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公文包,刚准备为自己泡一杯浓茶,两位年轻男作家就提起了笔会组织者对当晚住宿问题的不合理安排:我们住这一家,他带着女作家们住另一家。他俩的不满很快就传达了另一间旅舍,得到更激烈的响应。于是,其中一位拨通主[xi]的手机,提出了严正的抗议。主[xi]在“阴谋”被揭穿后似乎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作出了明确的答复:同意我们搬过去,和美女们一起通宵达旦地——打牌。于是,我们拿起刚刚放下的公文包,向屋外——向美女们走去。
美女?说实话吧,你们这些美丽的动物啊,很长时间以来,你们已不再能激起我狂乱的痴迷与骚动;我可以和你们和睦相处,亦能远离你们而欣然;现在在我心里,你们构造完美的躯体和变幻莫测的禀性与身边这蓝色的山雾何异?
我们再次在百绿桥镇狭窄的街巷里穿行。小镇位于雪峰山脉尽头入洞庭湖处的一片丘陵地带,以美丽的胭脂湖和优良的柑桔闻名。此时正是柑桔成熟季节,雨后的空气中时时处处飘荡着清淡的甜香——也许还混着当年西施伴随范蠡游湖时留下的胭脂香呢。而今晚呢?头顶上,蓝灰色的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习惯早睡的屋宇——正如习惯早睡的我,已经熄灭了明亮的灯光,只剩下一派朦胧而纯净的蓝雾,和着那甜香。我踩着微醺的脚步,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是否有向导?我没有注意。我只知道,那裹着甜香的蓝雾在我身边飘飞着、推拥着、旋转着、包裹着、渗透着……渐渐地,我感觉不复再有房屋,不复再有绿树,不复再有柑桔,不复再有同伴们低声的交谈,不复再有构造完美的女性幻像——也不复再有蓝雾,心头只剩下一片轻柔的宁静。我毫不自觉地向自己问道:这是恒古不变的天上的街市么?抑或竟是我心为我所造的幻景?
对于自然来说,它的一切尝试有多大效果,全要看艺术家在多大程度上猜出它的结结巴巴的话语,在半途上截住它,替它表达它的尝试的真正意图。
很快我就不得不出离幻景了,因为我们到达了旅舍——栖息着美女们的旅舍。一共只有三间房,其中一间已经被几位老作家占领,并上了锁,余下的十几位只能在两个房间里分开挤着,摆开了牌场。我不打牌,但我愿意做作家们——尤其是美女作家们的贴身“老厮”。于是,我为他们每人泡上一杯清茶,然后在床沿上坐下,打开了随身带着的《悲剧的涎生》。我很快就沉入了尼采的激情世界。一会儿(究竟是多久?),一阵哄笑随着一个简单的音节在身边爆发。我惊愕地抬起头来,加入闲扯,才弄清楚,慕桂(化名)为我取了一个戏谑的昵称:××。我当即表示,我愿意接受她对我当晚的角色所作的安排,如果她确实需要的话。
昵称也是一门艺术。——既然我们失去了那更高的艺术——节庆的艺术,我们的一切艺术品的艺术算得了什么!从前,一切艺术品都陈列于人类节庆的大道,作为高尚幸福时刻的纪念品和纪念碑;现在,人们想用艺术品把可怜的精疲力竭的病人从人类痛苦的大道引诱到一旁去,消磨淫邪的片刻,向他们提供小小的麻醉与疯狂。
但是,——她说,她暂时还不需要疯狂,她只是请我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因为她感觉,我可能是她的福星。她显然已经输了不少,正着急赶本。于是,我把尼采放回枕头底下,踱过去,做起了她临时的保护神。有那么一会,我全神贯注于她手中的十来张窄纸片上,试图按我了解的方式组合起来,然后默默地祈祷:下面一定会来如此如此的几张牌。我成功了——也就是说,她按我所祈祷的和了牌。我感觉,她和我一样感到欣喜。
但是,我已经完全不习惯这种复杂的劳动了。于是,我端着茶杯踱出室内,开始独自嚼食孤独的面包,啜饮回忆的美酒。
艺术除执行收藏的任务外,还执行给黯淡褪色的印象稍稍重新着色的任务;当它解决了这个任务后,它就为各个时代织成一务纽带,唤回它们的幽魂;虽然借此出现的仅是墓地的虚假生命,或如逝去的爱人梦中重返,但至少在顷刻间从前的感觉又一次苏醒,心脏又按业已忘却的节拍搏动。
在岑寂的走廊里,我有幸得到了一次短暂的艳遇(笔会结束后,我首先把它写进了《笔会花缘》)。稍后,我返回室内,把西装脱下来,披在慕桂的肩上——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她的削肩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多么羸弱——然后独自上床,枕着尼采,进入无梦的睡眠。
那些心灵平庸之人,到了夜晚,不象驾辇凯旋的得胜者,却像生命饱受鞭挞的疲惫的驴子。
黎明时分,我又被她送我的昵称唤醒了。我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咕哝着说,我已经收到了性暗示的信息,然后去了一趟卫生间。当我再次从睡梦中苏醒时,我发现同伴们已经收拾整齐,准备出发。我匆忙地跑进卫生间抹一把脸,然后在另一个房间找到了我的公文包。与此同时,住在另一间旅舍的男作家在第三间房子里找回了左脚袜子。——这是一个怎样的混乱的夜晚啊!
