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般的,摇摇欲坠的盘面变得稳定了,a君的心境却再也无法平静。在上次会议上被否定了的"万一"又回来了,象扎下了根似的,开始无休无止地折磨他。
他常常坐着发呆,然后又被突然闪现于脑际的念头惊醒。这些念头总是与那个神秘莫测的"万一"联结在一起,比如万一在进入交割月前资金又再次用完了呢,万一政府出台新的利空政策呢,万一"兵团"某个成员沉不住气,夺路而逃呢,等等。有时他想到所有这些都是由过分紧张引起的。他试图找出事实来说服自己。但是这种努力却带给他新的烦恼。因为平时被忽视的一些印象复活了,譬如经济景气指数的一再下调,生产资料价格的持续下滑,蔬菜市场上菜农们的抱怨,想买手机、摩托车的人们的等待观望……所有这些都在沉思中化为古怪的精灵,在虚空中不知疲倦地跳着盘旋下降的舞蹈。
他开始更关心每天的交易情况。电脑里每张较大的卖单都让他提心吊胆,直到它被不断出现的买单——当然也包括小莲根据他的指令键入的——消化掉,他才如释重负地喘口气。但是每当此时,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代表持仓量的那一串数字上。它在一天一天毫无节制地涨大,象一条贪食的蝾螈丑陋的身子,膨胀得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了,仿佛要一直胀大到"砰"的一声爆烈开来为止似的。通常情况下,随着交割月的临近,持仓量会变得越来越小;临近交割的合约的炒作风险远比其它合约大得多,因此一般散户不会选择交割合约,而被套牢的——包括出现严重亏损的空方和成败未定的多方——也会选择退出,尽管这种选择总是让人感到痛苦无奈。但是,现在整个市场却象是中了魔法似的,任何一方都没有丝毫退却的意向。这是一座巨大的火药库,也是一座灵魂的炼狱,他想。
最初的感觉完全不同。在准备工作完成后,他们巧妙地以对敲的方式逐步扩大市场的成交和价格波动范围,制造出市场渐趋活跃的假象,吸引中、小散户参与投机的兴趣,同时,利用散户看跌的思维定势,配合制作预示下跌的技术图表——这是所有技术分析书籍的一种最奇妙的引导作用——设置空头陷阱,就象现在正在设置多头陷阱一样,将市场的绝大多数装入囊中。那时,他们盼望着持仓扩大,因此当它逐步真实地膨胀起来的时候,内心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因为它预示取之不竭的财富正源源不断地涌来。但是,他们显然忽视了一个事实:持仓量所显示的是买卖双方均等的等待对冲平仓的买卖关系的总和,而平仓只有在双方都采取实际的行动后才能完成,因此,从本质上来说,买卖双方——无论是大户还是小户的命运都掌握在对方手中。当然,市场操纵者可以利用某些预想或设计的情境迫使对手不得不作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举动,但是,如果预想或设计失误呢?这根本就是一种老式的赌博,双方都必须拿出等值的筹码,然后等待不可预知的结果。a君经历痛苦的思考,看穿了这一点,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懊恼。
a君不喜欢赌博。少年时期艰苦的劳动赋予他勤奋踏实的品格,结婚后妻子的清高自恃也对他形成了有益的影响。在独立经商后,他参与打牌赌博,但仅限于所谓的打工作牌,在那种纯粹为处理人际关系的活动中,他强迫自己把钱输给别人,也就从来没有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现在竟然卷入一场可能赔掉身家性命的赌博,简直是发疯了。他时常想到老婆和孩子,甚至想到终身操劳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应该更长久地享受他带给他们的快乐和幸福,可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将被断送了。你就要输掉你的身家性命啦,他想。
他记起征求老婆意见时的情景。他向她陈述乐观的前景,拭图说服她,使她支持他增加投资的决定,同时却暗暗希望她要么坚决地反对,甚至大吵大闹。
"我知道,现在我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都只会使你冒险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认真地从市场整体的角度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老婆在听完他的演说后,默默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天地清霜"四个大字,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她既然想到这是一个错误决定,就应该坚决反对,而不该使用这种冷冰冰的方式。难道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吗?"现在,当他感到巨大的心理压力时,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妻子换一种表达方式,情况就完全不一样。她应该知道,她的这种漠然态度只能激恼他,使他在冲动中做出错误决定。
他对他在那次会议上轻易表态同意追加资金,尤其对办理转帐手续时异乎寻常的顺利两件事也产生了怀疑。他拿不准是否真有某种神秘力量在左右着他的行动,更不知道它将把他推向何方。但是,仅仅是这种想法本身就让他害怕得快要发疯了。
