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是一种本能的纯洁情感,假如没有理智的参与,因为它与不平的感觉直接相连。少年时期,据长辈们回忆,我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孩子。但是,他们显然都没有看到我的另一面,尤其是在户外的一面。那时候,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户外活动,如劳动,如捕捉,如读书(那时候的学习主要是参加义务劳动),如玩耍,如看电影,等等。我们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一次看露天电影的机会,因此,我们对诸如此类的消息非常敏感,即使远隔十来里的公社或大队放电影,我们也能事先得到消息,然后呼朋引伴不顾一切地赶过去;顺便说一下,那时候我们看到的都是革命故事片。有一次,我和几位伙伴一起到邻近大队去看电影。放映开始后,一位小伙伴无意中挤了一个高个子青年一下——这在露天电影场是不可避免的。高个子显然是那种欺善怕恶之辈,借机无情地打骂起我那位可怜的小伙伴来。我在旁边看着看着,突然毫不自觉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高个子头上砸去。高个子晃了几下,就倒了。而我们呢?呼啸而去,这的确不是一种“以单纯理智承担起应负责任(蒙田语)”的表现。
然而,人终归会长大,理智也会随之增强。进入师专后,我读了更多的书,并开始有意识地磨砺自己的意志,结果,我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更强的理智。有一次上晚自习时,我和一位同学爬出学校围墙,到市内去看一部革命故事片。散场后,我们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了几个小流氓(这是很常见的,因为在八十年代初期,拜文化大革命之所赐,社会上确实滋生了太多的小流氓),其中的一个高个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抓走我那位同学新买的帽子,然后和其它几位抛过来接过去地玩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可恼的是,我和那位同学就一直眼睁睁地在旁边看着,没事人似的,然后忍气吞声地离去。
我们当然还有愤怒。因此,回到学校后,我们先去小卖部买一杯高梁小曲,轮着囫囤吞下,然后从操场上搬回一大摞火砖,发疯似的用手掌用拳头打起来,直到把双手打得稀烂,方才罢休。显然,我们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卑怯的发泄方式。
可惜的是,发泄了,愤怒却并未消失——由此可见,现代心理学所推荐的发泄疗法并非普遍有效,而鲁迅所描写的精神胜利法在我们身上仿佛已经绝种。于是,我们开始寻求武功。很快我们就得偿所愿,学到了几路拳法——无非燕青拳诸擒手巫家拳之类民间拳法,并开始刻苦地修炼起来。我们强迫自己每天练五个小时以上。我发现越练肝火越旺,仿佛浑身充满了一股革命英雄之气非得找个地方显露一下不可似的。但是,在学校里我们很难遇到这种机会。于是,我们练得更勤更凶更狠,渐渐地,甚至萌生出让自己练成武术家打遍天下的理想。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个学生时代甚至毕业后数年内,我那位同学是一直把“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挂在嘴边上的。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一股多么可笑的狭隘之气啊!
后来,在毕业前夕我终于逮着了一次机会。一天早晨,那位同学在食堂里排队时和数学科一名试图插队的同学吵架,跟着就打了起来。“数学科”精于计算短于行动,当然不是对手,吃了亏,便找来七八位把我的那位围起来,打复场,刚好被我遇见了。我记得当时我根本连想都没想,把饭盒一扔,就扑进了“猛虎苍龙”之中,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然而,我的英勇行为并未受到表彰,反而给我带来了一次记过处分,使我不得不背着它参加毕业分配。于是,我被迫发现了一个真理:革命成功后的社会,不再需要英雄。
从此,我练功的热情逐步冷却了,身上少了些“英雄气概”,多了些圆滑世故。可笑的是,我竟然因此当上了校长。好在没过几年,我便厌倦了那种时刻担心“缩脚打娘伸脚踢爷”的勾当,下海经商去了。
这大概是我身上残存的英雄气概的一次总爆发的结果吧。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数年后,我便不得不铩羽而归了,因为市场告诉我,它更不需要英雄气概。回过头来想,也许过集体生活对我来说更合适些吧。
可是,这也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回到学校后,我很快就发现面对不平,我不仅不能显露我的“英雄气概”,而且还得老老实实地蹲着。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因为我现在不得不靠这份工作混饭吃,而我的饭碗又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过去,我一直以为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现在呢?它已经被那些可以叫我下岗的人掌握了。那些人啊,其中的一小撮一边侵吞着国家的财产和人民的血汗,一边已经开始大大地谈起道德、原则和法律来了呢,——这些个流氓!
