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寡妇的爱欲牧二

发表于-2007年07月05日 下午4:35评论-1条

病在灵魂里,她怎能逃避?

——贺拉斯

天光开始变弱的时候,她从阴暗的矿主办公室里走出来,先在煤块堆得象小山一样的煤坪里站了一会。因为她突然感到全身发软,眼前金星乱冒。从早晨起一直到现在,她在办公室里统共就喝了三大杯白开水——一个讨抚恤费的寡妇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待遇呢?她知道,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况,所以,她没有惊慌。她缓缓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到舒服了一些,便迈步踩着坑坑洼洼之间的煤屑,向山下走去。

刚下过一场豪雨,太阳也下山了,周围的景物灰蒙蒙的。远处,村子里已经有灯亮了。由此,她想起了年迈的婆婆和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有些着急了。她开始俯身从拖路上拾起运煤车落下的煤块,放进用左手抄起的衣襟。她做得很麻利。小时候,她一直做这件事,补贴家用,早就做惯了。结婚后,她当矿工的丈夫坚决禁止她继续从事这项工作,让她在家里享福。说实话,那段时间她的确感到很幸福。可是,前不久发生的那场矿难,一下子就把她丈夫连同她的幸福都埋到地底下去了,从此,她就又当上了捡煤婆。有什么办法呢?三个人都要吃饭,儿子要读书,煤矿允诺的抚恤金又老是拿不到。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捡拾着,很快就把抄起的衣襟装满了。她站在原地,朝她当天的唯一收获物看了看——湿润的煤块亮晶晶的。突然,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的袭击。她疑惑地对自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又朝抄在左边ru*房下面的煤块看了看,又再次强烈地体验到那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情。她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却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她原本就不是那种善于动脑子的人啊!

第二天,她又体验到了那种奇怪的感情。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只是此后的感觉再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有几次,她很想把这件事拿来向谁说一说,可她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因为她感觉,她所遇到的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再说啦,在她周围,哪有把感情这种东西挂在嘴边上的人呢。真要说了,人家不把她当神经病、或者……才怪呢。于是,不久她就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某天傍晚,在一场豪雨之后,她再次一无所获地从矿主办公室里走出来,再次在那条拖路上捡拾着煤块,很快就装满了左边抄起的衣襟。突然,她毫不自觉地把一小片煤拈起来,就象一名贵妇随手拈起一块精美糕点一样,慢慢地送进了嘴里。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最初感觉到一种寡淡的泥土味,随后就品味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淡淡的,似乎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她疑惑地朝周围岑寂的山峦瞄了瞄,又禁不住地抓起一小片。这一次,她把煤块咬得嘎崩嘎崩直响。

从这天起,她就经常嚼食煤块了。背着人,象正在做一件可耻的事儿似的。她知道,有些事是必得避开旁人的。比方说,丈夫在世时和她在床上做的那件事。再比方说,婆婆在儿子死后每天用刀剁坫板的事。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也要瞒着人呢?也许仅仅是怕旁人笑话她贪吃吧。现在,她在饭桌上吃得越来越少,除了偶尔鼻子有点发灰之外,身体方面却没有任何异常变化。这使她感到很疑惑,也很兴奋。在这个家庭里,能省下一个人的饭食,毕竟也是一桩不小的收入啊。她继续嚼食着,很快就完全用不着再吃人类的食物了。但是,她仍然小心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在饭桌上,在婆婆和儿子面前,她装出一副似乎事先就饱了的样子。可是,多疑的婆婆似乎还是发现了什么,每天见面时老瞅着她瞧,象一只觅食的老狐狸,恨不得一下子就贴上来,却又始终离得远远的。后来,她终于意识到,是她身体上的变化招来了老人的疑心。有一次,她在镜子里(自从丈夫过世后,她就难得照一回镜子了)发现,她已经变得比做姑娘时还要苗条些、还要娇艳些了,另外,力气也似乎比以前大得多了。

她继续嚼食着煤块,吞食量不自觉地大了,样子也变得有些难看,狼吞虎咽的,就象前世没吃过东西一样。最初,她只吃自己捡来的,后来,她不得不乘天黑后躲到矿主的煤坪里去偷吃。因为她必须把捡来的煤拿出去卖掉,以此保障婆婆和儿子的正常生活。这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婆婆现在似乎不再剁砧板了,老是在家里守着、追问她,甚至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她明白婆婆在担心什么。可是,她的难处在于,她没法向婆婆说出事情的真相。真要说了,她相信,婆婆一定会吓晕过去。她也不敢向儿子说。自从发现吃煤能长力气之后,她很想让儿子也试一试的。可是,这种怪异的饮食是否对其他人也同样有益无害呢?她拿不准,更不敢拿儿子的性命做实验。

