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花宾馆与省旅游饭店之间的那段人行道上,那位姑娘梭过来巡过去快四个小时了。她穿着深色破旧牛仔服,手提仿皮制的低档旅行包,步履沉重,神情焦急;她时常停下来和某个行人低声交谈几句,但更多时候是在漫的无目标地瞎逛。说瞎逛也不全对,因为她对动荡不安的马路与绚丽多彩的商店橱窗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可是,她一直没问到、等到、或者找到她急切想要的。她开始长时间地在铁轨旁边的那家小餐馆周围停驻。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偶尔还有一、两个食客踱进餐馆。她把那只空着的手臂抬起来,用衣袖擦擦沾满汗珠的额头和腮帮。餐厅里食物的香味随风飘送过来,使她知道,现在被放在火炉上的是炖猪脚,而不是炖牛肉,因为她嗅到了浓烈的肉桂的香味。在数天前,这两种食物都不是她所喜欢的,可是现在她相信,要是把两大钵同时摆在面前,她一定能风卷残云般地把它们全装进肚子里去。
她是当天上午才被放出来的,从拘留所里,裤兜里只剩一枚价值一元的硬币——这不是她从业后第一次被警察逮住,因此她懂得,在这种情况下不一定非得奉献自己的全部积蓄;很早以前,姐妹们就告诉过她,你可以把那些跟你睡过觉的嫖客送上“绞刑架”,从而换取警察先生对妓女的仁慈处理;可是,她却每每在把钱交出去之后追悔莫及——更糟糕的是,她把写着很多客人的电话号码的小本子弄丢了。她不想去找肯定能找到的姐妹们,或者那个男人。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想让她们、尤其是让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他也只能算是她的客人,虽然在交往中一直保持着稍微浪漫些的作派。他们是在兰花宾馆对面那家西式快餐厅里相识的。那天中午,她偶尔踱进去,一眼就看到他坐在那张小餐桌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一本《中庸》,一台红灯168手机和一支名贵钢笔摆在离右手不远的地方。她感觉他象是一位文艺界人士,比方说电影导演什么的,或者干脆就是一名政客,他却告诉她,他是一个商人。她更喜欢商人,尤其是外表看来象文人的商人。她一直没有搞清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仅仅直觉到他赚钱象用麦管吸果汁一样容易。第二天的同样时间,他们在那张餐桌上共进了午餐,然后就一起上了他在兰花宾馆包租客房的床。以后,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主动跑到那张床上去,休憩半天一晚的。她感觉他对她很好,因为他虽然没有直接给她钱,却替她买了很多价值不菲的东西。
可是某天下午,他刚从她身上下来,就接到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她认识那个因在这种时候闯入而注定要倒大霉的女孩。前不久的某天上午,她带着一条“金利来”领带和三个姐妹来宾馆给他做生日,进房后一眼就看到了羞答答地坐在床沿上的那个女孩,漂亮得象是一匹刚断奶的羊羔。那次她主动把和他共进午餐的机会让给了羊羔。现在,她一边听他和那个女孩旁若无人地聊着,一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紧接着胸臆之间就弥满了怒气。可是,他搁下电话之后却给她讲了一套全新的理论,使她感到他的行为完全符合这座城市重新修订的道德规范,于是,她的怒气迅速化为乌有了。但是,她从此也明白了,在她身边他也只是一名嫖客。她开始偷他的东西,比如手机电板、纯金领夹、高级金笔……等等。在每次做完爱之后,顺手牵羊地,感觉特别痛快。她知道她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她还天真地以为他懵里懵懂地没有发现她的秘密,可是在拘留所里,她回想事后他看她的眼神,明确地告诉她,它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见。也许正是冲着这一点,她不想让他在今天看见她。
可是,手表时针已经飞快地跳进下午两点至三点间的空格,分针与秒针赛跑似的冲到了前面,她却仍然毫无收获,又怎能继续坚持下去呢?她估计,她当天接触过的所有男士都长了一只狗的鼻子,可以从她身上嗅出惹厌的牢狱气息,因而对当前美色心怀恐惧。看来老天注定,她今天是揽不到其他好色之徒了,可是,剩下的那位是否凑巧被感冒塞住了鼻子呢?