如果我们爱一位女子,当我们想起她所禀受的种种可厌的自然性时,就容易憎恨自然;我们宁愿根本不去想它,而一旦我们的灵魂触及此类事,便会不耐烦地抽搐,并且如已经说过的,鄙夷地冷视自然:我们受到了侮辱,好像自然用亵渎的手段侵犯了我们的所有物。
回来时,我又听到了一阵轰笑。我知道这一次不是针对我的,因为我进屋后,慕桂又讲起了另外一个笑话,周围站满了热情的听众。她站在屋子中间,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与清晨万物苏醒时的兴奋,随后又讲起了西施与范蠡的爱情传说。昨天,教师出身的乡长曾经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我约略记得,他说,西施当年随范蠡游湖时,曾就着湖水洗过一把脸,于是,蓝汪汪的湖波被染红了,迄今还闪烁着红艳艳的光。慕桂显然已经在牌桌上把这个故事改编过了,因此她现在讲得格外娓婉动听。可是,她还是遭到了冷遇——在场的人带着尴尬的笑容陆续离去。
我们同时也感到,我们太衰弱了,难以承受那个深刻反省的时刻;我们不是整个自然为了自救而寻求的那种人,毋宁说,我们只是偶尔把头露出水面,看见了我们深溺在怎样的水流中,而且,连这稍纵即逝的上浮和觉醒,我们也并非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的,我们必须被举起——谁是那举起我们的力量呢?
我一直站在角落里听着,甚至失态地盯着她喜美而憔悴的脸庞。有一会,我忆起了先天上午参观龙王庙时的一幕情景:在马马虎虎地看过正面供着菩萨背面供着龙王的正殿——这种布局似乎包含着某种象征意味——之后,我随人流进入偏屋与正殿之间的天井,一眼就看到了几名汉子在漂刮一口放在澡盆里的肥猪,随后,就听到了一些简短的评论——无非是在佛堂里杀生太不象话之类。对这些我没有感到惊奇——请原谅我的迟钝吧;当人的耳朵还在被汽车的轰鸣所萦绕时,实在是难以听清其它声音的。随后,守庙女人对这件事的解释却勾起了我的好奇。原来,正在漂刮肥猪的是几位渔民,在下湖前,他们曾对龙王许下了心愿:在这个渔季,倘若每人能捞到六千块钱,他们就向龙王贡献一头肥猪;他们果真捞到了,现在相约前来还愿。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把肥猪剖开,虔诚地奉上龙王的祭坛,然后带着平静而灿烂的微笑对守庙女人说,明年再来。他们从庙后直接向湖边走去,不一会,便上了渔船,他们一直没回过头。我突然悟到,他们已经对庇佑他们的神许下了新的心愿。
现在,当我一边看着慕桂尴尬的笑容一边忆起渔夫灿烂的微笑时,我意识到这两者之间似乎潜藏着某种联系。那会是什么呢?我沿着幽暗的思想遂道奋力前进着,突然,一道灵光照亮了沉沉的昏暗,使我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慕桂与渔夫、我、其他作家和那些同样在尴尬处境中追随反逻辑的浪漫的人们——都是诗人,都是赤脚踏在凌片上还唱着雪花飘的——人。
我因此而感到狂喜。我意识到,我已经在无意间掘到了人的根性——也是文学的根性,紧接着,在心底躁动了整个夜晚的一段名言清晰地浮现出来:
没有神话,一切文化运动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惟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能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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