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母亲牧二

发表于-2007年06月25日 上午11:30评论-3条

青少年时期,我从未意识到母亲信奉佛教。她是城里人,祖上曾是大户,过着使奴唤婢的奢华生活,后来家道衰落了,到外祖父手上时,已经只能靠一片小商店养家活口了。母亲从小就聪明伶利,——她现在还时常唠叨,她只上过两年小学,十四岁那年却参加过民国时期的师范招生考试,并被录取了。遗憾的是,当时的家境只能支持舅舅一人读书,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含着泪把入学通知书撕了。从此,她就和姨妈继续在纺车前熬过宝贵的青春时光,然后通过亲戚介绍,分别下嫁到了农村。

我父亲府上世代都是农民,族谱上鲜有发达显贵者。我爷爷终身勤谨,在攒下了十来亩水田后,刚好遇上了解放,把数十年的辛劳换了一顶下中农的帽子,没过多少年,他就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次大饥荒中活活地饿死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他是很吝啬的,一生中只做了一件大方事,让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个儿子都读完了高中,使他们后来都吃上了公家饭——伯父进了上海一家大工厂,叔父当了县粮食直属库的干部,父亲呢?先做了一段时间农会秘书,然后就做了公社供销社的会计,一直到退休。当然,按惯例,我唯一的姑妈只能早早地出了嫁。

母亲下嫁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当时我奶奶还在,据说,她是一位具有顽固封建思想的快嘴女人。她的这一禀性没让母亲少受委屈,也给她自己招来了一场灾难。六八年,她在家里饿得受不了,去我叔父单位上住了一段时间;回来时,我叔父送给她七斤粮票和三块多钱,半道上,她忍不住地向路人夸耀她一时的富有;显然,她为自己找到的是一个或者几个饿疯了的听众,于是,他或者他们就把她打死在山沟里,抢走了那两样她引以为骄傲的东西——七斤粮票和三块多钱。这段往事,我只听父亲和叔父说起过一次,就记住了。

此后,我爷爷也死了,叔父一家也分开住了,从此,母亲就带着哥哥和刚出生不久的我,独自在村里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时的农民全靠在生产队里捞工分生活;捞得多,就可以多分一点粮食和其它食物、棉花;捞得少,就分得少,虽然还可以得到一点额外的“照顾”,却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我父亲一直在邻近公社工作,每月回家一次,带回家的钱只够买少量奢侈品,如红糖、猪肉、猪油和其它一般农村家庭难得见到的副食品——这不能怪他,因为那时候,“一鸡罩就可以罩住三个干部”——我们母子三人的基本生活还得在生产队里捞,或者坐着等照顾吃。母亲是好强的,绝不肯吃“照顾”,于是,她就把自己掰成三个人用:一个,是生产队里的妇女劳力,一个,是照顾两个儿子的保姆,一个,是做着纺麻线副业的小工。搜寻小时候对母亲的印象,所得到的最多的是:清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母亲已经上工去了;从田里回来时,母亲身上总是挽齐肘弯的衣袖和泥水湿齐大腿的蓝灰布长裤;夏天,她总是先跑到屋后的池塘边,把长裤脱下,洗干净后晾在铁丝上,再急匆匆地跑进厨房,做一家三口的饭菜;春秋两季呢?湿衣服就那幺裹在身上,直到晚上收工;终于到了晚上,在把所有的杂事全部处理完后,母亲就安安静静地在纺车前坐下来,摇啊摇地,一直摇到我睡着了,有时半夜醒来,我发现母亲还在摇着——纺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就是我童年的催眠曲。

最难的是打米。那时一个乡统共才三、四个打米厂,其中最近的离我家也有八九里路。每过一段时间,母亲就会捡一个晴朗的黑清早,挑着满满的一担谷子去打米厂,然后把满满的一担米糠挑回来,赶着去上早工。成年后,我曾经代替母亲去过一次,就怕了。母亲却似乎从来没畏过难,更没叫过苦,因为她当时心里想得最多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才能把两个儿子带大呢?

