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灵魂工程师出逃记牧二

发表于-2007年07月02日 清晨7:40评论-0条

使我们的苦乐尖锐化的,是我们心灵的锋刃。

——法国散文家蒙田

凌晨两点多钟,他就被一阵浊重的呼吸声惊醒了。他继续躺着聆听了一会,意外地发现老婆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了匀净。他疑惑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上了趟卫生间。他没有开灯。从卫生间出来时,他朝窗外仍然暗沉沉的天空看了看,蓦然感到一阵烦恶在心头升起来,一忽儿就弥漫了整个胸腹。他感很难受,同时预感到可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可是,究竟会是什么呢?他首先想到了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然后,他就想起了刚才曾经浊重地呼吸过的老婆,紧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班上那些个调皮的孩子。但是,他很快就把那些不祥的念头压了下去。会有什么事儿呢?什么事儿也不会有,瞎猜疑!……可是,天怎么还没亮呢?他发现,他有点盼着天早点亮了。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披上罩衣,打起坐来。他首先以至诚心意默默地呼唤了三次观世音和阿弥佗佛的佛号,然后念起了《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念到“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得阿蓐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时候,他发现在前面漏掉了“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这几句经文。瞬时,他再次感到了一阵惊慌。他努力收摄心神,又从头至尾地再念。念完第三遍(不包括前面那一遍)后,他停下来,用双手摩了摩麻木的腿脚,然后轻轻地躺下。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离天亮还早着呢,他想。

可是,一忽儿,起床铃声就惊醒了他。

他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草草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就带上饭盆,赶往位于校园西边的水泥操场。他现在带的是初三年级唯一的慢班,没有学生寄宿,他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但是,三十年了,除开假期,他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做的,已经习惯了。他没有感觉到辛苦,因为他觉着这样不仅对身体有益,而且能获得一份愉快的心情,使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能保持平和的态度。他明白,对一名老师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尤其是现在,他带的这个几乎集中了全年级所有双差生的班每天总有诸多麻烦,让人心浮气躁,甚至可能失去宝贵的理智——无庸置疑,老师有时也是可能失去理智的。他更清楚,作为班主任,一旦出现那种情况,麻烦就大了。说实话吧,他不想惹麻烦。年轻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感到过麻烦的存在。现在呢?现在他觉得他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奢望——已经满了五十了,还能奢望什么呢?他只盼平平安安地干完最后几年,就内退。内退了,只有工资没有奖金,可他不希罕。孩子都快要自食其力了,他还要那么多钱干嘛呢?在这种情况之下,尤其不敢惹麻烦啊,他想。

和学生一起做完操,他照常在操场上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去教室外面往里觑了觑。上的是政治自习。老师长得牛高马大的,天生一副不怒自威的仪容,自然镇得住大多数学生。他注意到,只有三名学生在睡懒觉。刚上学就睡觉,当然不好,可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儿。管他呢,只要不闹事就行了。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径直向位于校园南侧的食堂走去。

在门口,分管中学的副校长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郭,今天亲自来执班哪!在副校长的巴掌落到肩上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个寒嘌,就象突然间被鬼拍了一下似的。心神稍定,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自从实行“一费制”后,学校想了一些法子,把大多数学生变成了寄宿生,食堂的工作任务就加重了,于是,就安排老师轮流到食堂里来值班,帮着工友收钱。从事这份工作,尽管每月可以多领一百元奖金,他还是感觉很不自在。可有什么办法呢?况且,既然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颜面上也就没什么不好看的了。于是,他也就慢慢地习惯了,尽管有些时候——尤其是在看着眼前堆得越来越高的油腻小钞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有些儿不自在。现在,默默念叨着“亲自”这个单词,他甚至感到很不舒服。

忙完食堂里的事,他在饭盆里打上两份教师餐,就径直回了家。老婆刚梳完妆,①他发现她的气色象平时一样鲜艳,感觉心里更安定了些。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老婆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没吱声。

