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农村中学教师,和其它老师一样,我时常感到现在的学生难教。首先是散漫。过去的学生也散慢,原因很简单,农村较少约束的生活环境造就了散慢的习性。但是,过去的学生在遇到自己喜欢做或者必须做的事情时,总能集中精神做好。我自己可能就是一个最好的样板:在整个小学、初中阶段,我一直是逃学大王,现在老同学聚在一起,还时常提及他们受老师指派到我家里抓我的事;可是,无论是当时躲在家里摸鱼捉吓、看牛插秧,还是上高中后突然间意识到读书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因而开始认真学习,我总有一股子特别的热情,全力以赴,甚至舍得拚命。现在的学生呢?我感觉,他们可能很少有自己喜欢、同时很少意识到自己也有必须做的事。在课堂上,双手不停地摸东摸西,什幺都可能摸过了,唯独很少摸书本或者钢笔;两耳不停地听,什幺都可能听到了,唯独很少听清老师的话,即使你舌璨莲花;两眼不停地东张西望,什幺都可能看到了,唯独很少看黑板;一张嘴不停地讲,一旦被老师叫起来,却死活也不开口了:在讲台上,你正口若悬河地讲着,突然看到一名学生站起来,自由自在地走出教室,数分钟后又自由自在地走回来,这并不是什幺希奇事儿;但是,这对老师来说,却是一桩十分为难的事,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究竟应该撇下大多数去追他呢?还是顾着大伙儿对个别放任不管呢?确实很难取舍。通常情况下,老师会本能地选择后者。但是,这样做必须对自己当时的运气有完全的把握,否则,就可能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去年,县一中某老师就这样做了,结果,跑出来的那名学生竟然在校门口被人捅死了,老师呢?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严肃处理——你是做老师的,怎能如此不负责任呢?光处理一下还是轻的呢?
课堂上是如此,你总以为在活动中情况会好些。可是不。在活动中,比较活跃玩得比较开心的,还是那些少数学习用功的,而那些散漫的呢?在活动场所东游西荡,什幺都可能玩过了,唯独不参加你精心组织的活动,无论是体育是文艺还是纯粹的游戏。奇怪的是,他们很少逃学,好象他们已经认识到了,这样子在学校里混就是他们应该做的。我不十分了解他们在校外的生活情景,但我猜测,可能也是这样漫无目标、毫无热情地混吧。
数月前看一则新闻,说美国教育部规定,上课时女教师必须穿低领紧身衫,男教师必须穿轻薄紧身裤,以便帮助学生集中注意力。这则新闻的真实性不得而知。倘若属实,则美国教师比我所遭遇的更甚。但我不能因此而庆幸。因为此后我老是忍不住地想,难道将来必得在课堂上展示因衰老而必然萎缩的性器官,我才能继续保有做教师的饭碗幺?我感到很惶惑。
其次是懒惰。我上八年级的信息技术,兼教七年级的研究性学习,都是杂课。我在学校算得上老前辈了,且做过校长,因之,领导们照顾我干最轻松的活,而我呢?也乐而受之。可见,我也是懒惰的。但是,无论在课内还是在课外,我总是努力地做那些我喜欢做和必须做的事情;因为做喜欢做的,从中得到乐了趣,做必须做的,从中获得了简单生活之所需。我时常超出职责范围,给我的学生们讲这方面的道理与故事。可是我感觉他们没听,或者至少没听进去。过去的情况稍微好些,本期开学后,我向七年级的学生布置了一项用绿豆种子发芽的实验任务,结果全年级四百多名学生中只有两名真的动手做了。
课改后的第二年,我有幸参加过本市举办的成果展览。在看完师范附小的“擂茶文化”研究成果展示之后,我感受到了农村孩子被拉下的差距:过去,农村孩子与城里孩子比较,知识不足,但具有扎实肯干、刻苦耐劳的深厚禀性,一旦走进城市,总能凭籍这一点使自己成为社会中坚;现在呢?现在农村孩子一方面保持着知识欠缺的劣势,另一方面又失去了扎实肯干、刻苦耐劳的优势。由此,我不期然地想到:城市化已经成为社会发展趋势,可是,我的学生将来凭什幺去和城里的孩子们竟争呢?
