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句咒语的航标牧二

发表于-2007年06月26日 中午12:23评论-0条

和两位室友一道在路边的小摊上用过早点后,他独自回宿舍打开手机电脑,专心地写起那部刚开了头的小说来。他写的,是一个男人赴情人约会的故事。那个男人在接到情人的手机短讯后,急急忙忙地赶往情人已订好了房间的宾馆所在的那条街。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只是感到非写不可。那种愿望就像当年体验过的从腹股沟燃起来然后一直烧到丹田烧到胸间烧到脑袋的性欲一样不可抗拒。当天上午没课,班上组织优秀学员选举,他不想去。四十多岁的人了,重新当起了学生,这多少让他不自在。至于选举嘛,让那些热心于社交活动的家伙们去搞吧。小说家该考虑的,是让读者熟悉他的小说,而不是他本人。

不一会儿,他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便知道是班长来了。他有点着恼地关掉电脑,为那位冰美人打开房门。他感觉,她似乎穿得比往常鲜亮些。可她究竟穿了些什么呢?事后,他又回想不起来。他和她对视了十分之一秒钟。她没责备他,只是指了指她自己腕上的手表。他含混地嘀咕了一句,然后顺从地跟着她,向位于前院的教学楼走去。

天阴沉沉的,而院内除了水泥还是水泥,灰蒙蒙的。他注意到,班长瞥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她在等他开口呢。他约略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咬着牙没吭声。他有点同情她。在近四十天的学习生活中,她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却伤害了大多数男人的自尊,当然,也失去了其他女性的同情。他一直注视着她,此时甚至体验到了她的苦闷。但是,他不想流露丝毫感情。他不想在短短的学习期间搞出什么故事,当然,更不想搞出人口问题。中国多的是人,少的是纯粹的艺术。艺术,是小说家唯一的责任。

你的脚恢复得怎样了?

上楼时,班长开口了。差不多了,他答道。他记得,她问过了他三次了,每次,两人都是这两句话。这该是哥们纯净的爱吧。

进入教室后,班长径直走上主[xi]台,面带微笑,老漆老板地坐下。他也微微笑着,在一位室友身边坐下。室友是山区来的,姓杨。数十天来,他和他一直坐这个位置,平时也几乎形影不离。他还记得,刚来时老杨就留意到他受伤未愈的脚,并主动向班长说明了情况,为他免除了班内杂条。当然,最重要的是老杨欣赏他。在这届作家班里,大多数学员都是省作协会员,而他还不是。老杨也已成名多年,却时常虚心地向他讨教,使他感到他与大家的距离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遥远。单从这个角度讲,他是否该投老杨一票呢?班长已经在黑板上写下了出满勤的学员名单,他注意到,其中有老杨和另外一位室友老石的名字在。

班长开始讲话了。女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非得正儿八经讲话不可的疵好,却又总是讲不到点子上。这不,她罗里罗嗦地讲了一大通,什么都讲到了,唯独没提选举标准。其实,提与不提有何两样呢?他估计最终当选的,必是那些在各种活动中出镜率最高的。他想到了一个由老杨创造的新词:两交——性交与社交作家。他不喜欢两交,他只喜欢神交。因此他觉得,他对自己当选毫无期待。在拿到那张投票用的小纸条后,他从黑板上漫不经心地抄下了七个,迟疑了好一会,然后写下班长的名字。班长无疑也是两交作家。可是,既然其他两交作家可能当选,为什么不能投她一票呢?他不安地斜睨了邻座一眼,便迅速把目光投向主[xi]台。现在,那个男人该到了大街上了。他面临一项选择:要么打的,要么坐公共汽车。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可是,他是从小县城来的,他将按他的习性选择。对,他和她已经上过床了,不着急,他选择了乘公共汽车。啊,选举已经结束了。

