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带上旅舍房门,我步入岑寂的走廊,倚栏凭眺雨后湛蓝的夜空。在我的身后,参加笔会的作家记者们继续着共聚的欢乐,而我,在经过长时间的潜遁之后,已经习惯了独自嚼食“孤独的面包”,啜饮“自饮的回忆之酒”。
我很快就想起了下午狂饮之前短暂的座谈。会场设在百禄桥乡桔园场部三楼,尽管时逢一个阴沉的雨天,摆在桌上的金色的果实还是有力地激发了作家们的热情。而我呢?我也隐约感到兴奋。
你心田里的积雪也是如此,随着你的春天的来临而消融,你的秘密将化为溪水流淌,去谷涧寻觅大河;那河将夹带着你的秘密奔向大海。
在对自己弃官经商、走投无路、重回文学怀抱的经历作过介绍之后,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现代文学是否需要创造新的神话,或者重新找回人类童年时代的梦想。我仅仅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论据;当天一场出乎意料地秋雨使笔会组织者为作家们安排的畅游胭脂湖的盛事化作了泡影,可是,老诗人肖祥安却在他的即兴诗作中把那些从天而降的捣蛋精灵写成了天公斟酌的美酒。我希望这个例子能够说明,现实充满矛盾与痛苦甚至忧伤,而人类不屈的灵魂总会寻求解决。小说家陶老师(少鸿)显然理解了我的焦渴,但是,他回答得象社会学家一样巧妙。稍后,郭慧明主[xi]把作家归作三类:为名利写作者、为寻求现实解决写作者和为寻求非现实解决写作者,指出“萝卜青菜各喜各爱”的选择原则。紧接着,诗人杨老师(亚杰,最初我把这个名字听成了雅洁)个别解答了我的疑惑。她说,认识你,我感到荣幸!我当然不可能在接受她的如此抬举时毫无愧色,但是我知道,从此我灵魂的幻想将日夜为这首世俗化的诗篇策马扬鞭。因为我懂得:
在给予的右手与取拿的左手之间,有一条鸿沟;只有使两者同时授受之时,才能弥合这条鸿沟。因为只有当你们知道无可受亦无可授之物时,方才能够征服这条鸿沟。
我继续沉思着,突然感到眼前光影摇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于是,看见了笔会上最年轻的女性嫣然小姐站在走廊尽头,向我招手。瞬时,——我想,我的心脏肯定停止过跳动,但我还是控制住了最初的冲动,缓缓地踱过去。
进入浴室后,她对我说,她想洗澡,却打不开热水器。我闻声朝墙壁上看了看。说实话,我也不熟悉这个装了四个旋钮的家伙,但是,我感到我无法拒绝为她提供这个小小的帮助,于是,开始在热水器上乱摸乱扭起来。一忽儿,靠了神灵的帮助,——也许仅仅因为其本身受到了感动,就象中国戏剧中那棵开口说话的槐荫树一样——热水器以难以觉察的方式点着了。我用手背试一试水温,将旋钮调到最适宜的位置——后来,当我听着浴室里时断时续的水声时,我才知道这是一个由我造成却只能靠她自己修正的错误——然后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出门时,我想起门里面的插销坏了,下意识地把门从外面插上。完成之后,我踱到稍远些的地方,点燃香烟。可是,我的心神还是受到了浴室里一阵一阵地传来的水声的吸引。我不自觉地开始想象,沿着美的方向。
要紧紧跟随美神,哪怕她将你引至深渊边缘;倘若她生有双翅,你却身无片羽,只要她从深渊上空越过,你亦应该紧跟不舍;因为美神不在的地方,万物皆化乌有。
但是,当我的想象偏离美的方向时,我受到了惩罚。我感到,我成了被添入灯里的油,在黑暗中被点着、燃烧。幸好,我很快就成了火焰。因为我听到了另外一种水声,从遥远的回忆中响来。
二十年前,我在本县首届笔会上也曾邂逅一个女人(现在,她正在我身后的房间里,愉快地谈笑着;显然,她已经找到并适应了自己的生活;她的笔名叫楚女)。某天傍晚,我正和她在美丽的目平湖畔漫步,却突然想起要下湖游泳。当时正值夏季。我不假思索地迅速剥掉外衣,扑进温热的水流。
赤身者,惟有赤身者才能生活在太阳下;质朴者,惟有质朴者才能驾驭风神;迷路者,惟有迷路千次者才能安抵家中。
我奋力向前游着。夕阳在远处的山峦上逗留了一会,投下夺目的光芒,在河面上幻成游弋的金蛇——那是否我狂热欲望的幻影呢?然后倏然沉没于不可知的空间,把我扔下,在黑黝黝的河面上。倏忽间,我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恐慌,——源于可能失去生命的担忧,抑或害怕远离光明与温暖的孤独?
我开始在黑暗中回游。正是在这个时间,我才听到了水声——我自己被孤独压迫而奋力搏击所掀起的、或者鱼儿受欢乐驱策而踊跃所发出的、或者微风掠过湖面所咏唱的、或者星辰穿越层云撕裂的……声音。渐渐地,我忘记了那个也许还在岸边等我归来的女人,心中只剩下了那水声。我感觉,那也许是在一切声音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声音,一种恒古不变的曲调,托举、拥抱、抚慰着我在湖水中载沉载浮的生命。
拥抱、抚慰我们更深刻悲伤的,正是没人欣赏的曲调;也正是这种曲调,在发掘我们的灵魂深处,以便塑造我们的命运。
现在,当我站在这条岑寂的走廊里守护着一个当天邂逅的女人时,我同时听到了她沐浴时所发出的、和当年我搏击于目平湖时所听到的水声,当然,我也听到了周围的其它声音,包括楚女和作家们欢快的谈笑,微风掠过成熟的桔林时温柔的絮语,在白天向龙王奉献牺牲以酬谢其庇佑深恩之后现在安然入眠的渔夫们匀净的呼吸,范蠡和西施泛舟胭脂湖时的橹声……我感到,所有这一切都象是一棵大树上的叶片,在我灵魂的天空中飞舞,叶尖指向同一方向——生活的方向。
生活,比一切生灵都古老,正如地上的美物诞生之前,美早已拍翅飞翔;又像真理,为人所知、被人道出之前,早已存在世上。
在心灵感受到的境界里,我沉醉着。可是,我很快就听到了剥剥剥的敲门声,提醒我,在走廊尽头还有一位被我关在浴室里的女人。我紧走几步,为她拉开插销。她冲我嫣然一笑,却如此深地刺痛了我,以致我的心灵瞬间就充满了神秘的忧伤。
她枭枭婷婷地向前走去,而我呢?
我们按照永桓的旧法则相互依存,就让我们这样生活在爱的乐园中吧!我们在孤独中相互寻觅,当没有火炉围坐之时,我们便上路漫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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