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林跟我说她看见春莲小姐的时候，她就已经从春莲小姐变成春莲夫人，同上海街头那些少妇一样，烫着卷发，穿着开叉开到大腿的复古旗袍。

那时，春莲小姐抱着她穿过几条大街，绕过几条小巷，然后来到那个肮脏拥挤的弄堂，她扎着两个羊角辫，咬着手指趴在春莲小姐的肩上，看着弄堂上方晾晒的衣服从自己的发梢拂过，透过衣服的缝隙，只看得见几线灰暗的天空。

秋生先生穿的比较体面，在这昏暗的弄堂出现多少有点不协调，他指挥着工人给搬进来一台缝纫机，他说现在的上海小姐都兴自己在家缝织旗袍洋装，他还找来一个阿嫂教春莲小姐怎么使用，春莲小姐偎在他的怀里，巧笑嫣然。

秋生先生是春莲小姐的丈夫，春莲小姐原本是乡下大户人家的三小姐，与秋生先生两情相悦。那时候的秋生只是一个吃百家饭的穷小子，老夫人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关系，高校毕业后，两人一起私定终身随着动乱到处漂流，五年前终于在上海滩定居下来，在这阴暗的弄堂租了个小小的公寓。秋生先生在上海市区开了一间古董店，偶尔回来看看春莲小姐，他说他要在市中心买栋洋房把春莲小姐接过去，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春莲小姐微笑着说让他去闯！

韵林说春莲小姐在她心目中始终是最漂亮的，她喜欢看她撅着小嘴踩着缝纫机，为自己织出同学在百货商场也买不来的小洋装，或在下雨的天气抱着伞萧瑟的站在自己学堂门口发抖，然后一手抱着她一手撑着伞的模样，尽管她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都觉得春莲小姐的美丽无与伦比。

秋生先生自从在市区开了古董店以后，七八日才归一次家，即使他们只是一个郊区于闹市的距离。春莲小姐抱着韵林去过一次，隔着窗子看见秋生先生的古董店高朋满座，大都是社会名流，而秋生先生在那群人中倒也不显唐突，她低头看看自己，咬咬牙，抱着韵林徒步而返。

亏得秋生先生上次归家带了这台缝纫机，不然这一年的时间也着实不好打发。韵林挂掉电话，对着春莲小姐道，巡捕房打来的。春莲小姐掩面而泣，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啊，自从上次一别，似是人间蒸发，寻便了大街小巷都未果，韵林从学堂回来提议说可以去报社发寻人启事，这才一天，便有了结果，纵使是在那高铁窗的牢房里，只要还活着便是好的。这古董生意，自己还是知道些的，钱来的有多快，风险就有多大，大都是风口浪尖的活，出了事也只能吉人天相，春莲小姐跳到嗓子眼的心又稍稍定了下来。　

她多想对秋生先生说回来吧，做点平安的小生意，不住大房子，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多好。可是只要想起秋生先生为梦想而两眼放光的眼神，征得自己同意的期待眼神就马上动摇，她知道秋生先生不是一只普通的鱼，而是一条鲸鱼，这小小的浅海会把他困住，会让他痛苦一生，所以，她不能，春莲小姐不能！

韵林在半夜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惊醒，她悄悄探出头，春莲小姐瘦弱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而双手还在不停的缝制着那些衣服。前些天春莲小姐带着韵林去了巡捕房，回来后就一直这样劳作到深夜。她没把秋生先生在巡捕房的事告诉其余的四个孩子，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哄着几个孩子睡觉，父亲过两天就回来了，还会带好多好吃的东西回来给你们，但是你们每晚要乖乖的睡觉哦。

白天春莲小姐则把晚上加工出来的衣服拿到闹市区处理，因为做工精致细腻，很是受人喜爱，韵林很懂事的每天放学去帮忙。因此春莲小姐几乎每晚加工到凌晨了。

春莲小姐把劳作换来的钱凑在一起，去巡捕房把秋生先生保了出来。

秋生先生摸着春莲小姐憔悴的脸，心疼的不能自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她住上最好的房子，过上优越的生活。

秋生先生经过这一次的挫折，似乎越挫越勇，全身心的投入到事业当中，把隐藏在暗处的敌手一个个揪了出来，事业如日中天，但是这些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距离让她住上豪华洋房的梦想还有一段距离。

因为先前老客户的缘故，春莲小姐还是一直在缝制着衣服，虽然不用像当时那么辛苦，但春莲小姐似乎已经习惯，每晚还是缝制至深夜，大概是盼着的人儿还未归，无心独眠！

转眼，韵林已经十一岁，春莲小姐帮韵林试穿着连夜赶制出来旗袍，脸上堆着笑容，眼角却有一丝落寞，但还是入了韵林的眼，她刚刚听到春莲小姐与秋生先生的对话，今天还是不回来，秋生先生因为还有一笔大生意要做，所以今天还是不回来！

韵林进厨房拿蛋糕的时候，发现春莲小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顿时慌了神，急忙冲进客厅拿起电话拨了秋生先生的号码，可是那边一个机械的女声回答，该号码关机！

我看到韵林大吼一声将话机砸了个粉碎，瘦小的身子背起了春莲小姐。

我把碎掉的话机拼起来，打了救护车。

春莲小姐还是去了，积劳成疾。

最后，没能看上秋生先生一眼，没能住上豪华的大洋房，没能过完韵林的十一岁生日。虽然，她并不曾想住进豪华的大洋房。

秋生先生回来的时候，看到黑的灵堂白的门联，抓着头发噗通一声跪下，在五个孩子面前，毫无掩饰的嚎啕大哭，口水混着鼻涕糊了一身，韵林冷漠的看着他，没有一滴泪。

春莲小姐的葬礼风光的举行着，我看到一定软轿停在门口，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的走了下来，看到白色绸缎绑满的黑棺，扑上来大哭一声便晕了过去。秋生先生穿着一身灵衣，跪在棺前，不曾抬头。

最后老人被秋生先生的手下安排着送回来了乡下，她临走时的悲愤哭喊，把一直未曾流泪的韵林惹得红了眼，那就是自己的外婆，素未谋面的外婆！

韵林似乎很少说话了，只是在对着自己的四个姐妹的时候脸上会出现春莲小姐一样的笑容。而秋生先生，我经常看见他抱着春莲小姐的画像哭的死去活来，我想，他是真的很爱春莲小姐，只是……如他所写的那样，笑看红颜晚，再也不复返……该是怎样的悲恸欲绝！

我把秋生先生写的纸片给韵林看，“笑看红颜晚，再也不复返，”韵林一怔。我想，韵林其实是不怪秋生先生的，毕竟秋生先生真的很爱自己的母亲春莲小姐，那个美的无与伦比的春莲小姐。

你们很奇怪我是谁吧！我是春莲小姐与秋生先生五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只是那一年，韵林十一岁，我八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