某天清晨,她从一个甜美的梦中醒来,就感到肚子饿了。她知道,她现在没法去矿上偷煤吃的。想着将要挨过一整天饥饿的时光,她感到有些难过。她懒心懒意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洗脸就直接进厨房忙了起来。一会儿,米饭熟了,鼓出诱人的香气。她用手往鼻子里扇了扇,突然想到,要是煤能自己跑到嘴里来该多好啊。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合上嘴的时候,一股煤流象水一样直接冲进了她的嘴里,然后滑溜溜地从喉咙里往下落。她惊奇地瞪大眼睛瞧着那股继续奔腾而来的煤流,突然间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嘴,而那股还没来得及进入的煤流竟然平空消失了。她慌乱地拍了拍胸脯,顺着煤流来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了厨房被薰黑了的红砖墙。她继续看了一会,还是什么也没想清楚。她满怀疑虑地回房把儿子推醒来,让他单独提前用早餐。

此后,在一整天时间里她都没敢再张嘴。

当然,她没法让自己当真从此就不张嘴了。有趣的是,那股象水一样的煤流似乎完全了解她的心意,在她想吃的时候就来,不想吃了就自动消失。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一直忽视了的问题:她吞下了越来越多的煤,却从不排泄。那些煤都到哪儿去了呢?她时常呆呆地盯着自己越来越苗条的身子看。很快,第二个问题又被发现了:她的身体越来越重。首先,她意识到家里的椅子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只好整天站着。随后,她把那张大床让给儿子单独睡,自己偷偷打地铺。终于,她脚下的土地也承受不住了。于是,一天早晨,在做好早饭后她一边吞食着煤流,一边下意识地往屋前的禾场里走,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然后就向地底沉了下去。

自我保护的本能帮了忙,使她在惊恐欲绝的时候陷入昏迷,安然度过了在漆黑地底的最初几天。而当她苏醒时,她对外界的感受方式与能力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完全不依赖眼、耳、鼻、舌、身了。她直觉到,她儿子在那天上学前就发现了她留下的那串脚印和最后的那个黑漆漆的深洞。他当时显然吓坏了,回头就跑,刚好一头扎进闻讯出门的奶奶怀里。婆婆抚慰了孙子,然后走到洞边去看了看,最初露出疑惑神情,继而坚定地对孙子说,别怕,你妈升仙了,这个洞就是她留下的仙迹。她甚至探测到,婆婆原来早就知道了她吃煤的事情,一直在亦忧亦喜的情绪中等着这件事的发生。

儿子照常上学去了。婆婆没吃饭,就拄着拐杖去邻舍家里,把她升仙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邻居婆婆听,说完了,又带着邻居婆婆到洞边来看。于是,邻居婆婆也信了,把信息带给下一个邻居。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到洞口来看,也信了。谁敢不信呢?最初还有一两个小伙子往洞里扔下一块小石子,想探一探深浅,可是石子落下去了,声响却始终没有传上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谁敢不信呢?非但信了,全村人还主动地担起了照顾婆婆与儿子的责任,连矿主也偷偷地把抚恤费送了来。

探知这一切,她安了心,静静地在地底躺着。她很快就进入了无思无虑的状态。她继续在吸煤——其实,现在已经很难用这个词来表述她的这一离奇行为了。因为现在的情形更象是煤在主动地透过她身体的任何空隙、包括毛孔,源源不断地向她的身体内部涌入,聚集,收缩,以致趋向虚无。非得科学地表述这一情形的话,只能说,她的身体现在成了一个黑洞——一个专吸煤的人形黑洞。

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一离奇行为很快就在地面上引起了一场巨大的恐慌。首先是矿主,在把那笔抚恤费交给她婆婆之后,他安心地睡了几个好觉。可是,他不久就看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法再挖到煤了。因为原来挖煤的地方现在除了地表的石头就只剩下了一个大得无法探知大小的空洞。他也没办法了,只好放弃在当地的土霸王地位,进城去做一个不大不小、半生不熟的商人。其次是其它矿主,他们也不得不先后接受了命运的同样安排,因为他们的矿山现在都成了“采矿沉陷区”。然后是用煤的、用石油的、用天然气的工厂主,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价格一天数次的飞涨,最后只好关门大吉。民众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因为私家车成了废铁,家用电器成了摆设,农民重新烧上了植物的残枝败叶,市民大多无奈地选择了生食这一古老的饮食习惯。最后,反应迟钝的政府终于下令关掉了所有城镇的景观灯——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决定,因为所谓的现代繁荣主要就是用这些东西装饰出来的啊——然后成立了专项调查委员会。