小莲一如既往地守候着a君。在办公室、在餐厅、在和a君的房间紧挨着的那间普通标准间——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也为了节省;这是她的主意,她觉得她无法忍受在房租方面的巨大浪费,尽管这种高消费是她曾经向往的——以及其它任何地方。她常常感到她似乎天生就是等待的命,从小等待着长大,工作后等待别人的最新设计(她曾经是一名不错的绘图师),结婚后等一年中难得回家几次的丈夫,把儿子送到全托幼儿园后等周未接他——最初她认定把儿子全托对双方都有益,随后却发现它变成了对她的惩罚——现在等待他的指令,以及其它方面对她的需要的召唤。偶尔,她也想到尝拭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一旦进入深层次的想象,一些必须经历的细节总是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因此,每当感到思绪飘得太远的时候,她总是强迫自己把它迅速拉回来,重新栓在一些实在的事情上。现在,虽然大多数时间他都和她呆在一起,但是总有不少时候,他会撇开她,去参加一些他们认为应该回避自己的女人的活动。她懂得那些活动的真正内涵,因此感到格外的空虚无聊。她偶尔单独到书店、书吧、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去逛一逛;和商场、酒店、歌舞厅相比较,她更喜欢这些地方朴素、宁静的气氛。但是,更多时候她宁愿呆在房里,思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在和a君的关系中,她竭力想使自己保持商业游戏心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她承认,除了物质方面以外,在他那里她还前所未有的得到了性的满足。但是她发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解释为商业关系,至少使她在想到老实的丈夫时心里会好受些。她不断提醒自己,在那种场合以那种方式产生的男女关系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一件事情以什么方式开始,就会以什么方式结束。但是a君向她展示一种她过去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的内心世界。印象中,这种男人既令人羡慕又令人齿冷。现在她却越来越多地发现他的一些其它男人,尤其是那些现代男人――如果盯住那些男人不停地看,到最后你就只看到一样东西:他们的目的——所不具备的优点。她以母性的直觉到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的强烈依赖性。通常,他好斗,尤其当他遇到反对的时候,但是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强烈地渴望人们、尤其是他亲近的人关心、赞美、鼓励和支持。总之,她觉得他比其它成功男人更有人情味一些。她清楚,她越来越深地受到他的吸引,越来越明显地在为他的命运操心,到了那种超出一般商业关系的程度。她常常把它解释为经济上的依赖心理,而不愿承认这是一种深厚的感情。她虽然和他上了床,却不想在情感方面惹上麻烦。生活中的烦恼够多的了,她想。
近来她感到,他对她明显地冷淡了。他比已往更多地在她的房里过夜,却失去了以往的热情。他们很少做爱,用更多的时间交谈。她也觉察到他身体方面的变化;有时上床后他急匆匆地想要,但很快就结束了;不多久又想再试,同样力不从心。她背着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告诉她问题不在身体而在心理。她试图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想到他已经够难受的了,只好放弃。
对于a君参加"兵团"后的一系列决定,她最初仅仅是理智地认为太冒险了,因为她知道,在通常情况下市场操纵者总是安全的。现在她却直觉到他难逃厄运。她本能地想把他从极端危险的境地中拉回来,因而也变得很固执。她用种种理论和事实论证他的错误,却发现它们根本不能动摇他一拚到底的决心。她怀疑可能是他们在工作中——而不是在床上的不平等的地位妨碍他接受她的劝告。她感到悲哀和无奈。
一天晚上,在一阵最近难得出现的温柔缠绵之后,小莲灵机突现,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小心地建议他去和连庄谈一谈,顺便占一卦。a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就想起了那个在越秀公园旁边开着一间书吧,却成天捧着一本《周易》的家伙。在傍晚散步的时间,他陪小莲去书吧坐过。
最初,a君觉得很可笑。他知道小莲的目的,她的这点小伎俩让他感到开心,但是,她竟然想到让他去干那种求神拜佛之类的事情,却让他觉得别扭。撇开身份不说,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迷信那些他在小学时就批判过的封建糟粕呢?紧接着,他就想起了他看过的一些报道:世界上很多发达国家,甚至美国都建立了专门的《周易》研究所,又让他觉得将《周易》贬为糟粕可能是落后的中国人的又一个巨大错误。他在两种认识中徘徊着。最后,他想到连庄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身份也不低,去和他聊聊天这个主意并不坏。
他漫不经心地告诉小莲,他愿意陪她去玩一玩,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听着他越来越响亮的鼾声,小莲忪了口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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