再次是骄横。学生的所谓骄横就是“豆腐掉进灰塘里,吹,吹不得,拍,拍也拍不得”的意思。和老师顶嘴的,常见;和老师对打的,不少;指着老师的鼻子说,你打罗,你又准备赔钱了,是吧?去年,一名学生被校长体罚了,第二天即带来一把菜刀,比在校长的脖子上说,现在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呢?
老师,假如不是心理出现故障(这种情况当属特例),应当是没有惩罚学生的内在需要的;以常理论,他们可能更希望快快乐乐地上好每一节课,因为这样,至少自己感觉舒服些。可是,不行。你站在讲台上,要把课上下去,你就不可能不管;可是一管,他就和你对着来,你还能怎幺办呢?现在身处基层的部分校长们已经不再唱“严禁体罚学生”的高调,他们对老师们说,你就是要搞他一下,也得讲究方法,比方说关在办公室里搞,万一搞出问题来了,要学会自己私下里摆平。
万一私下里摆不平呢?于是,2003年出了一则轰动全国的新闻:某老师气极之下一耳光把学生的耳膜打破了,家长上诉到法院,法院经严肃审理判决,老师赔偿受害方三十六万。赔不起?于是,有了2004年的第二则轰动全国的新闻:某校长和班主任“合谋”,罚某学生在操场上跑十个圈,结果,学生在跑第三个时就倒地不起,死了;那位校长和班主任显然是看过上面的新闻的,深知其中的厉害,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选择了“第三十六计”——抛妻别子地逃了。
其实,我也体会到了孩子们的苦。通常把课改看作新世纪教育的里程牌。可是,它究竟带来了何种新气象呢?初中课程设置:英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政治、音乐、美术、体育、劳动技术(或者农业科学技术)、信息技术、地方教材、校本教材、研究性学习、社会实践活动、班团活动(通常,为了安全起见,后两门活动课也改成了思想品德教育课),计19门,外加难以计数的辅助教材,如爱国主义教育、禁毒教育、国防教育、安全教育、环境教育、诗歌教育等等。教材内容:仅以七年级的英语教材为例,原本是要删除繁难偏的,改编后,要求记忆的单词却一度由原来的数百加到一千三百多,后来可能是感到实在不象话,又改成了九百多。教学时间:教育部已有明确要求,非寄宿生不得安排上早晚自习,但在下面,实际上在每天上八节正课的基础上,还加了三至四节早晚自习,每天计十一、二个45分钟。
就这样,孩子们围绕着19门课程和更难的学习内容每天必须在学校干十一二个小时。我感觉,他们更象是在做童工。社会上的童工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幺,尽管也可能感觉辛苦,但多少总会有些收获的喜悦吧。那些学生呢?我猜测,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受这种苦,因而可能感觉更苦。
最初,我也完全不理解为何这样。后来我发现自己老是不停地给学生们讲,城市化已经成为社会发展趋势,你们将来凭什幺去和城里的孩子们竞争呢?才逐步意识到,这一切都可能来源于“落后就要挨打”的恐惧——我们对竞争社会的前景感到了恐惧,忍不住把恐惧变成形形色色的沉重包袱,出于好心地压到学生们稚嫩的肩上——我们正通过教育向孩子们转嫁、移植着我们的恐惧。
肯定是这样。只是,孩子们不可能完全理解我们的恐惧——谢天谢地!这毕竟是一桩好事——他们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些个包袱太沉重了,进而本能地抗拒着:散漫、懒惰、骄横正是他们为自己找到的抗拒的武器。天哪!这可能又是一桩好事,因为在这种抗拒中也许正孕育着一种新的教育——不是教育的教育,甚至还孕育着另外一种生存方式——远离了恐惧、身在道中的存在方式。
这是自然而然的。现在,我们感到自然远离了我们,其实这本身也是一种自然,一种异化了的自然;我们失去了观赏自然的沉静,便再也感受不到异化了的自然中的自然、和它发展的必然了,因此,我们感到了绝望。其实,自然本身并没有绝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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