趸子长得像他外公，尤其是他叼着一支烟的时候。微皱着眉，薄薄的一字型嘴，总是抿着，很严肃的样子，好像在思考很重大的问题，而且，那一定是公家的事，县里的事。趸子的外公退休多年，身上的衬衣还是公家发的的，领子破了再补，纱薄得快透明了，这个没办法。法院中年以上的干部要着神回忆才记得那个老法官，青年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人。

趸子对于自己像外公这回事很有点自豪，其实，这是他作为人活在世上唯一可以自豪的。令人郁闷的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别人不再说自己像外公，只说他像妈妈。妈妈早年长得也有些好看，可是妈妈后来疯了，疯病好了些后到菜市场扫地，趸子就发现妈妈原来有些丑，比如嘴巴像只鸭子一般有些扁。

趸子喜欢外公，可是外公好像并不喜欢他，外公每次看到趸子就会掉转头，接下来低下头去，把个薄嘴唇抿得铁紧，满头的白发就特别的灿然，趸子下意识里也想有这样的头发，可是趸子今年20岁，白头发虽然也不少，怎么着也赶不上外公。

趸子的来历跟外公有关。

早年，外公的母亲十分喜欢自己的三孙女，觉得这孩子十分排场又聪明伶俐，嫁到别人家太可惜，不如和外孙阿光结合，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光那时也是细皮白肉，上面好几个姐姐，带把的就他一个，身上的灯芯绒袄子，卡其布裤从没见有过角子大的补丁，哪怕几个姐姐饿得口里流涎水，油麻粉子，冰糖块块阿光那是想吃就吃。这样的两块宝贝，拼到一块，那还不是宝中生宝？趸子外公学过高腔曲，认得好些字，后来到法院当干部，那是知道好多政策上的事的，比如婚姻自主，比如不能近亲结婚。外公的母亲断气前留下遗嘱：翠兰子必须和阿光完婚。外公含泪答应了老娘。于是，翠兰子和阿光读完初中就结婚了，翠兰子也喜欢阿光，阿光也喜欢翠兰子。翠兰子的娘问翠兰子：如今是新社会，不能包办婚姻，你同意和阿光做夫妻吗？翠兰子说：爷同意的俺也同意。也有人说：表兄妹结婚搞不好生的后代不成器。翠兰子不怕，因为阿光那边算过命，命里主富贵，再说爷一直都认可这门婚事。爷不光是这个家庭的主宰，团近几十里都有他说话的份，一身洋溢着神秘气氛的蓝色衣服，皮带上老挂个枪套，枪套里那闪着豪光的铁器忽隐忽现，不要说地、富、反、坏、旧，就是阎王老子看了也胆寒。

这么件好事就定了。

后来趸子就来到世上。趸子出身的时候，那是人见人爱。不要说细皮白肉，光是那眉毛、眼睛透出的一股英气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更有吃价的就是趸子长得暴速，几个月就有了虎背熊腰的气象。不知哪个缺乏想象力的家伙把“趸子”两个字扣在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头上。

后来呢？后来，呃，后来就有些那个了。

趸子会吃，一家人吃不过他一个。按说这个不是什么坏事，吃得多，长身子就快。果然趸子长得比同龄人高半个头，身子那是可以把人家罩住了。可是，这么个孩子却是玩伴们想打就打的料，常常被比他小几岁的女孩打哭了，从学校跑到家里告状。翠兰子脸气得赛猪肝，一巴掌往儿子脸上扇过去，大骂：“咋就不死？”

再后来的特点就是，趸子读书老留级，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至少两年，到初一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

初中要住校，那时翠兰子又生了个儿子，奇怪的是这个儿子一如趸子，长相、身段还有能吃会长的特点和趸子没有二样，于是取名字也省心，就叫：细趸子。

再后来的事可就说事的人都有点难于出口：阿光得了肝炎，长期吃药，做不得重事，身子能撑个多久还要问天。翠兰子突然失了言语。很多以前和翠兰子同在娘家做女儿的怜悯她，去看望她。翠兰子看以前家境、相貌、脑子都比她差的人都有了好的结果，他们的孩子读大学，读高中，不怎么样的，也当了兵。一时间邪火攻心，翠兰子仰面倒地，不省人事。被救过来后，就有了疯癫的病。

看相的张明义找到了阿光，说是阿光的祖坟山上出了问题，二十年前有只被车压死的癞皮狗被埋在阿光爷爷的坟旁，于是阿光爷爷的坟就出了气，癞皮狗到翠兰子肚里投胎转世，要报复害它的人。阿光想起很多年前是有一条狗被车压死在路上，臭了，同村的官庄叔把狗拖山上埋了。活这么久也不曾听说狗死也可成鬼、投胎呀？动坟上之气这说法或许有之。阿光把趸子扯到跟前看了好久，怎么着也不愿相信儿子是狗投胎的。但这眉眼好像真有点那个那个说不清楚的名堂。阿光用手在趸子头上反复按摩，自言自语道：“狗骨头是这样的吗？”一脸愕然的趸子突然狠狠啐了爸爸一口白痰，呲着牙骂道：“你才是狗呢！”这一呲牙，阿光心一沉：那模样真有点像狗。