他抬头逛了一眼写在黑板上的选举结果,发现有班长的名字在。他没多想,便随人流向教室外面走去。穿过长长的走廓,他在楼梯边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挨。他得小心。那场意外事故让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可不想让同样的故事再次上演。那个男人也很小心。他已经找到了一个位置,在双层巴士的顶层。他随意地浏览着窗外的城市景观。景观,该是原生态的,比如山啊水啊树啊花啊草啊溪流啊,等等。可是,哪有原生态的呢?此时,他很怀念他和她在乡村小学教书时恋爱的那段日子。多么纯洁的岁月啊!他记起了他第一次上她家时的情景。她家在政府大院一栋红砖瓦房的二楼,三间一套的。她带他参观了所有的房间与家具,然后把他让进了自己的闺房。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他很兴奋,还感到,她也很兴奋。渐渐地,他感到一团火从腹股沟燃起来,然后一直往丹田往胸间往脑袋上烧过去,他不知不觉地和她坐到了一起。可是……可是,他们一直没做成那桩私下里想过无数次的事。这样写,是否会让读者感到失真?换作班长来写,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吗?经过操场的时候,他想起了前不久班长在这里学拳的事。当时,体育委员正在教一路长拳,他感到班长的动作特别扭,便忍不住地上前指导了一番。当时,他握过她的粉拳,揽过她的纤腰。当时,他明显感到冰美人的冰在融化。是的,当时那个房间里也有一块冰,看不见,却隔开了两具想贴近的肉体。

老匡,我感觉我被出卖了。进入寝室后,老杨出其不意地嘀咕。出卖了?对,那个男人当时所感到的,正是被抛弃了。为了他们的未来,他咬牙去市里进修了三年,回来后,她却成了别人的女人,再后来,他把自己打拚成了颇有名气的作家,而她呢?跟着男人一步一步地爬进了省城。怎么啦?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赌咒,我投了你和老石的票。可我感觉,你们都没投我的票。是的,那个男人发誓,他是爱她的。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向她表白,可她呢?她背叛了他。不错,我确实没投老石的票。可那又怎样呢?那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刚才,我遇到了老彭,他说,他只来过这屋里两次,就感到我们有缘,就投了我一票。俗话说:同船过渡,八百年所修。我不明白,人怎能如此无情。是的,这正是那个男人感到痛苦的原因。他和她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却敌不过一个乡镇干部的几句甜言蜜语,她将作何解释呢?

他明白他无法解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边写着他已经想到了的情节,一边思考着老杨提到的事。他理解,老杨把同住一屋当成了选择标准,很明显,这是圈子思想在作怪。山里人嘛,纯朴,却难免狭隘。那么,他的选择标准又是什么呢?他认真回想他写在小纸片上的名字,惊异地发现,他们,或者是他的同乡,或者是他的网友,或者是他同一讨论小组的,或者同过餐桌,或者……全是他不同圈子的圈内人。可既然标准是相同的,他为何唯独没投老杨的票呢?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十多年后,他去市里开会,意外地遇见了她,一瞬间,他就明白他们的旧情复燃了。可是,在她的房间里,他接连三次都没做成他想做的。一年后,她回老家,事先打电话给他,让他在县城里等她。他提前在宾馆开好房间,等她。他感到,那团火再次从腹股沟燃起来,然后一直往丹田往胸间往脑袋上烧过去。这一次他完成了他的夙愿。事后,他反复思考他与她的经历,却想不明白,在那间宾馆里他做成了,而在其它地方却一直没做成,他更想不明白,他在完事后怎么会讲出那么一句蠢话:我老婆可不会象你这么做。他感到芒刺在背。

睡过一个不安的午觉后,他感到房间里的氛围变了。房还是那间房,人还是那三个人,家具也还是那些家具,可他坐不住了。他必须做一件事。是什么呢?继续写?看书?或者去网吧?还是独自去喝一顿酒?想到酒,他又想起了前不久那次酒后的事故。到晚上,他终于打定主意提前回家。学习即将结束,继续留在这,已经没了意义。他迅速收拾好行李,然后小心地爬到六楼,去向班长请假。班长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却意外地感到了轻松。回到房间后,他打开电脑,又平心静气地写了起来。

那个男人现在来到了他要找的那条街。在街口,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朝街对面望,没看见近在身边的宾馆。走完那条街后,他回过头来走另一边。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便改变了观察方式,边走边往身边的房子望,结果,他又没看见移到了对面的宾馆。走完后,他感到了疑惑。一会儿,他拿定主意,又按刚才的方式把那条街的两边重走了一遍,结果,他还是没看到他要找的宾馆。他站在街口想了想,终于明白他上当了。他操起手机给情人写一条短讯:女人,你可以欣赏她,也可以追求她,却绝对不能搞她;一搞她,一切就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发完短讯,他啪地关上了手机。故事可以就此打住,可读者呢?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他感到他该轻松一下。往常在家里,他边写边听音乐,尤其是古典的。可他来得匆忙,忘了带光盘,电脑里装的又被删掉了。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无意间朝老杨那边望过来,徒然想起了老杨送给他的那张光盘,便迅速打开已经理好了的提包,把它找了出来。老杨,老石,一起来听听里耶吧,他好心情地说道。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十个湖北佬也敌不过一个常德佬,老杨冷言冷语地说。是的,常德佬确实不讲情谊。我只得了两票,其中有一票是我自己投的,另外一票呢?五楼的小王说,是他投的。我赌咒,我投了你和老杨的票。可你们呢?不讲感情的,不只是常德佬,老石也嚷了起来。

