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难过的镜头不断重复。

半闭的双眼像被泪水浸泡了似的，黯淡无神。僵硬无力的身体从我的手里滑落出去，我慌忙去扶，却看到一股血水从脸上的伤口里喷涌出来，我哭喊着扑上去，泪水冲开了眼睛......

早上的阳光懒懒散散的，很快蒸发了我脸上的水滴，又是这个梦，我静静的盯着天花板，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是很奇怪，当我清醒之后，却很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到如此平静，从出事到现在，我一直这样冷静，心里像是镂空了一个洞，却感觉不到疼痛，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情感淡漠？

(二)

曾经看过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与他父亲的故事。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爱动手打人，又不善于表达的人。女孩的父亲有些重男轻女，他对小弟弟宠爱有加，对女孩却是即挑剔又严格。他这些“冷酷无情”的表现都被女孩收集作为他不爱她的罪证，从很小开始，女孩就恨“这个男人”，觉得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女孩曾试图离家出走，去寻找她的“亲生父亲”，却换来他的一顿毒打。他的“无情”在女孩敏感脆弱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疤，以至于很多年后，都无法修复。这篇文章我看了很多遍，每一个字，都像专门为我写的一样，在我的心里溅起一片片涟漪。我一遍遍的读，一次次的泪流满面。她的恨，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一喜一悲，都轻轻的扣动着我的心弦。那种在爱与恨的边缘挣扎，那种恨到压根痒痒，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不亲身经历过的人怎能体会？女孩恨了很多年，恨到最后，却发现，越是怨恨，越是放不下。故事的结尾，女孩终于冲破了自己内心的枷锁，重新拥入父亲的怀抱，她蓦然发现，“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我纠结了一路的心，也跟着豁然开朗了，我在心里不断的重复这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

（三）　

可以说，我是爸爸拉着电锯供上大学的。一提到电锯，很多人眼里都会浮现出一群伐木工人，开着叼车把一片树林夷为平地的情景。但我说的，并不是这里的电锯，放倒的树木拉回来，你要把它加工成板子才能用，这个过程所使用的工具，就是电锯。

加工的方法很简单，电闸送上电，“呜”的一声，它就转了起来，你抱着木头，对着转动的锯条，一冲两半，这就是破木头了。

拉电锯是个力气活。把木头抱起来要用力气，你抱着粗重的木头一次次送上锯口更需要力气。

从我又记忆开始，爸爸的工作就是拉电锯。木材加工的过程中，会甩出很多余料。我跟弟弟的工作就是把这些边角余料捡起来放到指定的地方罗成垛，农村的院子很宽敞，但他总能弄得大半个庭院都是碎木头，于是，我就得不停的收拾。这是个很枯燥的的活，我总是磨磨蹭蹭的不愿意干，因为这个，没少挨爸爸的打，他总是骂我们懒，不干活。他越是强迫我，我越是不想干，但又不敢反抗，只能带着怨气，愈加的拖拖拉拉。一来二去，就形成了恶性循环。那时候，捡碎木头和父母的吵架声每天固定成为了我的两大噩梦。我记得，有一次做梦，梦到自己在捡木头，木头好像永远都捡不完似的，并且越来越多，我绝望的哭起来，哭醒之后却发现爸妈在吵架，我吓的哭都忘记了，蜷在角落里看他们把锅碗瓢盆什么的摔得叮当响。

当然，这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因为，等到大一些的时候，他们的吵架声已经不能对我形成任何刺激了，通常，我会冷冷的看着他们，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

我手心只有两条手纹，其中一条是横纹，听人说，有横纹的人心狠，我顿悟，难怪自己这么冷血，原来是天生的啊！

拉电锯也是个很脏的活。

木头与铁制的锯条接触的地方会产生很多细碎的锯末，锯末很不安分，有的落到了地上，有的飞到脸上，身上。

于是，我记忆中的另一道风景线就是，爸爸顶着一脸一身的锯末子跑回屋里，一边跑还一边喊，“贤呐（妈妈的名字），快来，快来，我迷眯眼睛了！"妈妈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在清水里涮一下手，帮他吹眼睛。

爸妈不吵架的时候，还是很和睦的，虽然不像电影里的老夫少妻那样打情骂俏，但是说说笑笑，小日子也过的很温馨。

我一直都想不通，明明很相爱的两个人，什么样天大的矛盾，能瞬间从热浪降到冰点？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太懒不爱洗澡的原故，他身上的锯末越积越厚，把他的背压的越来越弯。

我对家的概念也逐渐从满地的碎木头，转移到他日渐弯曲的脊背上。

是什么时候开始，爸爸这般苍老了？

或许，早就苍老了吧。弟弟出生的时候，他已经50岁了，而我只比弟弟大两岁，我上大一的时候，他就已经68岁了。

68啊，其他这个岁数的老人，早就退休了。

可是他不能啊，他还有刚上大学的女儿，还有未成年的小儿子，这都是他未尽的责任吖，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年老了，还得继续还。

爸爸总跟人说：“我还很年轻呢，我才34岁。”看到别人愕然地表情，他就像个刚吃到糖果的孩子，满足的嘿嘿傻笑，“是34公岁嘛。”那时，我早已经跟爸爸和好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甚至比其他父女之间更深刻，更随和，我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人，每每这时，我总逗他，“既然你这么年轻，干脆别要我妈了，你换个年轻的吧。”爸爸又说了，“我倒是想换啊，可是你妈没有人给退货啊.....”

