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每每读到这句诗,只是怀着离疏的欣赏和淡然的观望,从没想它与我踯躅独行的父亲也相宜。蓦然回首,那个瘦小的身影后面拖着一长串记忆的画面,一幕一幕的,是那样清晰,生生敲打我漠然的心。一丝丝疼痛慢慢侵袭着我,和着心酸,哽着眼泪写下对父亲新婚的祝福。
“爸爸”这个亲呢而又普通的字眼,对于我和父亲来说 是一种奢求,一种相对不能言的遗憾。我一出世,迷信的奶奶就托人给我算一命:说我和爸爸属相相同,相生相克,有凶兆。为避免恶运必须改掉称呼。从此,我就称父亲:二爷!(因为父亲在兄弟间排行老二。)可能是因为这个,父亲尽管疼我疼得紧,却不敢轻易抱襁褓中的我,小时侯我很爱生病,最紧张的是他,整宿的守在我的床前,眼睛巴巴的望着我,直到我完全康复。好几次父亲在田里锄草锄得好好的,会忽然扔下锄耙急匆匆的往家赶,当看到我正香甜睡在摇篮里时,才舒一口气然后借口去喝水。奶奶常戏虞说:“看,我家的女孩比男儿还金贵呢!”那时的父亲据说非常的温厚,腼腆,孝顺。
我五岁那年,妈妈因患病救治无效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因为太小,记忆模糊,倒没有给我们几个孩子留下切骨的痛,要说有也许只是别人眼中的怜悯。可是对于父亲来说是一道晴天霹雳:二十八岁的年纪,在一个男人如花的岁月里却遭遇丧妻之痛,遭遇用单薄的肩膀独自扛起三个幼小的孩子抚养和教育的重任。一向不多话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笑容也从他的脸上渐渐消失了。没日没夜的劳作让岁月的风霜过早的爬上了父亲的脸庞。(而我曾经却因为没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父亲来向人炫耀懊恼,罪恶呀!)那时常常陪伴他的是劣质的香烟和一个年代久远的收音机。在田间地头得空时抽,耕田犁地时抽,夜深人静时抽......烟雾笼罩的脸透出深深的愁苦,这幅画面常常抽痛着我的心。父亲很喜欢听收音机,我也受其影响。他喜欢听评书〈薛家将〉〈三国演义〉,喜欢听相声小品。只有这时我才能听到他久违的笑声。我最喜欢的是广播剧和吉祥鸟,我常常为能听收音机跑到地里去帮父亲拔草,听完后和父亲讲我最喜欢的剧情和人物。父亲总是很用心的听我喋喋不休,有时也会被我的童言童语逗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听的广播剧叫‘红丝带’,讲的是:一个小女孩一直渴望爸爸给她买一条漂亮的红丝带,却在爸爸的婚礼上看到后妈的头上的红丝带,高兴的叫着向妈妈要,妈妈打了她并带着她哭着离开。带给小女孩深深的伤害,长大后女孩和爸爸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父亲沉默了一会问我:“给你找个妈好不好?”我歪着头:“那她会给我买好看的丝带吗?唉,后妈很凶的,等我去玩的时候叫她来,我回来的时候叫她走吧。”记不得父亲当时的表情,只是忘不了那些许许多多的夜晚从父亲房里流出收音机寂寞的声音,敲打着无边的黑暗,也敲疼了我的心。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甚至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我一直是一个泪腺很发达的人。小时侯很害怕流血,为此村里一些长辈总喜欢逗我,常指着我看不到的地方骗我说在流血,惹得我大哭来取乐。父亲总是心疼得直搓手,安抚着我的同时还不断的埋怨肇事者。父亲少言寡语,不是那种会说温情的话的人。可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宠爱。从小我就喜欢玩水(游泳),父亲却是个地道的汗鸭子。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他都会在家里烧水洗澡,在得知我玩水差点出事后,每天跟着我要到河里去洗,其实是蹲在河边抽烟,等我洗完再一起回家。我知道他是在默默的守护着我。我的童年因为有父亲的呵护很幸福!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小村的女孩子一般读完小学就回家帮家里干农活。父亲一直让我读到中专毕业,而且是靠他一点一点从泥土抠出的血汗钱。那其间的艰辛我无法用语言一一道来,太厚重!村里许多人包括一向疼我的奶奶曾劝他:让闺女早点回来帮你一把,一心一意的培养儿子吧。父亲总是笑笑说:“这孩子喜欢念书,让她读吧。”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却要用呕心沥血来实践。