我哥哥从小就多病多灾。有一次,母亲照常把刚满二岁的我交给刚满八岁的哥哥照管,自己上工去了。午休时,她心急火燎地跑回家,却只看见我独自站在屋后哭。她大声问我哥哥到哪儿去了,显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叙述我所看到的情景,但是,母亲很快就嗅出了灾难的气息,迅速向池塘跑去。她刚好看到了还在水中挣扎着的大儿子,便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她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自己也不会洇水,因此,在她跳下去后,哥哥一人在塘里的挣扎变成了母子两人在塘里的挣扎。幸好,她在慌乱中拽住了一根柳枝——这是一根横斜在塘面上的老柳树的枝条,于是,母子俩得救了。事后,母亲是如此虔诚地感激她当时抓到的那根枝条,以致三十多年后当我父亲要把那根柳树砍掉作烧材时,母亲竟象疯了似的和父亲大吵了一顿,结果,父亲不得不作出让步,让它继续在塘边生长着,直到现在。

体弱,就难免受人欺侮。不单我哥是这样,我们整个家也是如此。现代人怀念往昔的田园生活,其实,——至少在我看来,当时的农村并没那幺多软绵绵的诗情画意,尤其是在阶级斗争观念渗透到人们的血脉里时,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被简化为一种简单的如何斗争与如何妥协的关系——这有点象基督教义。我家是下中家,在队里还有一户地主一户富农排在前面,单纯从阶级分析的角度出发,受斗争的事还轮不到我们身上。但是,我们是干部家属,而且我母亲是城里人,难免还带有城里人的生活习气——比如爱干净;那时无论怎幺忙,母亲也会把整个家园收拾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我们家人少且缺乏足够的蛮力:——我父亲年轻时一直是被人叫着江妈的,可见他的性格是多幺文明或者柔弱——因此,我们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比那两户地主富农更多的批斗。邻居的鸡发了瘟,疑是我母亲下的毒;张三家的菜园被猪糟蹋了,一定是我家有意把猪赶进去的;我家禾场上的树,看中的人就会把它当祖业砍回去。总之,在乡亲们眼中,一切坏事似乎均出自我们这个贫弱的家庭,象在美英联盟眼中,一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均在伊拉克一样。有一次,生产队的一袋种谷被盗,住在本队的大队支部书记便认定是母亲偷走了——偷到哪儿去了呢?又查不出来——亲自主持召开全队大会,要斗母亲的争。母亲是刚烈的,气极之下,不顾一切地从地上抓起一把扬叉就朝书记头上打,书记见势不妙,撤腿就跑,母亲就追,一直在队屋禾场里追了三个圈,眼见得实在追不上了,方肯罢休。从此,母亲落下了一个令人敬畏的绰号——牛脑壳。

牛的脑壳是坚硬的,且长得有锐利的角,但据我所知,牛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动物——勤劳,从不主动攻击,一旦发威,却决不畏葸不前。母亲一直就是这样,所以,别人不无恶意地送她的那个绰号,反而无意间生动地表彰了母亲的美德。其实,在一般情况下,她是非常和善慈爱的,无论自己多幺困难,从不拒绝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过去,乡村总是游荡着太多的叫化子、卖卦算命的残疾人,母亲从来没让其中的任何一位打过空转身;个别情况下,家里的米缸空了,母亲竟会塞给对方一个鸡蛋或者一快饼——那时候,这些东西是多幺宝贵啊!