“退货”这个名词是有由来的。村里有一个刚嫁出去不久的小媳妇，跟丈夫吵架，跑回了娘家。他的丈夫很快就开着三个轮子的小车跑来了，不过他不是来接媳妇回家的，反而，他把这女孩的衣服裤子，日常用品，甚至半袋大米都一股脑的拉了回来，村里人就议论开了，他们说，这丫头是让人家给退货了。于是乎，爸爸记住这个词汇了，有事没事的，总要把妈妈“退货”，当然，他是开玩笑的，我上高中之后，他们吵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倒是越来越喜欢耍嘴皮子。或许是没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噱头了，亦或许，是老了，吵不动了。

小时候，有一次妈妈请人给我们算命，那位“先生”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说，将来啊，这丫头得跟他爸爸感情好。我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算作回应，我跟“那个男人”的关系能好？除非天上掉下来块大石头，把我砸傻了！很多年过去了，坠落的陨石倒是蛮多的，但是没有一块掉到我的头上。可我跟他的感情，竟然真的渐渐好了起来。有时候我就奇怪了，明明没有被砸傻啊，怎么就爱上他了呢？

我是怎么跟他和好的呢？记不得了。

或许是某次他跟妈妈吵架，妈妈带着我们离家出走后我跑回去取东西，却看到他在偷偷落泪；或许是某个夜里我被尿憋醒，睁开眼睛却看到他痴痴的盯着我的眼睛慌忙躲闪；再或许是看到他双手抱着木头，苍老的双腿一步步迈向电锯，又一步步退回去，来来回回，直到步伐越来越沉重，脊背越来越弯曲......

从恨，到不恨，再到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所有的改变却好像只是内心深处一瞬间的融化。

就像睡了一觉，闭眼睛前，我对他还是怒目而视，千恨万恨，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双臂吊挂在他的脖子上撒娇。

妈妈说，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奇妙之处吧，再多的恩怨，在亲情面前，都得土崩瓦解。

（四）

爸爸的身体一直很好，所有人都说，这老头子，还这么能干活，身体倍好。看这样子，再活20年没问题。

爸爸再活20年没问题，我们一家人都坚信。我寒暑假常都在外面打工，回家的次数很少。每次回家，他大多数都是在拉电锯，看见我拖着皮箱子走进院子，他会停下来看看我，冲我笑笑，再打个手势让我进屋。然后擤擤鼻涕继续干活。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使没有活时，他也是搞搞这个，搞搞那个。在爸爸生病的前几天，他还拉了一车石子垫院子。

谁曾想，我这山一样的父亲，却像山洪暴发一样，垮下去只在顷刻之间。

2012年3月1号，爸爸说牙又疼了，妈妈马上喂他吃了止疼药。爸爸牙疼是老毛病，疼了，就吃几片止疼药，70岁的人了，一颗牙都没松动，算奇迹了，偶尔疼一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这次疼的有点严重，吃了药也不顶用。妈妈劝，要不，咱们去医院吧。爸爸有点不耐烦，这点小病去什么医院，我这辈子，最怕打针了，不去，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是，这次，他一忍再忍，不但没有好，反而愈加严重了。仅仅三天时间，整个左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嗓子也肿了，不敢吃饭，咽口水都火烧火燎的疼。

我一直在外面打工，4号晚上妈妈才告诉我爸爸病了。5号下午，我赶到家里，一下子就愣住了，爸爸靠墙坐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他眼睛又红又肿，左边的腮帮子连同太阳穴和嘴角都肿了起来，嘴里传出一股肉类腐烂的臭味。妈妈告诉我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

“爸，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去医院？！”

“不去了，来不及了，丫头啊，你爸这次是顶不过去了......”

“你胡说什么！”

“......”

