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欧阳锋

真正的绝望，是希望被摔个稀烂。

一

“这是一汪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闻一多先生的叹息是对2012年的纽约的最好描述。是丛林还是城市？鹿的孱弱成为狮口的俘虏，狮又被枪支威慑逃逸。强者生存只是阳光下的公平，夜晚降临就根本行不通。可隐秘于丛生杂草间的建筑和汽车还在提醒，这里有一座城市。这声音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无言。因为这是一座死去的废都。幸好还有广告牌在有声地抗议——god　still　loves　us。

罗伯特?奈维尔也抗议。别人难以撕破的寂寞，自律却让他轻易打破。一个男人，扛着一杆枪，带着他的狗行进在干瘪的生命里，用寂寞和刚毅扛着纽约上空空洞的天空。整个纽约阳光所及之处是他的个人训练场也是后花园。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责任就像永远握在他手里上膛的枪一样冷静而坚定。因为他仍怀希望。他希望能够拯救那些被病毒折磨的病人，他希望解放那些因病毒被禁锢的幸存者。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只是埋头于自己像蝴蝶扑打羽翼的力量。

只是疾病和死亡的沉重与蝴蝶的轻灵是永远靠不上边的。病人没休止地砸在玻璃上拳头，顽固和疯狂从他眼底奔腾而出。世界竟静得出奇，所有杂乱的思绪和堆积的情感“轰”地就沉淀了。就像附上指间又离开的水流，好像什么都涌来，又什么都没抓住。奈维尔仿佛觉得他的希望和努力和玻璃上蝴蝶的绽裂一起支离破碎：他想拯救的人丝毫没有接受治疗的意愿、反而沉浸于病毒的扰乱。过去种种不过空梦一场。以为稳券在握，却因失之毫厘，一落千丈。他的瞳孔分明被血丝撑大到暴烈欲出；他的心跳分明少了平淡和信心，而代之以失措和窒息；他的脑子分明被压抑一步一步逼紧到决堤。希望终于被揉碎。

二

《我是传奇》里上帝对人类的希望仍报以仁慈，可《死亡录像》中，希望却变成了他手里不断调戏的工具。　

一位医生将掳来的少女被用于医学试验却引发不可估量的危险突变，凡感染对象皆胡乱撕咬，凶险异常。疑似受染楼栋被警方隔离，待检疫人员审定后未感染者方可走出楼栋。

黑暗永远是恐惧的发源地，因为它推进了想象和压抑。不然方寸之间的漆黑又怎会在白飞飞那小嘴引针纳线般细致描绘下由少女闺房忽地变作人间炼狱，又如何不叫人心惊胆寒？《死亡录像》里有光明，但那不过是为了黑暗而存在的摇曳烛火。时间一到，风一吹，即灭。这里丝毫没有戏里戏外之分，摄影师举起dv，那摇摆的、粗糙的视界就是所有人视觉所触之处。我们既是观看者，也是参与者，是楼栋一员，是希冀着活着走出噩梦的幸存者。《死亡录像》的巧妙就在于不断给人燃起生的希望，又一个一个把它打灭。染疾的老太被击毙，看似危险排除，却咬伤另外两人，直接导致受染者数量的后续增加，也全面拉开杀戮的帷幕；终于所有受染者被隔离于卷帘门外，不想一直未引起注意的小姑娘突然发病，使所有人成了受胁对象，且无处藏身，一而再再而三的血腥更让所有人皆处于恐惧之中；检疫人员本是来放行还未感染的健康者，却反被受染者咬伤，致使所有人再无法从楼栋大门离开；唯一存活的摄影师和女记者本想从阁楼的天井逃出生天，却万万没想到那里栖息的病毒的最初宿体仍残喘至今，最后所有挣扎、希望、惧怖都在此间销声匿迹。

上帝好像一点机会都不留下一般，没有一个人从楼栋里走出。他的手法却是从精神上一步步瓦解，直到彻底崩溃。首先是精神的死亡，其次才是身体的死亡。最后在阁楼的7分钟是最让人倒抽口气的。摄影机夜视拍摄的有限范围内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房间中凝聚的战栗被无限放大。恐怖和压抑扑面而来又不断收紧再收紧，女记者显然已是慌乱失措，死亡明显咫尺之遥。然而那时死亡已不是可怕之物，倒是那漆黑中那躯壳已不复人形的实验体更让人为之一紧。

三

如果说《死亡录像》是上帝的玩笑，那么《暗袭》就是他和人类最彻底的决裂。

这样明快的一刀两断如宿命一般固执，角色的结尾在电影开始后不久就已铺设完毕：　sarah背后一盏一盏灭掉的灯，任她怎样拼死反抗奔逃，黑暗最后还是将她吞灭；结伴探险归来，juno看paul时那种游移又坚定又不甘的眼神以及sarah痛失丈夫和女儿时她选择迅速消失。

juno聚六人山洞探险，名义上为sarah的悲伤散心，实则私心难律。进洞前六名女孩最后一张布满欢笑的合影不如说是人性四分五裂前的回光返照：进洞前越是团结，进洞后就越是决绝。

绝境，尤其关乎生死时，最能激发人类的潜能，也最能将人类最伪善的嘴脸撕破给人看。从这个意义上讲，《暗袭》就不仅仅只是恐怖片。

山体坍塌后，在寻找出路的现实下，尽管前人留下的攀岩工具为她们提供线索，但同时也留给她们失败的讯息。面对全新的山洞，希望和未知平分秋色。

黑暗可以剥夺感官，也可以剥夺人性。在洞穴内生活的生物（或许就是100年前谋求出路未果的探险者的后代）的威胁下，女孩们自私的丑恶面目逐一暴露。先是juno用冰斧杀掉第一只生物后，在高度紧张的神经支配下，失手杀害同伴beth。为大局考虑也罢，出于私欲也罢，juno将同伴残忍抛弃，导致beth成为生物腹中食物。剩下的五个女孩走散后，becca和sam却迫切期望juno的大声呼喊能将生物尽量引开，只盼自己存活，而完全将其安全撇开不论。beth为报复juno，在弥留之际将其与sarah丈夫有染告诉sarah，并提醒sarah不要相信juno。发觉友情随山体的崩塌一起崩溃后，sarah发觉不论对过去的朋友还是洞穴的生物，只有残忍才能侥幸生存。同伴陆续死后，sarah攻其不备，抡起斧头劈向juno腿部，并将其留给饥饿的生物，作为对她的报复以及给自己的生路。

有时候，比起虚无的鬼怪、凶残的动物，更凶猛、更可怕的其实是人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明枪易躲、我暗箭难防，其实只有防不胜防。《暗袭》人性自私的大胆揭露比起故事本身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让人不得不质问本身一个问题：这样的灵魂究竟是不是栖息于本体内的真实自我？

影片的最后，sarah踩着白骨终于看见阳光，爬出洞穴。然而，逃出是假，阳光是假，只有耳边不住的啸声在证明只有脚下的白骨是真实。

与其说《暗袭》是一种决绝，倒不如说是人类私心的应有惩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