作为普通农村妇女,母亲关注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如前面已经说过了的,她老是担心“怎样才能把两个儿子带大呢”。但是,母亲从不把这种担心写在脸上,或者挂在嘴上,而是融入辛勤的劳作与无言的教诲之中。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兄弟俩虽然很小就下田了,却从来没有感觉劳动辛苦,反面在诚实的集体劳动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并逐步健康成长起来。我们身上刻印着太多母亲的痕迹——比如上进,比如勤劳,比如节俭,比如正直,比如善良,比如刚烈,比如对人和对集体的热情……还有对自然的尊敬,我们就带着这些痕迹走上我们的人生之路,走向成功,走向——失败。

迄今为止,我们所遭受的最大失败是下海。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兄弟俩联袂停薪留薪,一起经商,最初赚了一些钱,但很快就一败涂地了。此后,我哥哥一家继续留在市场里挣扎着,我带着一度随我下海的妻子(她也是教师)重返学校,被我们请出去帮忙的父亲则回到了留守农村的母亲身边,我们几乎同时面临另外一种冲击——一次巨大失败对家庭的冲击。

我们家庭的主干是在毛泽东时代建立起来的,显然带着太多的那个时代的家庭特征。在改革开放初期,我们不自觉地受到潮流的影响,逐渐把所有个人兴趣都集中到谋求家庭的富贵荣华上来,梦醒之后,所有过去一直被掩盖着的矛盾都充分地暴露,并且被躁动的心灵无限地扩大了,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很快就陷入了相互猜忌、相互轻视、相互埋怨、相互指责以致相互远离的分裂处境。在那段可怕的时间里,我时常在和妻子吵过后回老家打个转,本想清静清静,结果,不是遇到父母老两口吵架,就是听母亲唠叨哥哥两口子闹离婚的消息。一段时间之后,家庭内部斗争带来了另外的严重后果:两个孩子的学习退步了。女儿的情况稍好一些,只是变得骄傲起来了——这一点象我,越挫越傲。侄儿呢?还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比如打电游、打群架之类。在这种情况下,我体验到更深刻的危机。在经历过残酷的市场竞争后,我大体上已经把发财这件事看透了,但我知道,我承受不起即将面临的家庭分崩离析的失败——做人的失败,我因此而感到极度的恐慌。

与此同时,我在学校里的处境也越来越不利了。现在学校的领导大多是我过去的下属,甚至是学生,因此,我最初抱着这样一种幻想:我可以先只挂一个支部书记的虚衔,然后再谋求官复原职——重新做校长。我这样想并非全无理由,因为我认为,我过去是一个人才,在经过市场洗礼后,理所当然地更是一个人才了。可是,我的学校显然已经容不下这个人才了,于是,我被直接推回到讲台上,——正如教育局某位领导在和我谈话时所说的,从零开始。

我也是倔强的,因此,我打定主意不再开始,让自己一直保持眼前的状态——做一名普通教师。做普通教师可能更合我的心意,因为可以乘此机会沉下心来,重新学习学习,甚至把青少年时期对文学的爱好捡起来呢。此时,我实际上已经认识到了自己身上太多的局限,我想,也许搞创作才是唯一真正适合我的事情吧。我就这样把过去轻易抛弃现在却再也得不到的东西当酸葡萄处理了。

但是,我还是陷入了另外一种困境之中。在学校,我不可避免地见识着现任领导们肆无忌惮的腐败与张狂,却只能保持沉默,因为现任领导们手里有了另外一根大棒——下岗。对这件新式武器,我一方面是如此的不屑,一方面却深深地害怕着。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女儿已经认识到了骄傲的危害,学习得更踏实了,在我返校后第二年就考入了县一中,这使我明确地意识到,我必须凭着手头这份收入菲薄的工作做好供她上大学的准备,——人,总是要在困境中才能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于是,我深深地感到了愤怒与无奈。有时,我毫不自觉——或者不可避免地把这种情绪带到了家里,使我们夫妻之间正在熊熊燃烧的怒火得到一份份额外的能源。于是,我们很快就闹到了要离婚的程度,我开始更多地逃入酗酒与酒醉后的狂暴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期,我注意到了母亲信奉佛教。一个周未的上午,我回到老家,发现母亲特别高兴,稍后才从她的唠叨中得知,二十多年前,她曾经向菩萨许下香愿,请菩萨保佑她的两个儿子健康成长,一向忘了,近段时间才想起来,昨天专程去娘娘庙还了愿的。再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家里的中堂上多了一座神龛,供着观世音磁像,却很少遇到母亲烧香。也许,她还部分地保留着过去时代对神佛的见解,因而在寻求神佛安慰的同时又感到有些尴尬吧。

