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转折
斗笠翁
毕业后去做律师,这是我在伏案苦读时的前途设想。在我的心目中,律师是一个非常鲜亮的行当。它匡扶正义,不畏权势;它明辨是非,不信谗言;它维护权益,不趋炎附势。它给弱者以力量,给强者以荣耀,它无所不能,它有着神秘的光环。
八八年,我接到一个案子,是一个奸淫幼女的案子。报案人推门探头,眼神中流露着探寻、哀求的神色。呼其而入。观其人,是一个个子矮矮的,肤色黝黑清瘦的青年农民,身着褪色的蓝布衣裤,脚穿军绿色的球鞋;察其色,神态倦疲,焦虑;听其言,哭诉其5岁的女儿被村长的小子奸污。虽已报案,但公文旅游,聊无结果。粗糙的双手抖抖颤颤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信签纸和一份医院的检验证明。悲愤的叙述中道出那小子的叔叔在县公安局任副职,叹息中,更道出往事,那小子其父曾将幼女的姑姑奸污,小女子羞于做人,不敢声张,远嫁他乡。而今新仇旧恨交织,却又投诉无门。听罢其言,甚愤!拍案而起:乡里恶霸,何等猖獗!两代人欺辱两代人,天理难容!有法不依,司法何在!
受理后,我与另一位袁姓律师一道走访乡里,调查取证。乡下鲜有班车,我与同事全靠步行,近其村时已是后晌,炎炎烈日之下,田间劳作的村民寥寥无几,稻田里的青禾已有膝盖之高,隔田相望,山脚下的树林里隐现着几间错落不一的土坯房,村子里偶儿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我们沿田埂而行,寻至其门。
出门迎接的正是我的委托人,也就是那个中年男子,看的出,是刚从田里回家,卷起的裤脚上和刚刚洗过的脚上依然泥迹斑斑。见到我们,眼睛里透着亮光,像是看到了希望。门沿旁坐着一位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衣衫褴褛,赤脚,头发凌乱,目光呆滞无神,见有生人,眼睛里立刻闪过一种他人无法察觉的惊悸,低头起身避之厢房。我的心猛的一阵惊秫,小女孩恐惧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我感触到了她的悲痛。虽说年幼,但经历了伤害,朦胧中知道来者之意。我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但我女儿天真活泼的个性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与我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相比,她们仿佛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人间。
端茶招待我们的是她的祖母,脸上的悲愁,眼里的愤恨,言语中的无奈,絮絮叨叨的叙说着天理不公。
例行完公事我们起身离去。然后,行至乡里;然后,行至县里。派出所、公安局、检察院,多次往返,应卯之处无一不到,所述之事无人不知,如何处置却无人知晓。调档查卷、据理力争、严辞相向、拍案顿足、面红耳赤,然而冷脸、托词、搪塞、推卸、无可奉告,冷漠中透出的无助将我们拒之千里之外。
万般无奈之下,我带足材料,来到省日报社群工部,期望能得到舆论的帮助,这是一种最时髦的也是最后的手段,我不想也不愿辜负当事人的委托,哪怕是能找到一线希望。一位女性领导接待了我,言忙,顺手将我递上的材料装进了公文袋:我们会尽快将材料交到有关部门的。温文尔雅而又面无表情的答复平淡的出奇,然后的眼神在告诉我:我可以走了。
几番下来,我已非常疲惫,不是体力上的,而是心灵上的疲惫。虽愤愤不平,可又耐得其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为我的委托人伸张。我更不知道我要如何拳打脚踢才能使得案情有所进展。当我再一次见到委托人的时侯,我不敢正视他那期盼的眼神,我只是将早已准备好的,我女儿穿剩下的半新的衣裤鞋袜交到他的手中。他囔囔的推谢着,眼神却是在问:不行了吗?告不赢吗?没办法吗?望着他那憔悴悲凄的表情,我无言以对。我无法告诉他,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种无形而又巨大的磨盘,我也无法告诉他,我想推它转动起来,但依我的能力远远不能把它推转。
送他出门,望着远去的背影,我看轻了律师这个行当。律师只能趋炎附势而不能救助苍生。中国的现实社会是一个信奉权势的社会,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都在利用和依附权势。律师这个行当是最能利用和最会依附权势的行业。人人都有纠葛,无论地位高低;行行都有纷争,无论实力强弱。这为律师这个行当创造了无限驰骋的空间。律师在纠葛中左右逢源,在纷争中名利双收,而在权势面前则只能心甘俯首。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干这个行当。于是,我决心离开这个貌似能为他人主张权益却又显得十分懦弱的行当。
我似乎晓得了一个常识:凡不愿依附于权势而生存的人应该另起炉灶。
2009年03月1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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