然而,我不能说他们是流氓,因为他们披上了道德、原则和法律的外衣。而所谓道德所谓原则所谓法律,在这个社会里,谁能不讲、谁能违背、谁敢对抗呢?我当然还有其它选择,比如想法子让自己和那一小撮一起站着,或者,如末庄的阿q那样趴着。但是,时间已经把我弄成了这样的:所谓理智不允许我与流氓同流合污,而所谓英雄气概又不允许我趴着,于是,我就只能蹲着。
蹲着的人自然不会感觉舒服,自然会寻找让自己舒服的法子。我也不例外,结果,我找到了太极拳。读师专时,我就跟体育老师学过,但当时我根本没把它当拳术,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它柔弱得太象娘娘腔了,太无用了。但是,“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庄子语)现在呢?也许因为一个人年轻时学了点什么总是难以完全忘怀的缘故,也许因为我现在需要的正是娘娘腔的缘故,或者,因为我已经认识到了太极拳的无用之用的缘故,总之,二十多年过去之后,我又捡起了它。
太极拳功夫,有说是宋末张三丰创的。但也有资料表明,梁时韩拱月、程灵洗、唐时许宣平、李道子、殷梨亭等人早就掌握了,只是名称不同。此外,还有其它说法,各持已见,争论不休,好在大家都承认,这门功夫是源自道家的。源自道家,当然是讲究清静无为顺应自然的,从古代典籍来看,它也确实较好地贯穿了这一精神。
首先,它是尚意不尚力的。《十三势行功心解》曰:全身意在精神,不在气,在气则滞;在气者无力,无气者纯刚。实际上,绝大数太极拳经谱所阐述的,便是如何用意,概而言之,不离收敛内省二诀。
其次,它是强调松净的。所谓松净,其实就是身体与精神的全面放松。放松了,则意之所致,气即至焉;气之所至,身则动焉;如此,则气血流注全身,毫无停滞,行动则沉重不浮,静如山岳,动若江河了。
再次,它是因敌而动的。《十三势行功心解》曰:彼不动,已不动;彼微动,已先动。由此可以肯定,它是防御性而不是进攻性的,因此,把它归到谋求和平保卫和平而不是谋求称王称霸挑起战端的功夫一类,似乎是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其四,它是以慢制快、助弱锄强的。《太极拳经》曰:斯技旁门甚多,虽势有区别,概不外乎壮欺弱,慢让快耳。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关学力而有为也。察四两拨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观耄耋能御众之形,快何能为?从中可以看出,它是一门男女老少咸宜的功夫,现在,随处可见老头老太太在练,便是最好的证据。
其五,它是可以使人阶及神明的。《武当调心八要》云:一要心定,心定则神宁;二要神宁,神宁则心安;三要心安,心安则清静;四要清静,清静则无物;五要无物,无物则气行;六要气行,气行则绝相;七要绝相,绝相则觉明;八要觉明,觉明则神气相通,万象归根。
神与气通了,还有什么问题是不可解决值得动刀动枪的呢?万象归根了,站着蹲着趴着还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理智与愤怒是不能释怀的呢?
然,非功力之久,不能豁然贯通焉。可见,关键还是在练,和文学家练文一样。
于是,我开始认真地修炼起来。渐渐地,我发现我生活中越来越少那种怒不可遏的时刻了,竟然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做点文章了,尽管仍然做得狗屁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已经练熟了太极拳招式已经在灵魂中形成了这样一种程序,可以让我把不平“绷”得远些,反而看得更清楚,然后再把“捋”回来,捋成细细的长丝,再加以“挤”与“按”或者“采”与“咧”的功夫,最后以“肘”与“靠”的发劲把愤怒发出去的缘故吧。
只是,我不能因此而自满,得时刻提醒自己,小心地把狭隘的个人怨愤与社会对那一小撮的普遍愤怒分开,否则,我写出来的便可能是阿q,而阿q无疑是已经过去了末庄的悲剧典型,绝不应该出现在今天的文坛上。——顺带说一下,假如确实有人想把今天的社会变成新版的末庄,我绝不会如蒙田般“一手为圣马竭尔,一手为凶龙奉上香蜡”,尽管我已经蹲着,且因练太极拳而习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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