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应《子归》杂文版主弥月孤凤之邀，做了一篇名为“中国的葬俗”的短文，帖出后受到了思芬克司先生的批评，似乎是责怪不该把“破产厚葬”陋俗归咎于儒家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写了另一篇短文《再论中国的葬俗》，试图说明“破产厚葬”与儒家的教化之间的关系，不料，竟然招来了思芬克司先生的怒骂，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孔子的言论集中找到了这样一句话：“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孔老先生是否说过这样的话，我以为无关紧要，因为所谓儒家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因之，在考察儒家之礼时，重要的不是看他们偶尔说了些什么，而是看他们经常在做些什么，和怎样做的，从中把那些内在的本质的东西抽出来。

关于这方面，《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有这样一段记载。“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后来竟然通了。于是，景公问政孔子，深然孔子之说，“将欲以尼奚田封孔子”，其属下晏婴却反对说：“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从中不难看出，孔子之礼不仅繁而且难，以致旁人累世不能精通他的学说，花费一年时间也不能完全懂得他所倡导的礼仪。

实际上，后世在运用儒家礼仪时，其烦难的情形远甚于晏婴的说法。汉世孝武帝受司马相如临死的蛊惑，欲上封泰山，然而，“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于是，乃令诸儒采《尚书》、《周官》、《王制》等之文，草封禅仪，数年不成。”没办法，皇帝只好尽罢诸儒不用，“乃自制仪”。此例足以说明，儒家礼仪不仅确是繁而且难的，奢而且侈的（繁而难的事难道可以俭成吗？），而且很容易让人“无所错手足”。

据其它记载，在日常生活中，孔老先生“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我不知道孔老先生是否确实做到了。但我知道，假如割不正则不食，我恐怕我会饿死；假如席不正则不坐，我恐怕我会站死；假如食于有丧者之侧就不能吃饱，我恐怕我们大家都无力去做任何事情了。

然则，为何要创立这种让人无所措手足的学说礼仪呢？孔老先生自己说“少成如天性，习惯如自然”，这句话用现代汉语翻译出来，大概是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和人自然的天性是类似的的意思。从中不难看出，孔老先生之创“礼”，无非要大家在无意识中抛弃天赋的本性养成守礼的习惯。然则，为什么要让大家抛弃天赋的本性养成守礼的习惯呢？晏婴一语道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先细民也”。

细民，是什么意思？《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记载，鲁定公十年春，孔子代理宰相，齐景公因此而感到恐慌（蠢人总是这样，把别人的糟粕看作罕见的精华），便与鲁定公约为好会，会于夹谷。正如俗语所说，会无好会，诸侯间约会，其实就是耀武扬威的意思。这则故事很长，此处不便全部引用，总之，在这次约会中，孔子凭籍他所修订的“礼”吓退了齐景公，并使他自动归还了“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很明显，在这里被吓退的是齐景公。其实，在绝大数时候被吓倒的，反倒不是景公之类强者——试想，辽、金、元、清、八国联军、侵华日军被吓倒过吗？没有啊——而是百姓；百姓既弱且愚，当然是最好吓唬也诱骗的。所以，儒家之礼实质就是一种用来吓唬也诱骗百姓、使百姓变得胆小如鼠行动亦如鼠的玩艺。然则，为什么要使百姓变得胆小如鼠行动亦如鼠呢？当然是好让他们自己能胡作非为啦。——中国封建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实质就是一部封建统治者变着法子用儒家礼仪吓唬也诱骗百姓的历史，同时，也是少数人胡作非为的历史。

幸好，我记得某位海外大陆作家说过，重复的细节赋予神秘事物以神秘；一条人世的手臂，在开着玩笑时夸张地挥舞，却无意中揭开了诸神的白绫。所以，现在我们幸运地看穿了，繁难奢侈的儒家礼仪实质仅仅是一些重复的细节，并无神秘之处。可叹的是，正如孔老先生预言：少成如天性，习惯如自然，至今还有一些人老是忘不掉已经习成的礼（什么时候习成的？真的习成了吗？依我看，也不过是得了点形式主义的皮毛而已），不仅自己不感觉其烦其难其奢其侈，反而把简单朴实自由的思想与行为看作异端，加以排斥和怒骂。

排斥、怒骂包括打杀按理说是不合礼的。但是，儒家却从不排斥把它们用作礼的预备，在礼不起作用时祭而用之。孔子年五十六，与闻国政仅三个月，就杀了一个鲁大夫少正卯，便是明证。现在思芬克司先生对拙作先施以教言，后继以怒骂，似乎颇有乃祖遗风，惜乎时代变了，万难在教言与怒骂之后再继以打杀，使我竟然可以再续此文。这是新儒家的悲哀啊！

让他们去悲哀吧！爱好自由的人，从来不接受吓唬诱编的教言，从来不怕发自虚伪的礼教的怒骂，甚至从来不怕来自没落者的“打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