉害了,连房间、厨房的地板都掘开,几个人硬逼着,要他交出什么印章材料。他又死活说没有。听说下午还要来。你要小心点。”我心头一沉,难道母亲知道我在做可怕的“文字游戏”,特地赶来警告我?

“文革”初破“四旧”,在抄家风盛炽时,我人在乡下教书。母亲怕招灾惹祸,就曾经叫来表弟,撬开我的箱子,把那些可能被当作“反动”的邮票,全撕下来烧掉,还把一些朋友的照片,只要是古怪一点的,或有点摩登的女孩子照片,也当“四旧”“处决”了。我回来后得知情况,为那些辛勤搜集到的邮票感到万分可惜,其中有上海集邮家陈湘涛送我的一枚三分“大龙票”和一套“小龙票”,及其它一些珍贵的“国邮”,总数一千多枚,放到现在可是价值不菲,当时都付之一炬。但是我的日记本却全都安然无恙,母亲不知道那些是比邮票更危险的东西。为安全起见,那时我就赶紧把日记本装在一个铁箱里,偷偷埋在厨房间的地下,直到这次整理才拿出来。

母亲这一说,我忽然感到不安全。那些人会不会株连九族,抄起邻居的家?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一日记本被查抄,连同抽屉里的文稿,都可能成为“反革命”的证据,连生命也难保。

当年曾有一位十五岁的孩子,只因为对当地干部不满,写了几句不成样的“诗”,贴在那位干部家的墙上,其中有一句似乎是对领袖不恭的话,被无限上纲上线,当作“现行反革命”,被捉起来判了十五年徒刑。对无知的少年如此重罚,说明当时的司法如同孩子一样偏激,整个社会都缺乏冷静和思考。其实借助“恐惧”来制止犯罪,倒有可能使一些人因恐惧而不自觉地走向反面,做出本来就害怕的事来。就象一个学骑自行车的人,往往为了躲避,反而把行人撞倒一样。何况罪犯未被揭露,还会胆小心虚,一旦败露,反而会疯狂起来,做出更不应该的事。

母校有一位政治教师,饱学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在学生中是一面“左”派的旗帜,肩负着指导方向的使命。“文革”中的一天晚上,学校突然停电,这位正在宿舍备课的老师,为了不在漆黑中感到恐惧,点亮了腊烛,却找不到一个东西可当烛台,情急中把桌上一尊毛主[xi]石膏座像移过来,把腊烛沾粘在石膏像头上,屋里顿时亮膛起来,政治老师继续办公,一直到上床睡觉吹灭火苗,也没把腊烛撤掉。第二天一早,一位老师来串门,无意中瞥见“毛主[xi]头上点腊烛”的一幕,也许感到惊奇,也许出于别的原因,他把这一“重大发现”转告了别人。“奇闻”很快就穿墙掠屋,在校园里传开。在那种敏感时期,“红卫兵”就像一群嗅到腥味的猎犬,咆哮狂怒,扑到这位老师身上。“侮辱伟大领袖毛主[xi]” 可不是件小事,而是“罪该万死”。这位政治教员魂飞魄散,一下子“从将军到奴隶”,跌入万丈深渊,赶紧低头认罪,跪地求饶,但一切都为时晚矣!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被“红卫兵”轮番批斗了一场又一场。

现实的可怕令人胆颤心惊,不得不怯步,但是,我又无论如何不能将日记本烧毁,那是我的命根子,如同我亲生的儿子一样。为了这一事业,我忍受了无数次歧视和侮辱,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怎能这样将它毁灭,把十几年的心血和理想一下烧去,还有这半年来的“煎熬”。

考虑再三,我决定剔除日记本里含有较强政治色彩的内容,和文稿中明显带有政治气味的地方,以及富有刺激性的“含沙射影”,或在别人看来可能成为反动的东西,撕下来烧毁。只留下属于个人生活工作记载的文字,一旦被发现,顶多受一场批判。

我相信自己是纯洁、诚实,有一点不满也是客观的,根本不属于“反动”。其实骂几声出气的不一定是死心塌地的反党人物,满口颂扬的才是更危险的家伙。可惜没人这样想,那些人头脑发热,只想听好话。

母亲一离开,我就急忙抱着日记本,奔向厨房间,一边翻阅日记,一边把“政治的东西”匆匆挑出来,撕下后立即投进火炉里。不一会屋里就烟雾腾腾,纸灰飞扬。我满头大汗,浑身灰烬,提着一颗心,又赶紧去扑杀纸灰,消灭痕迹。最后才把剩下的支离破碎的日记本,连同残缺不全的文稿,重先又埋入地下,做好掩盖。至此,我才宽下身子来,躺倒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和怦怦的心跳……

回想起来,当年真有点象电影上看到的,地下党员在临撤退前销毁文件的镜头。不过,电影一闪而过,仅几秒钟的场面。我可是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想不到一个“逍遥派”当年也有如此惊险的一幕。过后我虽是庆幸,也十分后悔,烧去的都是一些具有精辟见解的文章,有自己对社会对政治独到的观点和看法。我相信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今再也写不出来了。本来日记是“没有说出的话”,可是这许多有生命的东西就这样被我毁掉了。留下的文稿,只能是一具抽去灵魂的僵尸,毫无生气。看来只有在真正自由的环境里才能过得舒心,才能无所顾忌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否则“逍遥”日子也不可能真逍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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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呆贝贝推荐:呆贝贝
☆ 编辑点评 ☆
呆贝贝点评:

作者所写的也仅仅是自身的经历和感受,所以读起来倍感真实,将我们带入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只是,当一个人在日记里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都害怕遭到打击和迫害的时候,这个社会的民主与自由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在社会这个大潮中,想独善其身真的很难。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在现在,可以好好的运用手中的笔去写文了。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祝朋友春安!at:2012年04月25日 晚上9:40

杨启贤-回复谢谢关注!谢谢热心支持! at:2012年04月27日 上午1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