她注意到了那位站在街边宣传橱窗前的老头,一直一边装着看报纸,一边从厚实的眼镜片后面朝她觑。他畏畏葸葸地样子使她想起了那位胖敦敦的警察,在拘留所里,他也象老头一样总是用眼朝她觑。在她被关进去的第三天,他在单独讯问时麻起胆子向她暗示,他可以做她在这个街区的保护伞,并把那支胖手挨到她胸脯上。她给了他一记耳光,使他感到头顶上神圣的警徽受到了玷污,扬言要告她袭警。可是,所长却指望她交出罚金。于是,那位胖先生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在再次面对她时换上了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
现在她估计,那位可敬的祖父一定乐意随她去她已经开好了房间的任何低档旅馆。问题在于,她还不知道自己今晚是否会露宿街头呢。她恼怒地瞪了老头一眼,霍然转身向兰花宾馆方向扬长而去。
她把那枚硬币掏出来,交给香烟摊主,迟疑着提起了话筒。她知道他还住在兰花宾馆那套包租房内,直接进去是找得到的。但是她根据常识认定,宾馆保安虽然不见得都长了狗的鼻子,却一定生着能够分辨贫富的人的眼睛。
还好,他的手机没关。她听到了他撅下通话键的声音,却久不吭声。这是她一天来最镇定的时刻。
“小雨,你在哪儿?”他宽厚的男中音终于在话筒里响了起来。
老天,他还记得她,太好了。毕竟,他是她在这座城市里的底牌啊!
“底牌”开始盯着她的眼睛看。每次见面他都这样,似乎对她的身体不感兴趣。有人说,只要懂得怎样抓起女人的手,把它握住,她就是你的人了,他一向却是玩眼的。过一会,他松开那双诱惑的眼睛,肯定地对她说道:“你现在需要一只罐罐鸡。”
“当然。紧接着还要一张床。”她不无揶揄地应和道。
“填肚子的鸡会有的,做爱的床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慷慨地作出了允诺。
他接过她手中的提包,瞥一眼,领头向省旅游饭店方向走去。穿过马路进入那条僻静小巷之前,她注意到他向街角的报刊亭瞄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她估计他想停下来翻翻书报,却顾到了她。一个多体贴的男人啊!她猜测,他老婆跟他在一起,一定感到无比幸福。她由此想起了自己离异了的老公,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小商人;她帮他进山去收购原木,他却躲在家里和儿子的保姆胡搞;她发誓要睡满一百个男人,以示报复,却在不知不觉间远远超过了预定的数目。紧接着,她就想起了寄养在外婆家里的独生儿子。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呢?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一直想干出点名堂来,却从来没有走出过“鸡场”的范围,而且似乎越过越穷了。她知道,在鸡场里,累积的经验抵不了流逝的青春。她感到有点悲哀。
三分钟后,他们到了,在草墩餐厅门前披屋里坐下。披屋是用竹木装修过的,木柱上攀绕着翠绿的塑料葡萄藤。披屋后面的正餐厅也不大,约三十平方米左右。内外地面上都铺着深褐色的松毛,摆放着低矮的傣家餐桌,四周零乱地歪斜着数只一尺来高的草墩,这是餐厅唯一的特色之所在。草墩原是和尚的坐具,在这里却是这座繁华都市的人们修阿兰那①行的场所。他喜欢坐在松毛上面用餐,正如喜欢躺在地毡上做爱一样,而她此时别无选择。
服务员端来了香茗,紧接着,他为她点好了菜。一忽儿,他突然站起来,把手机包往她怀里猛地一塞,小声说道:“我要去上一下卫生间。等菜上齐了,你先用吧!”
她看着他远去。她知道厕所在什么地方。她呆呆地坐着,被某种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餐厅里静悄悄的,两、三名服务员都在厨房里忙着,巷道里也阒无人迹。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机会,被震憾了。她迅速把周围扫视一遍,然后抖索着把手机包打开——其实,她现在满可以象一个等待老公的女人一样,做得更从容一些;凭籍以往的经验,她是可以做到的——手机,一万多元现金,还有其它的。她内行地估量了一下,最低可以卖到二万,让她至少可以在别的宾馆里象富人一样逍遥数天,或者回去看看儿子。她怀疑地朝餐桌上两只蒸腾着热气的茶杯看了看,不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幸运。
否极泰来,合情合理,她想,要行动,就快点吧!可是,此时她却奇怪地感到,她变得慵懒了,不太情愿就此站起身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脚下干枯的松毛散发出浓郁、温馨的气息。一忽儿,她感到眼前的景物也变模糊了,紧接着,她就想起了第一次和他做爱时的情景。那天在睡过一个甜美的午觉之后,她感到他在背后把一条腿伸进她两腿之间,她调整一下身体姿势,让他进入那片湿润的温热之中……她漫不经心地应和着……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种家的感觉,在心头冉冉升起……她深深地陶醉着。
“喂,你怎么还没开始用餐?”
那个让她一再想起了家的嫖客回来了,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使她从往昔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作者注:①阿兰那,梵语,意为山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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