我好说歹说劝了一晚上，爸爸终于同意去医院了。

6号，爸爸住院。

爸爸的住院诊断是“口腔多间隙感染”，感染有点严重，已经向全身扩散了，医生一直责怪我们对老人不上心，怎么这么托到这么严重才来就医，爸爸解释说：“不怪他们，是我坚持不来，牙疼而已，没当回事，没想到突然就严重了。”爸爸的嘴里像灌了风似的，说话支支吾吾听不太清楚，再加上嘴里的肌肉腐烂，喘气时发出一股腐臭味，熏得人难受。医生忙让他别说话了，爸爸有点尴尬，问我能不能给他刷下牙，医生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说：“不用不用，大夫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你别有心里负担，我每天给你消毒，再用消炎药控制感染，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就好了，医生是这么说的，我们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医生的预计似乎过于乐观，两天过去了，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反而，痛觉细胞也像病菌一样，向全身发展，爸爸疼的做也不是，站也不是，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我一想到爸爸这么大岁数了，却要遭这份罪，心里就难受的很，可是一般的止疼药根本不起作用，杜冷丁又开不出来，看着爸爸日渐消瘦去，却无能为力，那种绝望不亚于当年的孤独无助。医生看着爸爸这么折腾心里也不好受，她建议，要不就去icu吧，icu设备先进，可以给他注射镇静药，用呼吸机辅助呼吸，这样，一来老人家不受罪，二来可以防止二次感染，对感染的控制和身体的康复都有好处。

医生征求家属的意见，她说，icu一切都好，就是费用太高，你们要考虑清楚，也有可能会人财两空。没等大家讨论，妈妈就毅然决定：“那就去icu吧，我们不怕花钱，老头子是我们一家的根啊，他要是倒下了，我们的靠山就没有了，我家虽然不富裕，我砸锅卖铁也得救他的命！”

好在爸爸再icu的表现非常好，打了镇静药，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感觉不到痛苦。爸爸左脸消肿很快，各项指标也很正常，icu不能随便探视，只有每天下午3点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我们每天都紧张兮兮的等待着三点钟的到来，期待着能见到他一面，虽然他打了镇静药，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但只要握住他温热的手，就能感觉到对子女，对爱人，对亲人浑厚的爱，就能感觉到他顽强的生命的气息。大夫也每天给我们报喜，说爸爸感染控制住了，身体功能也有恢复的迹象，照这样的趋势，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们都做起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的给爸爸办理出院的美梦。

14号晚上，医生却突然下了病危通知...

主治医师遗憾的告诉家属，你们有点心理准备吧，老人的病恶化了，好似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霹傻在那里妈妈差一点就倒了下去，昨天不是还说情况很好的嘛，怎么今天就，就......妈妈不敢说出“不行了”几个字，捂着嘴哭了起来。。。。。。。。。本来icu是不能让家属随便进入的，但看妈妈哭得伤心，只好开了特例，还没等护士说完“不要怎样，不要怎样”妈妈就推开病房门冲了进去，爸爸已经昏迷了，妈妈趴在他身上大哭，你坑害了我一辈子，你怎么能撇下我独自走了呢？丢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你快起来，你不能就这么去了......旁边床的病人听到躁动清醒过来，他可能是想搞清楚是什么状况，试图坐起来，怎料手脚都绑在病床上，任他怎么挣扎也摆托不了，嘴上带着氧气罩，话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哀嚎声。护士一看到这情景，忙让妈妈出去，妈妈不肯，拉着爸爸的手不松开，几个护士同时上来，连托再拽的把妈妈拉出病房......

2012年3月某时，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我看着爸爸的身体一点点冰冷，看着他被装进棺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变凉，我以为我会嚎啕大哭，但我哭不出来，我异常的平静，平静的好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跪在爸爸灵前，愣愣的看着他长明灯忽明忽暗，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爸爸真的走了？我真的就没有爸爸了吗　？那个又倔又硬，总爱开玩笑的老爸就这么去了？那个我换衣服时被赶出去，站在门口喊你换没换完呢的老玩童真的不在了吗？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什么时候才是梦的尽头？

（五）

时光要比我预计中匆忙的多，我茫然的给爸爸烧了头七，烧了五期，茫然的看着爸爸的脸在我脑海里日渐模糊，茫然的看着2012年的最后一丝寒意退去，满然的看着春风吹红了杏花，茫然的看着春雨洗漱了柳绿，茫然的等待着这个没有爸爸的春天一点点逝去......

我静静的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着、看着、看着......直到，我终于提起勇气，对着她，勾勒出一张笑脸......

后记

爸爸辞世很突然，也让我们很愕然，他是个倔强又善良的老顽童，我的20岁可以分成三份，前三分之二都是恨他的，后三分之一改变主意去爱他，但是人性很奇怪，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爱，也能掩盖百分之九十九的恨。爸爸走了之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以作怀念，但是托了很久，因为我是缀在其中的，你在故事里哭，在故事里笑，你拔不出来，就无法掌控全局。

现在，我也不敢说我能控制整个小说的布局了，我只能说，我会努力。，爸爸的故事很长，他的一生都贯穿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之中，爱或不爱，背叛还是责任，跟每一个人都有值得描述的噱头，他不是名人，我不会给他写传记，我只是在讲他的故事。这篇文字粗略的描写了爸爸和我的部分，他与其他人的故事，见长篇《半世荒唐1》http://yanyu.love/novel/996912.html。这是《荒唐1》的第一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