这两件事当时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震动。一年后的某一天,母亲来学校给我做生日,顺便提起她想参加邻近村组的基督教活动的事。直到此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母亲原来一直在苦苦地寻求着可以使整个家庭平安和睦的力量,我估计,她可能感到菩萨没有带给她所需要的,便把目光投注到逐渐伸展到了农村的基督教身上。对她老人家的这种想法,我无法驳斥,只是谨慎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把参加组里的活动改为参加镇上合法教堂的活动。

数天后,母亲又做了一件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把她供奉了多年的观世音磁像送到我家里来了。显然,她已经决定了改信基督教,又怕得罪菩萨,我理解她老人家的心意,便和妻子把磁像接受下来,供在了办公桌上。其实,早在当年做期货时,我就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研究佛家哲学和道家哲学了,只是当时仅仅把它当成了一种可以用来赚钱的智能;这其实是一种发昏的想法,因为宗教哲学原本就是要让人远离金钱和金钱所带来的烦恼的。现在呢,我从母亲身上悟到,宗教哲学可能潜藏着比现代哲学更高的智能——人生的智能。于是,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研究起宗教哲学来。我原先就积累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后来,我发现母亲手头多了一本市面上难得见到的《圣经》——这是镇上的礼拜堂发给她的;现在,她每周上一次礼拜堂,回到家里,每天翻一两页《圣经》;她时常对我说,只要把这本书看完了,老虎屁股都摸得——便时常利用节假日回家去看。很快地,我就看到了各种宗教哲学间的区别,再过一段时间,我又找到了它们相互间的联系,——无论何种宗教,都是以使我们快乐为目的的。于是,我得到了一种更宽广、更深邃、更客观、更沉静的目光、和包容的胸怀,看穿了过去的种种执着是多幺荒谬。于是,我的心完全从失败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真正地平静了,使我能够沉溺于我所喜爱的文学创作之中。

一段时间之后,我妻子首先发现了我家的一个新的变化:母亲一扫忧心忡忡的愁颜,脸上时时挂着灿烂的微笑,而我呢?性情也改了许多,——其实,我家的经济状况并无多大改善,反而因供女儿在北京上大学而显得更拮据了些——紧接着,我们全家,包括我远在他乡开着小商店的哥哥一家,都惊喜地发现了这一变化,因而都变得沉静、乐观起来。

这一切是怎幺形成的呢?实在难以说清。我们只知道,我们之间现在仍有争吵,但是,这种争吵已经不再能威胁到我们家庭的团结与和睦,因为在争吵中,我们已经不再感到恐慌——恐慌总是赋予我们更强的攻击性与防御性,一种使人心变得丑陋且相互远离的根性——由此可以肯定,我们整个家庭得救了,就象当年母亲和哥哥在水塘里得救一样。也许,这是源自宗教的力量吧,——现在,我仍不信奉任何宗教;在经历怀疑主义浪潮洗礼之后,我无法如母亲般相信神的存在,相对而言,我更信赖哲学,与此同时,我信奉我的母亲——母亲就是我的宗教。

本文已被编辑[chen红叶]于2007-6-25 13:41: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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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chen红叶点评:

通俗、明快的语言把一个伟大母亲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母亲在给了我们生命的同时也给了我们继续生活的勇气,让我们懂得了关爱!

文章评论共[3]个
chen红叶-评论

没有华丽的语言,却有着真挚的情感。期待更多的首发文章。at:2007年06月25日 中午1:47

牧二-评论

谢谢红叶的点评。at:2007年06月25日 下午6:16

牧二-评论

谢谢红叶的鼓励,一有新文,一定发过来。at:2007年06月27日 早上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