好好的呢。瞎猜疑!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波罗揭谛,菩提萨婆诃!①他默默地念完咒语,然后伸手从桌子上端起了他的早餐。就这样,他在忐忑不安之中挨过了第一节课。第二节上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再次感到烦恶从心头升起来,似乎比凌晨那次来得还要猛烈些。会是什么事呢?他把一本作文本打开,又合上,然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他向邻座讨一只香烟,就着对方的烟头点燃,抽了起来。他早就戒了。邻座曾经向他请教过戒烟的方法。他告诉他,很简单,他有一块关于吸烟危害的资料光片,其中有一些摄的是死于吸烟的肺癌患者的肺部图像,绿油油的,很可怖;他就拿这些图片不断地在电脑里放,不断地看;看得久了,就再也不想吸烟了。他的这种戒烟方法在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有效的,但是,今天却似乎不管用了。他吸完了一只,又开口向邻座讨另外一只。邻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把烟递给他,然后问,你怎么啦?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就是想抽。

抽完第二只,他感到心气平和了许多,便埋头改起作文来。这位学生在作文里提到了政治老师训斥学生的一段话,大意是说,现在的学生是电孵出来的,象小鸡小鸭一样,因为没有打上人气,所以就完全不听人的管教。他觉得这段话很有趣,便讲给邻座听。邻座也觉得很有意思,便模仿政治老师的神情语调重复了一遍,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整个办公室都笑了起来。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也不会发生。跟着笑过之后,他暗暗地对自己说道。

可是,他刚刚提笔准备写下一条批语,就听到了外面一阵接一阵的哄笑,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政治老师宏亮的吼声。终于来了。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顾不上多想,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迅速向教室方向跑去。

还好。政治老师站在讲台前面,在苦着脸;马祥站在教室后面,在笑。其它同学也在笑。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暂时还没有打起来。没有打起来就好啊。站在教室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感到一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还以为会出什么大事呢,真是瞎操心哪,他想。

班主任来了?班主任来了就好。老郭,你把他带走吧。不然,我这课没法上下去了。政治老师显然还在生气,大声嚷道。

怎么啦?您别生气!

怎么啦?一堂课还只上了十分钟,他就已经从教室里走出去再走进来,来来去去地走了三次。刚才,他还在后面翻了个无底跟头。您说——您说,我这课还怎么上?

啊,是这样啊。马祥,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您——您辛苦啦!他真心实意地向政治老师鞠了一躬,然后带着惹事的小家伙回到了办公室。

马祥,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注意到,副校长已经在办公室里坐着了,但是,他没有理他。

郭教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反正我在教室里就是坐不住。马祥脸上竟然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坐不住?坐不住就可以随便进出吗?还翻无底跟头?这样做对吗?

我……我也知道那样做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没法管住自己。我有什么办法呢?

没法管住自己?是的,你其实不坏,根本问题就是不能管住自己。可是,不管住自己,行吗?你马上就要毕业了,而且肯定……肯定要马上走入社会,管不住自己行吗?

马祥低下了头,似乎有点惭愧的意思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他用更加和缓的语气问道,看到马祥似乎不想回答,他稍稍加重语气问,不准备向老师道歉?

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犯法。……老师打人才是犯法的。

是的。老师打学生是不对的。可是,刚才老师打了你吗?

他敢!别看他长得牛高马大的。他敢!

他注意到,马祥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头昂得高高的,目光中闪现出一股狠厉之气。他突然间感到不寒而栗。他也沉默了。

郭老师,你来一下。

副校长说完,带头走出了办公室。你在这里好好想一想,我就来。向马祥交代完这句话之后,他也向办公室外面走去。

老郭,你觉得这样下去行吗?在教学楼东头小花园里,等他也在石礅上坐下之后,副校长递给他一只香烟,替他点燃,然后接着说,我担心,这样下去熬不到毕业啊。

我也是。可有什么办法呢?打又打不得,拍也拍不得。没办法,还是慢慢来吧。慢慢地,就毕了业了。

我知道,你的教育方法一向是最好的。当初校长要把这些双差生分出来合成一个班的时候,我原本是想反对的,后来想到了你,也就同意了。我也是没办法,要保升学率嘛。但是最近……我还是实说了吧,最近我感到,不搞点体罚可能不行了。

体罚?校长不是坚决反对搞体罚吗?他说什么来着?啊,我记起来了,谁体罚学生,就让谁下岗。你还敢搞体罚?