哥们,这样搞就不对了。投票嘛,既然是无记名的,当然要尊重各人的自由。我可以投你们的票,也可以不投你们的票,这是我的自由,你又何必七猜八猜的呢?郁积了一天的憋屈终于发作了。他很想把那张光盘砸在地上,一脚踩得粉碎。对,还有老石送的那本诗集,也该掷还给他,甚至砸在他脸上。可是,你能那么做吗?其实,老石,我是投了你一票的。我不喜欢赌咒。我是很理性的,讲话重证据。但是,现在出了个小王,问题就简单多了;那一票,要么是我投的,要么是小王投的。为了让你明白真相,我赌咒,要是我没投你的票,我明天出门就让车撞死!

赌完咒,他感觉他重新赢得了朋友的信任,彻底轻松了。他把光盘放进电脑,跟着欢快的乐曲小声地哼唱了起来。那个男人呢?他迅速挡住一辆的士,打开车门,苯拙地爬了进去。不一会,他收到了一条短讯:作家有这样说话的吗?我讨厌你!!!他死死地盯住讨厌二字,象是看到了一头振翅欲飞的绿头苍蝇一样,徒然感到一阵恶心。讨厌?我好歹也是个作家,你怎么能讨厌我呢?讨厌?她怎么敢?

他也感到了恶心。咒语,象是患感冒时的一口痰,腻乎乎的,堵在了心口上。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赌咒。他尤其不明白,他为何没投老杨的票。他知道,赌咒解除了老石的困扰,可是,老杨的怨愤还在。他感到了恐惧。他极力想否认诅咒应验的可能;他的咒是为老石的事赌的,与老杨的事无关。可是,他又莫名其妙地受到那句咒语的牵引。

咒语,也许就是命运的航标呢,咒语,也许根本就不讲理性啊!那么,它将引向何方呢?真的会死在车轮底下吗?他再次想起了前不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故。古语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第二天早餐时,为了避免横穿学院外面的大街,他去院内小卖部买了一袋饼干。可是,中午他却奇怪地放弃了在学院食堂就餐,反而去了学院外面。在横穿马路时,他小心地避让着每一辆过往的汽车,终于安全地回来了。他打定主意在学院内用晚餐。饭后,他放心地在院内散起步来。可是,就在穿过宿舍前那栋楼房拐角后,他却意外地遇到了一辆正高速驰来的小车。

骤然间,他意识到了危险。可是,他傻乎乎地看着小车,忘了作出反应。他急促地呼吸着,意识出现了短暂的间隙,随后,在那片黑暗的间隙里,就出现了班长在打拳接受他的指导时那个很女人的模样,瞬间,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温馨与甜蜜。可是,你当时是怎样想的呢?这个念头象一把焊枪,倏忽间就把断开的意识接上了。于是,他清醒了。他意识到,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跟那位冰美人上床。是的,你心里想的,没有其它,就是跟她上床,就为这,你背叛了朋友。而那个男人呢?他只是你的化身。他很幸运,跟他要跟她上床的那个女人上了床,然后下意识地避开她。而她呢,当然就是那位冰美人的化身,在你潜意识里,她只是一个到手即弃的玩物。呀,这就是你么?灵魂如此的肮脏?这就是你么?当你感到非写不可的时候,你所感到的,正是当年体验过的从腹股沟燃起来然后一直烧到丹田烧到胸间烧到脑袋的性欲。呀,这就是你么?骨子里,你也不过是个两交作家。他无情地自责着,迅速感到了绝望。他想起了他对他的咒语,再次意识到他面临的危险。可是,他不避反迎,面对汽车镇静地迈动了脚步。

汽车意外地在他身前一步之遥停住了,他却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车前的水泥地上。

江建秋2006年12月3日于罗家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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