每当我从学校回来,看见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影,一种辛酸便哽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叠整齐的,浸透着父亲的汗水和体温的钞票,心底的潮湿挤压得心脏隐隐作痛......当父亲看到穿着白大挂拿着针筒的我时,眼里那分自豪和激动至今让我难忘。那天他第一次拿着他和妈妈的合影给我看:一帧泛黄的旧照片,一对年轻的男女,脸上洋溢着青春幸福的光芒,这就是我的父母。我甚至忘了父亲也曾经这样年轻过。“要是你妈妈能看到今天该多好啊!”父亲有些感慨的说。“你想妈妈吗?”我轻轻的问。父亲久久没有回答,沉浸在对短暂青春的无限缅怀中。我暗暗祝福父亲早日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时间将这份最真切的痛感碾磨积淀在心的最深处,不遇到重击不会倾泄出来,这就是儿女的自私。再次重温这种痛是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天,那一晚我在医院的产房痛得死去活来时,父亲在他的家里彻夜难眠,一晚上都坐在电视前抽烟,只到第二天十点多,老公电话告之母子平安才放心的上床睡觉。事后,生儿子的那种痛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父亲的牵挂却让我想一次痛一次。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信,不然,我没法从父亲这里得到解脱。儿子出生后我很少回去,因为带着爱动的儿子不能帮到父亲,还要父亲忙里忙外的伺候我们吃好喝好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一次好动的小儿爬到床底下翻出父亲藏着的农药,幸好被我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错。那次我们都吓得不轻,父亲更是觉得犯了天大的错,一直喃喃的对我和老公说:“是我太大意了。”父亲的过度自责让我的心里很难过,我第一次那么真切的看到了父亲的衰老:黝黑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丘壑。干瘦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难怪给他买的衣服总是大大的挂在他的身上。小腿上向蚯蚓一样弯曲着的静脉,向我诉说着一个怎样负着重荷的人生?我不敢仔细看下去,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凌迟着我的心......
今年春天父亲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新妈妈是一个同样善良,同样苦命的女人。当我再次见到父亲时,父亲那种从内到外的改变让我震撼。短短的时间父亲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合体的衣服,乌黑的头发(父亲的头发一直是黑的,只是从没有如此顺溜过),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连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笑发着光。新妈妈做得一手好菜,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得尽兴,吃得开心。是那么的温馨,和谐。多久没有这种家的感觉了?从没去算过,也从没想过父亲是怎样在一个人的孤独中一天一天的熬过来的。对于这个我叫婶婶的人,除了深深的感激和敬意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嫉妒,一种属于女儿的嫉妒。曾经父亲有很多次再取的机会他都婉拒了,而今我们都成家了,父亲才欣然找一个伴。我常想:是缘分的使然,还是我曾经那句幼稚的话?不管哪样,我都为父亲找到幸福而高兴。
现在每次回家,婶婶都会把我们招呼得妥妥贴贴。临走时,父亲和婶婶总是不住的叮嘱:孩子放假就带回来玩,现在有人招呼了。每当这时,就会有咸咸的情绪环绕着我,我的父亲总是有他说不完的牵挂。而我只能在心底祈愿:在这无限好的夕阳里,父亲和婶婶能安康幸福地携手走到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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