校长懂什么?他就知道整天开着车子在县里转,在局里、在县政府里转,花学校的钱,请客送礼,洗脚按摩,或者带下来一些狗屁不通的政策。至于学校的正事,成了,功劳归他,败了,过错在我。他就懂这个。一向柔声细气说话的副校长突然气呼呼地嚷了起来。过一会,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换了平常的语气接着说啊,我们不说这些。我们不说这些。……我知道,打学生是肯定不行的。可是稍微体罚一下,比方说,罚他在操坪里跑上十来个圈,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没用。都是快毕业的学生了,这一套肯定不管用。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校长那么大的权力,暂时还富得不够,如此而已,他嘴里说着的是那一套,心里想着的是另一套。

那——那怎么办呢?试一试吧。……你放心,有责任,我担着。副校长说完,把还没有吸完的烟头狠狠地扔到了花丛里。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他淡淡地堵了一句。

就这样,他把马祥从办公室里叫出来,在走廊里低声宣布了学校对他的处分决定。一个多么古怪的决定啊!他暗暗地觉着好笑。马祥驯服地领头向操场走去。他感觉他有点无精打采,但是他没往别处想。小家伙受了点处罚,哪会不沮丧呢?晓得沮丧就好,晓得沮丧才会改呢。说不定,让他跑跑圈还真能管用呢。

进入操场圆形跑道后,马祥停下来,向落在后面的他看了一眼,然后猛地跑了起来,象一只突然射出去的箭一样。他怔怔地看着马祥一头在早春的和风中飘舞的乱发,隐隐感到不妥。可是,究竟哪儿不妥呢?这个小家伙的精力旺盛得狠呢,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也从来没出过事儿,别瞎操心了。可是,他还是感到不妥。他心烦意乱地在跑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两手不停地在几个口袋里乱摸。他其实很想找支烟出来抽抽,可是他也知道,他的口袋里已经有两、三年没装过烟了。所以,他很想让两只手停下来。奇怪的是,手,今天似乎也不听他的了。

跑完第一圈后,马祥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过一会儿,他停下来,走了几步,接着又猛地往前冲;再过一会儿,他又停下来,走几步,接着再往前冲。他注意地看着,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儿不妥了。他心急如焚地大声冲马祥喊起来,跑慢点!跑不起了就走。跑慢点!

马祥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停下来向他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慢慢往前走。小家伙其实也不是那种完全不听话的人,待人比那些成绩好的学生还要好得多呢。他想起了从他班上出去的一名体育尖子。去年,体育尖子在国家级比赛中拿了大奖,在被学校请回来作报告时,给校长、给主任……给体育老师都封了红包,唯独忘记了他这个曾经多次给他垫过学费的班主任……想起此事,他觉得他其实没有生气。但是,从情感角度而言,双差生不见得就比双优生差,他想。

马祥又跑了起来。跑得似乎比刚开始时还要快,好象恨不得一下子把剩下的几个圈全跑完似的。他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很想就此结束这场处罚。但是,这种处罚究竟哪儿不对呢?对身体?对品格?对意志?对啦,马祥缺的就是意志,磨一磨,说不定对他的成长大有好处呢。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马祥的身形晃了晃。他疑惑地擦了擦眼睛,再看过去,马祥的身形似乎晃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就象早晨副校长拍他的肩膀时他所感受到的一样。他张嘴想喊,可是,他还没喊出来,马祥就已经倒下了;慢慢地,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边晃着,一边往地上倒,一头乱发飘飘地全竖了起来,直刺青天。他怔怔地看着,突然啊地惨叫一声,然后捷若奔马地朝马祥倒下的地方跑过去。