她继续着她与世隔绝的生活。也就是说,她在继续吞食着包括其它国家在内的世界煤储存;在地底,世界原本就是没有国界之分的。慢慢地,她意识到身体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最初,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极端的黑暗中怪异地扭动着,象一个幽灵。她毫无惊奇地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实在起来。最后,她赫然发现,他正是她被那场矿难埋葬在地底的丈夫——他,竟然在她体内复活了。当然,现在说他完全复活了还为时过早,因为他现在的形象仅仅比幽灵稍微实在一些。但她直觉到,只要继续吞食煤,他就一定会完全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所熟悉并爱愈生命的丈夫。她因此感到无限欣喜。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情形却变得越来越糟了。煤的神秘消失加剧了原本存在的能源恐慌,导致人类社会的全面分裂。首先是国与国之间的,仍然拥有丰富的石油储藏的国家成了众矢之的,其它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拿起了武器。其次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争论的焦点一成不成,还是哪个民族应该优先的问题。再次是城乡之间的,一直怀着优越感的城市居民突然发现生活变得比农民的还要悲惨,感到忍无可忍了。最后是政府与富人的,这对老搭档现在为了谁应该享受最后的晚餐问题翻了脸。于是,为了弥合摆在眼前的分裂态势,召开了各国政府最高长官联席会议,讨论专项调查委员会的调查报告。这份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页的报告,详细地论证了一名中国寡妇吞掉世界绝大部分煤储藏的可能性,提供了用最新的科学仪器拍摄到的一组地底照片,上面清晰地呈现出那个美艳无比的女人,另外一些则显示了她体内的黑洞,最后,委员会建议制造一种新型武器,深入地底,以置罪魁祸首于死地。但是,这项提议最终却遭到了否决,因为聪明的最高长官们一方面感到消灭这样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未免太残忍,另一方面也想到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在消灭寡妇的同时,是否可能引爆她体内的煤储存呢?那可是谁也无法承担的重大责任啊?于是,问题被暂时搁置了,长官们与科学家们重新恢复了对外星移民项目的兴趣;它一向都是政府用以转移民众视线的法宝啊!但是,社会怨恨与敌对情绪却继续不可遏制地郁积着、爆发着。轰隆隆乓乒乒的声响终于惊动了地底的寡妇。

最近她注意到,丈夫已经接近成形了。他似乎还知道了他能否完全复活取决于妻子的意志,所以,他开始在她体内跳起了一种娱乐女神的舞蹈;过去,他主要以身体之外的东西吸引她的目光,以便实现他的身体对她的身体的占有,现在他不得不凭籍他的身体达成刺激她的爱欲的企望。他的这种舞蹈很接近中国土家族的《茅古斯》舞。稍有不同的是,土家族夹在股间用以娱乐狩猎女神的是裹着稻草的木棒,而他用的是他天生的男性根器,比较起来虽然稍嫌小了些,但是,对他的女神却具有更加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那些意向极其明确的动作直接使她想起了从前和丈夫在地面上做爱时的情景。过去,她只是被动地不自觉地承受着丈夫的冲击,现在她象一名观看希腊悲剧的观众一样,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丈夫所有的动作,无论是抽插还是旋转还是挺举,都在淋漓尽致地表达着他对死亡的恐惧和强烈的生存欲望。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死亡的存在和生命意志的顽强,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狂热地迎合丈夫的动作。渐渐地,她感觉她正在交接的不再是丈夫的肉体,而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冲动与意志,每次她都感到无比的幸福与满足。

对于地面的纷争,她最初感到迷惑。但是,她的注意力渐渐转到了为留在地面上的婆婆和儿子的安全担心方面。现在,她的思想已经成为一种不是关闭在脑子里的,而是延伸到周围的世界,与她所想到的一切(包括未来与过去)相连接,既受外部环境影响,同时也能在周围的环境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因此她也知道,她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可是,其它生命呢?那些随时在卷土重来的全面的饥饿、战争与瘟疫中丧失生命的人们呢?她对当初为了一已之爱恨而吃煤的举动隐隐感到后悔了。

丈夫似乎捕捉到了她思想上的这种波动,就更加疯狂地跳起舞来,以此提醒她他的存在。她当然不会忽视他的存在,尽管她现在对丈夫那套一成不变的舞蹈已经有点厌烦了。问题是,她现在面临着一项最艰难的选择:要么继续吸煤,任由地面上的灾难继续;要么停止吸煤,甚至把体内巨大的煤储存排泄出去——现在,她已经有了控制那个黑洞的能量——把丈夫重新埋葬在地底。她痛苦地思考着。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种兼顾的方法:一边继续吸煤,一边用她思想的力量影响人类的头脑,以使人类适应缺煤的生存环境,不再为无法解决的问题继续争吵。于是,她开始按自己的想法行动起来。

在地面上,现在如果谁感到心境平淡了些,不再如往常那般躁动不安,请相信,那就是那位躺在地底的寡妇的爱欲在发挥影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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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常玉点评:

小说写的非常精彩,只是题目不很适合现在网络的要求。能不能修改后再发?

玉笛洛城点评:

为什麽呢,看了之后会觉得悲凉。人的不幸和绝望那麽多,能有一种解决的方式吗?哪怕是极端的方式。语言公正规范,构思奇特。期待更多更好的首发。问好。

文章评论共[1]个
牧二-评论

谢谢玉帝洛城编辑的点评。常玉编辑,我一进想不起更好的标题,能否请你帮忙想
一个?谢谢!
at:2007年07月06日 清晨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