阿光去武汉治肝病，偶然发现了一个用电脑算命的地方。人家说这是高科技，能用科学方法算得过去未来。阿光省下一个疗程的药钱，买了一次高科技成果。戴眼镜的高科技人员在电脑上操作了好久，好像进行了极度严密、复杂的计算，计算结果被打印在一张纸上，全是字母、数字和弯来弯去的曲线，显得十分神秘。戴眼镜的高科技人员把单子研究了好久，最后说阿光家确实是有孽障，因宿怨，孽障要害阿光家家败人亡。阿光用药钱买了制破的符，漏夜回了，叫疯婆子翠兰子磨了粉，做了耙，端把椅子放在堂前，叫趸子坐了，把耙放趸子跟前，又是烧香又是烧纸又是下拜，公然叫趸子为神犬大仙，要大仙放过他们一家。趸子正吃着耙，待他听出名堂后，把口里未及吞咽的粑碎往阿光头上吐了，一脚把把碗踢出门外，疯一般出门去了。阿光连忙按着疯婆子的头不停地磕。

说也奇怪，此后翠兰子的病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畈地里的事也能有式有样地做，闲暇时爱搂着细趸子抚摸，好像这个家庭所有的指望都在细趸子这里。有时趸子和细趸子发生矛盾，翠兰子总是护着细趸子，趸子就对弟弟来狠的，把弟弟打得杀猪般叫。翠兰子就拿扫帚对付趸子，一边打一遍骂：“一年死这么多，咋就不死你？”一旦阿光发现这种情况，总是把翠兰子拉到一旁，对翠兰子又吓又哄，丝毫不敢对趸子怎么，怕的是得罪大仙。

趸子读初一的时候住校，从此不在阿光、翠兰子身边。事情好像在平淡中好起来。趸子很少回家，偶然回来，也不对家里要钱，奇怪的是，他竟然抽烟。烟的牌子很响，阿光只在过年的时候舍得买几包这样的烟待客。当阿光惊奇地瞅着趸子的时候，趸子也会抽出一支烟敬阿光。阿光一时受宠若惊。忙不迭接了烟，端把椅子给趸子坐。阿光就在脑子里想这孩子的神奇之处。

直至派出所找上门来，之后的事才开始怪模怪样地变化。

派出所干警说，趸子跟几个学生去街上店里偷钱，被抓住了。同案的人都招供说趸子是为头的。干警看阵势觉得趸子不像为头的，就好声气地问他到底谁为头，趸子得意地说就是他为的头。干警问他怎样策划怎样组织作案的，他又什么也说不清楚。最终，派出所还是把趸子放了。

接着学校老师来电话，要阿光去学校。

老师拿出了很多数据，那是趸子每次考试的分数，大约是分数太低，老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趸子不应该读书，读书也无用，必须得家长领回去。

翠兰子气得口吐白沫，阿光这次忘了神犬之说，取下自己的裤带把趸子一顿狠抽，还不忘把翠兰子的名言搬来了：“一年死这么多，咋不死你呢？”

趸子挨骂挨打不会哭。阿光打腻了，自己悻悻地收场。

趸子就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村后湖里的水干了两次又涨了两次，趸子没有回来。这当口翠兰子的老爷托人给翠兰子扫了份扫地的活，一个月能挣个伍佰元。阿光也在县里谋了份轻松些的木匠活。于是一家人在县里租了间便宜的民房住着，算是进城了。听人说，趸子做水电工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元了，这实在是不错的消息。阿光和翠兰子甚至开始盘算到年底可以攒下多少钱的乐事。

乡下油菜结奅的时候，趸子回到县里来了。阿光和翠兰子高兴极了，买了豆腐、肉，甚至狠心买了一瓶六块钱的白酒，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午饭。之后阿光问笑着趸子积了多少钱，趸子说积了一万多。翠兰子一脸慈祥，对儿子说：“趸啊，你把钱交给我，我给你保管，将来还是你的。”趸子说现在没有了。做爸爸妈妈的急了，追问钱哪里去了，趸子明白告诉他们：给了一个女人。什么女人？听人说是做*的，得了病被人赶了出来，没有去处，俺看她可怜给了他钱吃饭。那女人不丑，肉上有电，俺摸着她的手硬是好过死了。她说喜欢俺。俺也喜欢她。她说她有病，要很多钱治，俺就把钱都给了她。还不够，俺就回来向你们要。你就给俺一些吧，反正俺会赚，将来赚的都给你们。

阿光没再说话，把瓶白酒叽咕叽咕一阵完事。扯着趸子到门外，朝趸子胯下一脚踹去，只听得“哎呀”一声，趸子就倒下了。

阿光回到租住的屋里，把门锁扣了，和着翠兰子骂：“一年死这么多，咋就不死你？”

第二天，翠兰子依然去菜市场扫路，阿光的事不赶榫，歇了工，就去找老板要工钱。刚迈上老板办公室的楼梯，手机响了。乡下姐姐来的电话，说趸子吃药死在乡下老屋里。

阿光迈出去的脚又掉下了来了，没有应答姐姐的话，只是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年死这么多咋就，咋就，咋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