马祥很快就被送到了县城,直接进了县人民医院外科手术室。他、副校长、总务主任和闻讯赶来的马祥的家属,都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等着。一会儿,他感觉站不起了,就在廊边的排椅上坐下。家属们似乎也在对面坐下了,沉默着。他很想对他们说点什么,可是,他却一直没敢抬起头来。他默默地抽着副校长或者总务主任时不时递过来的香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难缠的家长;过去,曾经有老师和马祥发生过冲突,每次家长都通过大吵大闹得到了一些钱。紧接着,他又想起了马祥在操场上倒下去的那一刻,感到心脏象被扭紧似的疼了起来。再过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默默念叨起来,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波罗揭谛,菩提萨婆诃!

他没有料到,他的这番虔诚的祈求竟然成了为马祥灵魂升天所作的追祷。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就打开了,主治医生首先走出来,沉痛地宣告了马祥的死亡,紧接着,手术车就出现了,马祥的家属们如梦初醒,哭喊起来,随着手术车向太平间蜂涌过去。他僵僵地在原地站着,嘴一张一合地,可什么也没喊出来。再过一会儿,他下意识地沿着走廊向医院外面走去。

在医院门口,他停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大街上走。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大街上人来车往,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一会儿,他感觉到身上出汗了,便停下来,把罩衣脱掉搭在手臂上。这时,他才发现副校长也出来了,在后面跟着。他猛地车转身体,死死地盯着这个带来厄运的家伙。

老、老郭,对不起!我、我也没想到,现在的孩子竟会如此脆弱。

他继续死死地盯着他。

是的,我是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副校长低下头想了一会,突然用激愤的口吻说,可是,我们这样做,难道真的错了吗?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惩罚。我尤其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一边时时惩罚着成人,一边却竭力向孩子们隐瞒着惩罚的存在。这是怎么哪?

马祥死了!马祥已经死了!你还来给我讲什么鸡巴对错!你听到没有?马祥已经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已经——死了!内心所有的郁积突然间全部爆发了出来,使他情不自禁地噙着泪,挥舞着双手怒声嚷道。

老郭,老郭,你别激动!您别激动!老郭,你冷静点。副校长狼狈地朝周围看了看,慌乱地对他说道。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你这个杀人的魔鬼!他继续大声嚷嚷着。

老郭,老郭,你公平点,好不好?你……你先抽支烟吧。

他冷冷地看着那支香烟,突然挥手扇过去。可是,他没扇中。副校长怔了怔,又把烟递了过来。他疑惑地朝那张鬓须皆白满是皱纹的老脸看了看,沉沉地叹一口气,把烟接了过来,听凭副校长谦卑地替他点燃。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副校长再次朝周围看了看。

一阵疾走之后,他们离开了渐渐围上来的人群,激动的情绪也慢慢地平复了。他终于想起了一个最现实问题:现在他该怎么办?他瞄了瞄一直在身边紧赶慢赶的副校长,心有不甘地低声问,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逃。副校长迟疑半晌,然后坚定地说道。

逃?

你还记得去年报纸上报导的那件老师打聋学生耳朵的事吗?

去年?打聋学生的耳朵?是的,学生不听话,老师气极了,一个耳光打过去,脆弱的耳膜就破了。于是,宣布开除公职,宣判赔偿三十六万……当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很想把它忘掉。现在他知道了,它其实一直还被压在心底,就象儿时读过的童话,一经提醒,就全想起来了。他清楚,那位老师的结局也就是他必将面临的。可是,故且不说这是否他应该承受的,单说赔偿(死了人,究竟要赔多少呢?),就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啊。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逃,他还能怎么做呢?他再次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呢?

除了逃,还能怎么做呢?唉!

作者注:①此咒大意为:去吧,去吧,向着光明的彼岸,飞去吧!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牧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